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造訪的生命(2 / 3)

“算啦,好在我還沒吃多大苦頭。”我活動著雙手說。沒吃多大苦是因為有郭棟,否則……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點個頭把我放了,這樣的陪禮話都不一定能聽到呢。

“這次謝謝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來還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時候我對郭棟說。

“哪裏哪裏,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棟一臉的抱歉:“這兩個小家夥辦案實在是太不仔細,怎麼能這樣。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我過來第一件事就把錄像調出來看,這身高上差距太明顯了,怎麼說也至少有五厘米以上。普通的內增高鞋是達不到這麼高的,故意為之的話,如未經過訓練,走路的姿態會有輕微異常,但這些錄像進而都沒看出來。”

“你是老刑偵了嘛,總要給年輕人留點進步的空間吧。”我打著哈哈,其實心思並不在這上麵,老實說被釋放的喜悅,也完全被一個發現衝淡了。

剛才王潤發說的一句話,就像一道閃電,突然之間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難以索解的關竅頓時貫通了!

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想通了這些,讓我的胸口鬱加煩悶起來。

等我到達莘景苑,已經過了下午三點,這些天來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當然,這兒並沒有幾點上班的時間表,我本來就幫不上多少忙,並沒有為此而指責我。

這兒的情況是整個地下一層的病人隻剩下一個,他還在亢奮期。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新增加的確診病例了。三幢大樓裏殘留下來的生還者是三十三人,總的死亡人數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護士。

這名孤身一個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圍一個又一個鴿子籠一樣小的隔間裏曾經住滿了病友,如今隻留下死寂。空氣中濃濃的消毒藥水氣味背後,還有一股怎麼都驅散不掉的血腥氣。那是死亡的氣息。

病人被注射了強烈的安眠藥劑,因為在那之前他總是間歇性地大聲咆哮,用手或頭捶擊著病房的塑料隔牆,這個陷入深度恐懼的公務員還險些把一個護士的防護服扯壞。

現在似乎可以看見這場災難的結束了,如果十天內沒有新增病人,小區的封鎖就可以解除。原本是隻要七天的,但為了保險,特意再後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我對何夕說。

“嗯,怎麼突然這樣?”

“你真得覺得很突然嗎?”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談清楚,不過話到嘴邊,卻不隻為什麼改成了這一句。

何夕望著我,眼神裏看不出任何東西,然後徑自走開了。

“六點前我到賓館接你。”我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

轉過身,卻瞧見倫勃朗在不遠處看著。

有些尷尬,但我還是走過去。

“正有事找你,倫勃朗。”

出租車在新吉士酒樓前停下。前麵一輛休旅車的後麵貼著已經老掉牙的“熊出沒請注意”,我想在新天地這種地方,貼一張“美女出沒請注意”還是很合適的。

既然何夕初次來上海,我特意帶她來這裏吃本幫菜。其實我這個上海人,平時外出吃飯,倒是極少去本幫餐館的。

烤子魚,馬蘭香幹,外婆紅燒肉,扣三絲,蟹粉豆腐,水晶蝦仁。兩個冷菜四個熱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紅棗。

菜一盤盤端上來,動筷的時候我笑了。

“怎麼,我拿筷子的手勢不對嗎?”何夕比較了我們兩人的捏筷方式,問。

“不,其實你是對的,我這個手勢,小時候父母一直想糾正,就是沒改過來。”

何夕終於也微笑了一下,不過當她看見我用不正確的手勢穩穩挾起一塊蟹粉豆腐的時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挾起來,真是神奇。”

“所以別管手勢正不正確,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說。

何夕嚐試了幾次,肢解了三四塊豆腐之後,終於放棄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鮮美和豆腐嫩滑的質地讓何夕的眉梢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過這道菜,不過還是這次的更勝一籌。”

“待會的外婆紅燒肉才這是裏的當家菜,非常有名。對度假來說,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內容,不是嗎?”

何夕微微一怔,說:“我都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度假的呢。”

“是啊,怎麼看你都不像是度假來的啊。”

何夕當然聽出了我的意思,卻沉默不語。

“我從倫勃朗那裏聽說了範哲的事。”

何夕的臉立刻陰了下來。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懷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內髒?”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顫動著。

“你都知道些什麼?”她戒備地問。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幫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給我。”

我不準備退縮,看著她直視過來的眼神,這眼神像冰棱一樣尖銳,但當我想到她其實支撐得有多麼辛苦,心裏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來越柔和。

何夕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氣湧了上來,任憑胸中情愫如何翻滾,硬是壓著不再開口示好。

此後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說什麼,目光也未曾再次交彙。

這頓飯吃得沉悶無比,我們都無心品嚐菜肴,二十分鍾後,我草草買單。

我坐在副駕駛坐上,何夕坐在後座,之間僵硬的氣氛,我想就連出租車司機都發現了。

快到瑞金賓館的時候,何夕低聲地問我:“你,真的想幫我嗎?”她的聲音若有若無,難以分辨。

我沒回答,我想這不需要回答。

其實我真想扇自己兩巴掌,我聽出她的聲音不對了,但就是沒辦法讓自己開口。我一貫能說會道,可是愛情總能讓一切亂套。

車在瑞金賓館門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車。我從後視鏡裏看著她用手擋著眼睛,低頭快步離開。

