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平穿著藍白相間的大號犯人服,肥胖的身軀縮在椅子上。聽見我們進來的響動,他抬起頭,隔著玻璃望過來,臉上的神情頹喪又沒有生氣。
他看著何夕,微微有些驚豔的動容,然後看看我,表情困惑,又垂下頭去。我猜他早已不記得我,所以奇怪為什麼有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要見自己。郭棟並沒有跟進來,但有沒有在看監視錄像就不清楚了。
“還記得我嗎,來采訪過你父親的記者,他得的是絕症的事,也是我不留神說走嘴才讓你知道的。”我和何夕坐到他對麵,我先開口說。
程偉平猛地抬起頭:“是你。”
他依然耿耿於懷,要是他早知道程根身患絕症,就不會再下殺手,以致落到現在的地步。
“怎麼,要來采訪我?采訪我是怎麼把自己父親掐死的?”他慢吞吞地說,帶著破罐破摔的絕望。
“哦……不。”我轉頭望了眼何夕,是她要來的,我並沒什麼想對這個胖子說。
“你沒在意,這些天我的心情很沉重。”程偉平反倒道歉起來:“沒關係,你問吧,隻要我知道的都會回答。我幹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每一天我都在懺悔。”
他怎麼這麼配合?還挺有禮貌的。我心裏一嘀咕就知道了原因,現在他判的是無期,表現好會獲得減刑,二十年之內就能出獄,那時他爹的遺產不還是他的嗎。他當然要“好好改造”了。
“程先生,你好,其實是我想見你。我在海勒國際工作,或許你沒聽說過它,這是個醫療機構,我從事這方麵研究。我對你父親的海尼爾式症突然康複非常感興趣。你的案情我們已經在警方那裏了解了一些,我們現在有個推測,你父親可能是服用了你提供的……特殊藥物,才恢複健康的。”
程偉平原本頗有禮貌的神態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發生了改變。他的眼珠鼓了起來,肥肥的嘴唇張開,臉部肌肉開始跳動,表情越來越古怪。
“其實,那種藥物對一個正常人而言,的確可能會致命,但對海尼爾式症的病人,卻是莫大的福音。”
何夕的這句話一下子把程偉平努力維持的平靜擊碎。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到了腦袋上,用力扯著頭發,仿佛完全忘了我們的存在,自顧自低聲吼著:“該死的,和我猜的一樣,該死的,真該死……”
等他稍稍平靜下來,何夕又問:“這隻是我們的一個猜想,能否告訴我,你回去之後覺得他和之前比有什麼異常,特別是他的精神方麵?”
“有什麼異常?罵我罵得比從前更凶了許多,天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精神,對他來說罵我就是最好的娛樂。”程偉平失魂落魄地說。
“這麼說他的精神比從前更好了,你覺得他亢奮嗎?”
“亢奮?”程偉平lou出回憶的神色:“罵我的時候比以前更激動了,要不然我也不會一時失去理智撲上去掐他脖子,那時我隻是想讓他閉嘴,閉嘴!”程偉平籲了口氣,讓自己再次鎮定下來:“這麼說來,他是有點亢奮。”
“可你為什麼請人去把他的內髒挖空呢?他這麼死了還不夠解氣嗎?”何夕輕輕問。
我皺了皺眉,郭棟都說了不是程偉平,怎麼她還要這麼問。
程偉平搖頭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那麼,你能聯想起誰會幹出這樣的事嗎?”
程偉平又搖頭:“我想不出,這是警察要幹的事。”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何夕說了一半突然停住。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給程偉平看。
“最右邊那個人,你見過嗎?”
程偉平認真看了幾眼,再次搖頭:“沒見過。”
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氣聲從何夕的嘴裏發出來,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失望,然後她無視我詢問的神情,把照片收了起來,沒有一點拿給我看的意思。
我隻瞥見個大概,這是張三個人的合影,中間的女子就是何夕,右邊的男人臉沒看清楚,而左邊那個,似乎是倫勃朗!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何夕偏過頭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就這樣吧,謝謝你。”她對程偉平說。
走出探望室的時候,郭棟拍了拍我肩膀,湊到我耳邊問:“那張照片是什麼?”
