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徐家彙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範哲去那裏幹什麼?
意料之外的線索總能帶來意料之外的收獲,如果不是急著趕去見範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彙天主堂。
到達浦東機場的時候離十一點還差一刻鍾,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電話。說明了自己的位置,幾分鍾後她就出現在不遠處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著件皮毛一體的細腰夾克款藍色上裝,下身是條白色馬褲,兩邊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紋褲線,腳上蹬了雙翻毛皮靴,長發在腦後紮了個髻。我這些天從未見她這樣打扮,勃勃英氣直逼而來,同時又盡情展lou了身體的動人曲線。她就像製造出了巨大的空間塌陷,根據廣義相對論,候機大廳所有人的視線都不可抗拒地往那裏偏移。
“怎麼樣?”我剛走近,她就急著問道。
“是他。”我沉聲說。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說:“走吧,父親已經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嗎?”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緊腳步跟上她問。
“是的,你怎麼知道?”
“他離開醫院後,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轉頭看我,說:“他去教堂了?難道是去告解?”
“告解?”我眼睛一亮:“很有可能。如果他對自己的行為有負疚感的話……”
“下午我們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話,找到那個神父。”何夕說。
“好。”
這是一家中餐館,已經上了四個冷菜,進門的時候,何夕告訴侍者可以上熱菜了。我們的時間並不多。
我們的桌子在一個玻璃隔間裏,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從印著甲骨文花紋的毛玻璃悠閑地看著外麵來往的旅客。發覺我們到了,他轉過臉,站起來伸出手。
他的手相當有力,削瘦的臉龐在lou出笑容的時候原本就明顯的皺紋變得如刀刻般四處縱橫,很滄桑。不過他的金邊眼鏡和細狹的雙眼又給這張臉增添了許多儒雅風範。
“聽我女兒說起過您,感謝這些天你對她的照顧。”
範海勒的第一句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連聲說:“哪裏,哪裏。”
他看我拿出筆記本來,擺了擺手說:“來,邊吃邊聊,不用那麼正式。事後有什麼記不清的,你可以問何夕,她的記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許多問題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當是我說的,沒關係。”
他的態度相當友善,看來何夕說了我些好話,讓他對我有了個好印象。
“聽說您是上海人?”
“是啊,最近一次回來還是在一九九八年,完全都不認識了。”範海勒感歎著。
“您什麼時候離開中國的,我覺得您的經曆應該很傳奇吧。”
“一晃有四十多年了……”
範海勒原本學的是中醫,出於對醫學的熱愛,他極希望能夠係統地學習西方醫學,進行中西醫的對照比較,從而走出一條新路來。所以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辭去了中醫醫院學教授的職務,毅然離開中國。那時文革尚未開始,否則即便他有海外關係,也走不了。
這些經曆他幾句帶過,如何西醫有成後以“醫者濟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國際,說得更是簡單,不過其中的艱辛故事如果真要講,恐怕等他上飛機也隻說得個開頭吧。
“您是範氏病毒的發現人,這個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談談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況。”這是本次采訪的重點,同時也是我自己相當關心的問題。
範海勒的眉毛慢慢擰緊:“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病毒,它的危險性不僅在於高致命性,更在於這種病毒形成新變種的速度和其它病毒相比,要快許多。這次在莘景苑造成傳染的病毒是一個新變種,出現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人傳人特性。這是危險的訊號。目前海勒國際正致力於開發一種廣泛適用於大多數變種的疫苗,但這項研究還剛剛開始。”
“莘景苑采用了相當嚴格的隔離措施,但還是有那麼多人染病死亡,這是否意味著在前期有什麼地方還做得不夠好,以後如果再發生類似的情況,還有什麼地方能改善嗎?”