車再次啟動。

我閉著眼睛,頭kao在座椅上,良久,長長歎了口氣。

“回瑞金賓館。”我對司機說。

帕薩特在長街上迅猛而華麗的一百八十度掉頭,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尖銳的嘯叫。我努力坐正,卻聽司機說:

“這就對了,我想呢,真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這麼忍心。”

等了很久,門才緩緩打開。

何夕抿著嘴站在門口,因為才剛哭過,所以神色顯得比往常柔弱幾分。

“我真的想幫你。對不起,我剛發現原來我這人也會犯驢脾氣。”

何夕的嘴角向上彎起,看來她心中的愁緒被我這句話打消了少許。不過很快她就恢複了正常。

“進來吧,驢脾氣。”她讓到一邊,冷冰冰地說。

我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進她的房間,不免又想到了那個晚上。關於那段時間,唯一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醒來後劇烈的頭痛。

“其實有許多事情,在剛才那樣的場合講並不合適。”何夕倒了杯水給我。

“謝謝。”我喝了一口,隨手放在茶幾上。

“不知道倫勃朗告訴了你些什麼。”

“你和他的關係,還有範哲現在的情況。”

“我們三個人從小在孤兒院裏長大,那時候,我總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飯菜,有誰把我惹哭了,哥哥我幫我擦掉眼淚,而倫勃朗則會衝過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頓,有時候是被打一頓。”何夕的身子往沙發裏縮了縮,好像要把整個人縮回那早以遠去的時光裏。

“後來我們一起被父親領走,一年年過去,我們開始長大,始終都在一起。進了父親的機構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們兩個開始東奔西走,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帶給我當地的特產和禮物。其實數起來,他們兩個都待我很好,但時時讓我記起的,卻隻有哥哥。有時我會想,如果那時,是哥哥衝上去打架,倫勃朗擦幹我的眼淚,會怎麼樣。”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來,入神地想著什麼。

我看著她,這是屬於她的時間。

“你說的對,我是懷疑,是哥哥偷走的內髒。”何夕回過神來,說了這句話後,眼神也灰暗下來。

“這兩年來,我開始覺得,他有事情瞞著我。他不說,我也不問,但我能感覺到,有些事情給了他很大的壓力。我多想和他一起分擔,試著問過幾次,他隻是笑著,和往日一樣和旭地笑著,不說話。三個多月前,他從上海回來的時候,我事先打電話給他,問清了航班號,去接飛機。”

“你說他從上海回來?”我忍不住打斷她。

“是啊,從上海回日內瓦。怎麼?”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問倫勃朗,他為什麼說不知道?”

“他說不知道嗎?”何夕皺起了眉,微微搖頭:“不應該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邊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麼會沒打聽是從哪兒回來的呢。”

為什麼倫勃朗要瞞著我,不告訴我範哲出事前是來的上海?這其中的原因……

“不過這件事,我的確覺得迷霧重重,後來都說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為並沒有正式的公派記錄。但他去度假,怎麼會事先不和我說,通常我們都會一起去的。另外,我還聽到另一種說法……”何夕微一猶豫,接著道:“因為哥哥一共隻離開了三天,父親告訴我他是臨時請的假,所以度假之說是有些牽強。他是因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說到這裏何夕眼中有些許失落和黯然,顯然這件讓範哲急飛上海的“私事”,她卻一點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機場接到哥哥的時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裏麵勉強塞進了兩個箱子,繃得緊緊的,拉鏈都無法完全拉上。我搶著幫他提,他卻說不用。他好像很著緊裏麵的東西。”何夕停了少許,極輕地歎了口氣。

“旅行袋的口沒全拉上,所以我無意間也掃到了裏麵的東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號的那種。”

我深深吸了口氣,真的是他嗎,範哲?

“或許,或許是我看錯了也不一定。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回憶當時的情形,記憶卻反倒越來越模糊了。”何夕遲疑著說。

“那是你過於專注了,就像盯著一件東西看太久反而會眼花一樣。”其實還有一點我沒說,那就是何夕下意識裏並不希望是範哲偷走的內髒。

“後來怎麼樣了,接完機之後你們去哪裏了?”我問。

“出機場已經過九點了,我們當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說有事要出去一次,就開著自己的車離開了。那個旅行包他也帶走了。一整夜他都沒有回來,直到早上六點多,他突然發病被送進醫院。”

說到這裏,何夕側過臉,雙手用力地捏緊,身子微微顫抖起來,過了幾分鍾,她才平靜下來,鬆開手,飛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範哲一整夜不回來,你怎麼會放心,不給他打電話呢?”

“他是個工作起來不顧一切的人,其實我們一家都是這樣,因為工作而整夜待在總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長的一次連續在實驗室裏做了五天的實驗,困了就在台子上睡個把小時。”

“噢天哪,那你的皮膚怎麼還會這麼好。”我試圖開個玩笑讓她能放鬆一些,不過好像沒什麼效果。

“那天晚上,父親和倫勃朗也沒有回來住,整個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試著打電話給他,但手機關機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實驗的時候。所以我並沒太在意。”

“那麼你哥哥被送進醫院之前都在幹什麼,你後來總該知道吧,我覺得這很重要。”

“在總部的病毒實驗室。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從事病毒研究,而且當天實驗室的研究記錄都被銷毀了,沒人知道他在那裏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