第36章 悔罪(上部 完)(2 / 3)

她的注意力最終落在了窗台上那張被鑲嵌在相框裏的畫上。那是張用煤炭筆勾出的小畫,筆畫稚嫩,看得出來出自孩童之手,應該是喬托小時候的手筆。他畫的是三張笑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一個長頭發的女人,和一個男孩兒。雖然三張臉的輪廓都有些扭曲而滑稽,但她看得到反複修改的痕跡,這證明他當初畫得很用心。

更用心的或許是他的父母。彌涅耳瓦想。她不擅長繪畫,可也知道這種用煤炭筆畫出來的畫作,如果沒有經過處理並且小心保存,過了幾年就會變得色淺而模糊。這張畫仍然清晰,是因為它被鑲在了密封的玻璃相框裏。

想必他們都很愛他。她垂下眼瞼,抬手用食指輕輕摩挲相框。

“我偶爾也會跑過來住上一段時間。隻要是來托爾托裏奇……不是跑到G家裏吃宵夜,就是上這兒來休息。啊……G是我的朋友。”

廚房裏傳來喬托的聲音,他語速緩慢,顯然已經精神不濟。

彌涅耳瓦無聲地歎了口氣,將手重新背回身後,朝廚房走去:“明晚的宴會你也可以帶你朋友過來。”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金發青年恰好端著剛泡好的兩杯紅茶走出廚房,迎麵對上她的視線,疲倦地衝她微笑。“你該早點回布魯尼莊園。”他說,“最近這附近不是很太平,你是女孩兒,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她搖搖頭,真希望自己不需要反複向他重申:“我告訴過你,我首先——”

“是彌涅耳瓦?布魯尼,然後是個軍人,最後才是女性。”接下她的話,喬托斂下嘴邊的笑意,凝視她的雙眼,一字一句的發音都極為輕緩,“但是彌涅耳瓦,對我來說這三者並不矛盾,因為他們都是你。”

他的嗓音較往常帶點兒沙啞,卻仍有著一種力量,好像能穿透血肉之軀,輕輕撞/擊她胸膛內跳動的心髒。彌涅耳瓦抿唇回視他。她認為他已經快要神誌不清,可他那雙金褐色的眼睛裏視線清明,就仿佛他眼中看到的是她的靈魂。

她想她清楚他要表達什麼。大約一個小時以前,卡納瓦羅曾問她:“不是作為彌涅耳瓦?布魯尼,也不是作為一個軍人……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他渴求的是一個僅僅作為女人的彌涅耳瓦。但誰都知道,彌涅耳瓦永遠不可能單純以這樣一個身份活著。

而現在,喬托?彭格列卻告訴她,不論她被冠上何種身份,對他而言都沒有區別。在他眼中,不存在布魯尼家族的族長,不存在高傲的女軍人,也不存在一個純粹的女人。隻有彌涅耳瓦。隻有她。

那一刻彌涅耳瓦突然想要擁抱他。她說不清原因,但她想這麼做。

不過她沒有。

“那是你的臥室?”她轉而指了指那間敞亮的臥室,得到喬托略顯迷茫的點頭回應後,徑自拿過他手裏的兩杯紅茶擱在一旁,不容置疑地推著他進了臥室。

“先躺下來休息。”她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在床邊坐下,“藥在哪?”

也許是因為確實已相當疲憊,喬托沒有再客氣,老實交代了感冒藥的儲藏地。趁著離開房間找藥的機會,彌涅耳瓦平複了心頭湧起的情緒。她按劑量拿上藥,在廚房盛了杯熱水,再回到喬托的臥室時,他已經半躺進了被子裏,正合眼休息。聽見她進門的聲音,他才睜開眼。

“其實你沒有必要勉強去做你不喜歡的事。”她來到床邊,將藥和水遞給他,“我們的合同還有兩年才到期,莊園裏不定期也會接待一些日本使者,你可以繼續做翻譯。”

“如果非得這麼說,”把藥丸拍進嘴中再喝一口熱水咽下,喬托完成這一係列動作才恍惚中發覺自己的動作很像湯姆,不禁失笑,而後看看彌涅耳瓦,“當年你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上戰場,彌涅耳瓦。那個時候你才十五歲……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即使她是個優秀的將領,也沒必要帶兵去收複羅馬。”