他果然一直在監視室裏看著。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我滿嘴苦澀地回答。
何夕把照片拿出來問程偉平的時候我就知道,先前問的和範氏病毒有關的問題都是掩護,這恐怕才是她今天來的主要目的。這一刻起我就渾身不自在,雖然心裏不願意承認,但我的確被利用了,而何夕卻一點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我突然懷疑起,在她的心裏,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回想起來,她是在聽說程根的內髒被盜之後才表現出異常的,而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啊。就算她利用了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她對我的態度,還是和對其它人有明顯不同的。
一麵在思前想後,一麵又對自己這種被感情搞得期期艾艾小肚雞腸的狀態極不滿意。郭棟在提籃橋監獄還有公務,隻把我們送出了門口。何夕揚手準備叫出租的時候,我下決心開口問個明白。
“何夕。”
“嗯?”她垂下手,轉頭看我。
“你這樣做讓我很困惑,那張照片是什麼?”
有一瞬間她張口欲說,卻又停住,閉起嘴,望向別處。
“不能給我一個解釋嗎,或者說,你不認為需要和我說什麼。”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不再看她那極具雕塑感的側麵,也把臉轉開了。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輕輕的,卻足以讓我心跳加速。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妥當,但我真的有苦衷。不要再問了,好嗎?”
她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這一刻我感覺到了她堅硬外表下的脆弱。
我歎了口氣,點點頭。
她的手早已經鬆開,那冰冷的觸覺讓我懷念。
她究竟埋藏了什麼在心裏,隻稍稍曝lou出一些,就顯得如此無助。我不會再追問她,但也不會放棄.
如果可能,我想和她一起麵對。
懷著滿心的疑惑從提籃橋監獄出來,我在家裏的大床上躺了一個小時,想睡個午覺。這些日子我的精力大大透支,每天睡足八小時都不夠。
仰天躺在柔軟的席夢思上,連日來的疲倦從心靈深處一點點泛出來,卻怎麼都無法真正進入夢鄉。
何夕的身影在我眼前浮動,距離忽遠忽近,藍色的眼眸始終凝望著我。
我從淺睡的亂夢中掙紮出來,索性坐起,披上外衣,kao在床背上。
程偉平投放的毒藥是否就是範氏病毒還有待確認,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推測。就算是範氏病毒,與莘景苑的也有很大不同,用何夕的話來說,是另一個變種。這個變種不具有傳染性,否則程偉平早就死了,上海也早翻了天。
這且放在一旁,何夕那麼關心的人是什麼身份,她為什麼會認為程偉平可能認識他?
照今天何夕說的幾句話,我猜測她以為自己認識的某個人可能與偷盜內髒的人有關,或者就是偷盜者本人!
何夕是聽完杜琴所說的話之後才有這種懷疑的,杜琴說了些什麼關鍵的東西?
等等,我記得何夕追問過杜琴一句話……是時間,她追問過內髒失竊的確切時間。這麼說這個時間點能和她的懷疑契合。
八月十九!
何夕在探望室試探程偉平是否和內髒失竊有關,如果有關的話他就可能認識照片上的人,但他的回答和先前對警察的一樣,同樣他也不認識照片上最右側的男人。看當時他的神情,並不似作偽。
我覺得自己略微理出了些頭緒,然後發現隱藏著的秘密更多。照片上男人的身份,他做了什麼事讓何夕聯想到偷內髒的人,困擾何夕的是什麼,甚至她來上海的真正目的……她真的是來度假那麼簡單?一個研究員到上海來度假,卻主動摻合到醫療救助隊裏?
不對,如果她懷報目的而來,卻一來就要進入莘景苑?何夕可不是會心血來潮的人,這豈不是說明她的目的和在莘景苑裏發生的事有關?
是範氏症?一切又回到這場傳染病上來了。
我的腦袋開始發脹。
照片上最右側的男人……三個人的合影……
我xian開被子下床。
去莘景苑!
“你看到了一張照片?”倫勃朗問。
現在莘景苑裏雖然還是氣氛緊張,但比起我剛來的時候已經舒緩一些。畢竟地下一層裏的病人越來越少,醫療小組比先前要從容得多。倫勃朗能安心坐在辦公室裏整理數據寫報告的時間也慢慢多起來。
“呃,何夕向一個叫程偉平的人出示了張照片。”
“程偉平?那是誰?”
“呃,他可能用範氏病毒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已經被判無期徒刑……”
“範氏病毒!”倫勃朗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呃,那個……”我發現要交待的事情千頭萬緒,隻耐下心來,從海尼爾氏症康複開始講,直說到程根內髒被盜,以及何夕對此表現出的超乎尋常的關心。
倫勃朗的神情越來越嚴肅,等我說到何夕拿出一張三人合影給程偉平看,其中有他、何夕和另一個男人的時候,開口問我:“那張照片裏,我是不是穿的黑色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