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一打開,裏邊走出兩位衣冠楚楚的紳土,一位是那個年長的外國人,另外一位大概就是那個學說德國話非常吃力、跳舞跳得飛快的年輕先生。他們上車之後,仆人就跳上駕駛台,讓馬車朝著市長家駛去。
主婦們聽到女傭人的報告,立刻扯下非常髒的圍裙,摘下頭上沾滿油汙的帽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對跑過來的家裏人說:“事情很清楚,那個外國人現在要讓侄子出門到各家走動走動了。那老頑固十年來真不懂禮貌,從不肯跨進我們的家門。不過,我們看在他侄子麵上原諒他。那侄子一定是個很討人喜歡的英俊小夥子。”於是,每家都把那間會客室打掃得幹幹淨淨。主婦還督促子女們,客人到來,舉止要端莊,說話發音要正確。城裏聰明的主婦們並沒有估計錯誤,外國老先生和他的侄子果然為了表示友好,挨家挨戶來拜訪了。
大家都對這兩位外國人表示熱烈歡迎,隻恨沒有能早一些結識他們。那位老先生顯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聰明人。他講話總帶著微笑,叫人摸不透他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他談到天氣,談到娛樂,談到夏天在山上岩洞裏避暑的快樂,說話妙趣橫生,叫人聽來津津有味。至於那個侄子呢?他吸引了所有的人,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心!他的麵貌說不上端正,臉的下半部,尤其是下巴,顯得過於向前突,臉也過於棕紅。有時他還會做出各式各樣怪相,閉閉眼睛,裂裂嘴,但是大家還是覺得他的外表非常討人喜歡。至於他的身段,那是再苗條不過了。一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雖然有些異樣,卻非常合身。他在房間裏很活潑,一會兒坐在這邊的沙發上,一會兒又坐到那邊的靠背椅上去,蹺起兩條腿。如果別的年輕人這樣做,大家一定會覺得他不講禮貌了。年輕的英國先生這樣做,他們卻還覺得他很風流不拘束。“他是英國人,在英國都是這樣的,”他們說,“英國人可以一個人躺在雙人沙發上呼呼睡大覺,讓十幾個婦女站在一邊。對於一個英國人來說,這樣做沒什麼失禮之處。”這侄子對伯伯非常順從。要是他在房間裏亂蹦亂跳起來,或者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腳擱得老高——他就喜歡這樣做——隻要老先生對他狠狠瞪一眼,他立刻就規矩了。況且他的伯伯每到一家總要先打一番招呼:“我的侄子有些粗野,沒有管教好,因此我一定要通過社交讓他更有教養,請各位以後多多指點他。”這樣一來,誰還能多責怪他呢?
年輕的英國先生就這樣進入了社會。整個格留維塞的市民一連好幾天談的都是這件事。
那位外國人一改昔日作風,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現在似乎全變了樣。他天天下午都帶著侄子到山上的岩洞裏去。格留維塞的頭麵人物都常到那裏去喝啤酒或玩九柱戲。年輕的英國先生對玩九柱戲有很高的天賦。他每扔一球至少要打倒五六柱。不過有時他也會像瘋了一樣飛快地跟著木球滾過去,到九根木柱中間去胡鬧一氣。如果他打倒花環或國王,他會突然把梳得光光的頭朝下,兩條腿倒豎起來。要是洞外有一輛馬車駛過,他也會在人家還沒來得及眨眼以前,已經坐在馬車夫高高的座位上,朝下麵扮出種種鬼臉,車駛出去一段路,他才跳回到人群中來。
外國人每遇到這種情況,就請求市長和其他的先生們對侄子的放肆多多包涵。他們總是哈哈大笑說,那是因為他年輕的緣故,他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活潑頑皮的。他們非常喜歡他,稱他為“頑皮孩子”。
不過有時候市民對他也會感到惱火,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因為大家一向把這位英國青年看成是受過良好教育和才能出眾的模範。外國先生經常晚上帶侄子來到小城一家名叫“金鹿”的酒店。侄子雖說很年輕,到了那裏卻像個老手。他在麵前放上一杯酒,戴了一副特大的眼鏡,取出一隻特大的煙鬥來吸煙,吸得比誰都厲害。大家高談闊論,談打仗談和平,市長和醫生發表起見解來,人們對他們那敏銳的政治嗅覺既驚歎又欽佩,年輕的英國先生卻會突然插嘴,提出不同意見。他把一隻永遠不脫手套的手朝桌子上一拍,對市長和醫生明白指出,他們對這些事情並不清楚,說他聽到的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知道得很詳盡。他用結結巴巴的德語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大家聽了連連點頭,認為他既然是英國人,知道得當然比別人多。這令市長心裏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