麵前的棕發女人不出意料地陷入了沉默。喬托忍不住又笑了笑。他的眼皮已經在打架,因此他不得不順從地合上眼。

“我和你一樣。”他看不到彌涅耳瓦的表情,但他確信她正在專注地聽他說話,“為了我的家族,還有那些我愛的人……我願意去做任何‘沒有必要’的事。”他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意識也越來越恍惚。喬托明白這意味著他即將落入夢鄉,喃喃自語中卻沒忘了把話說完:“而且,我也希望我能盡早……跟我心儀的那個姑娘站在同一個高度上……”

囈語般的話語終於被平穩的呼吸代替。彌涅耳瓦彎腰替他擺好枕頭讓他平躺下來,再理了理被子,坐在床邊,閉口不言。

“但即使是在戰亂和貧窮之中,他們都沒有忘記自己追求的是什麼。他們有辦法讓自己快樂,也有辦法讓他們愛的人得到快樂。哪怕那些快樂很短暫。”她記得喬托曾這麼說過。

“布魯尼家族的軍隊裏,幾乎所有軍人都來自西西裏。包括我的父親。”她慣性地挺直著腰杆,平視前方,輕聲回憶,“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那麼強韌的靈魂。可後來,據我所知,西西裏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貧民窟。它埋葬著貧窮、犯罪,還有屍體。當我真正來到這裏,親眼所見也還是如此。

“直到繼艾琳娜和科紮特以後,我又結識了你。你說你從沒想過要離開這裏。即使它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你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改變它。”

她仿佛還能聞到那天晚上蒙托莊園的花圃中濃鬱的香氣,以及金發青年輕輕捉著她的手腕時,掌心隔著皮膚傳來的溫度。

或許它的確擁有一種獨特的力量,她想。在這種力量庇佑下的人們即便是被欲/望、誘惑、貧窮和災難包圍,也不會真正徹底放棄希望。就像常年生存在無盡的黑夜裏,一旦抓住了一點微弱的星光,直至死亡也維持著仰望的姿態,告訴他們的所愛應當眺望何方。

“我不像我的父親,又或者是科紮特和卡納瓦羅。西西裏是我的出生地,我卻從未在這裏生活。我對它沒有感情。”停頓片刻,彌涅耳瓦低頭望向喬托。他已睡熟,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她伸出微涼的手覆上他發燙的前額,“可我該感謝它把你們帶給了我。”

等到自己的手心也升溫,她才收回手。

“希望你能盡早達成你的目標。”她俯身湊近他,輕如鵝毛的吻落在了那燙人的額上,“Tiamo(我愛你)。”

做完這一切,彌涅耳瓦起身走去廚房。餐桌上擺著一本《聖經》,或許是喬托每次回到這裏都要翻閱的。她拉開椅子,在這本《聖經》前坐下,沉默地看著它。

“我唯一的天主,全能的聖父。”良久,她開口,“您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我就是那個……出賣靈魂,與魔鬼締結契約的罪惡之子。”

她聽得到自己嗓音中的遲疑和歎息。

“或許從五年前我選擇讓靈魂承受惡魔的詛咒開始,您就拒絕傾聽我的聲音。可是我的天主……我依然懷念過去日夜向您懺悔的時光。”指腹輕撫書本的邊緣,彌涅耳瓦深吸一口氣,隨手翻開了一頁。是詩篇第五十一章,大衛的悔罪詩。她如釋重負地合眼:“感謝您的仁慈。如果懺悔能得到寬恕,我願在我剩下的日子裏誠心悔過。即便我隻剩下二十年,甚至更短的歲月。即便我的靈魂最終將墮入地獄,與魔鬼共生……”

她停下來,張開灰藍色的雙眼,將殘缺的左手輕按上書頁。

“我唯一的天主,全能的聖父。”她低聲訴說著,懇切,而又毫不退讓,“我還有太多的事要完成,而我剩下的時間與之相比實在太短。所以我不會再把感情投入到每分每秒裏,不能奢望更多的未來,不得不摒棄過去。我隻能把我的一切精力交給我的榮耀——為我的所愛鋪好前路,願他們命途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