範海勒擱下筷子,看著我說:“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這也就是在中國,要是在是西方哪個國家,絕不可能做到上海這樣第一時間的強製性隔離,那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這次上海市政府的處理,我覺得可以成為一個範例,萬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區發現範氏症患者,在確定傳染性之前就要控製起來。”
“已經做的很好了嗎?但事實是死亡人數已經逼近百人了。”
範海勒搖了搖頭,說:“坦率地說,這座城市,我的故鄉,逃過了一次大劫難。這其中有幸運的成分。範氏病毒在人體內造成破壞後會被迅速殺滅的特性未變,但在那之前,它是極具傳染性的,直接接觸者感染機率在50以上,間接接觸也可能染病。這次的第一位發病者在傳染期沒有出過小區,否則的話……”他沒再說下去,隻是又一次輕輕搖頭。
一直以來,我隻是擔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襲擊,卻未曾想到原來已經非常走運的逃過了一劫,聽範海勒這麼說,不禁一陣後怕。隻要第一位感染者坐過回地鐵,就算采用最嚴厲的隔離措施,事態也會迅速惡化至不可控製。
定了定神,我問了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可是傳染總有個源頭,就像AR,現在認為源頭在動物身上。那麼這次莘景苑的源頭在哪裏,您能做些推測嗎?”
“既然有所謂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著在那之前帶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麼動物,或者什麼昆蟲,經過完善的調查之前很難下結論。許多動物也會因為範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範氏病毒無法修改其基因,那麼對這些生物來說,這種病毒就是無害的,我們人體內也有許許多多類似的病毒,這些病毒在人體內相安無事,但或許對一隻大雁來說,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點你要記住。”範海勒注視著我,眼角的皺紋裏透出些許無奈,又有些意味深長。
“不要以為我們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曆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沒有搞清,甚至有許多傳染力極強的瘟疫,連為什麼會突然消失都令醫學家們費解,比如1918年發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約有2000萬到5000萬人在這場瘟疫中喪生……”
“等等,”我嚇了一跳,打斷他問:“您剛才說多少人死於那場流感?”
“2000萬到5000萬!讓人難以至信的數字吧,就發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個人類文明已經進步到相當程度的時候。18個月後,這場災難離奇地消失,仿佛病毒自動撤退了一樣。”
“竟然會這樣。”我看了眼何夕,說:“何夕還曾經向我描述了一旦範氏病毒變異得更可怕後,人類麵臨末日的可怕景像呢。這麼說來,這種事情並不一定會發生啊。”
範海勒微微一笑:“從沒有一種生物是因為得了傳染病而滅亡的,冥冥中有著看不見的製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在範氏病毒自動撤退之前,人類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呢?可以肯定地說,如果範氏病毒像1918年流感那樣蔓延,以今天的醫學水平,死亡的人數不會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險些讓夾著的青菜掉下來。和範海勒這樣閑聊式的談話,卻讓我比從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範氏病毒帶來的危機。一年前的南亞大海嘯死了10萬人,已經慘烈得讓全世界震驚,如果範氏病毒能在今天重複1918年那場災難的話……如果還有人在推波助瀾……
“我想問一下,如果這種病毒……被人工培養,有沒有可能被作為生化武器,就象炭疽那樣?”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範海勒皺起眉頭問我。
“啊……隻是,有這樣的擔心,如果這種病毒威力這麼強,那簡直連核武器都給比下去了。現在的恐怖襲擊在許多國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象在美國那樣把範氏病毒夾在信裏寄出去該怎麼辦。”我猶豫了一下,沒把上海正遭受範氏病毒的恐怖襲擊威脅說出來,這是極度秘密的事情,雖然不得以向何夕透lou,相信她現在聽我這樣說,也不會告訴她父親的。
“目前在實驗室條件下,範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殖,嗯,或許以後也會有更容易存活的變種出現。但是,以此作為恐怖襲擊的手段,”範海勒思索了一下,搖頭說:“這種病毒目前還是相當罕見的,你想你多慮了,一要有合適的時機取得,二要有能力培養,一般的恐怖分子應該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我很不合適地追問,因為我沒有把原因說出來,就顯得這個問題很無理。
範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糾纏在這點上,不過還是開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視範氏病毒獲取和培養的問題,那麼我認為,用沒有傳染性的範氏病毒進行襲擊,能起到很強的震懾作用。但是像這次新發現的變種進行攻擊,我覺得是不可想象的行為。”
“為什麼呢?”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進去的話,最好別這麼幹。擴散一種高傳染性,並且無藥可救的病毒,就連瘋子都要考慮一下。恐怖分子畢竟還是有理智的,他們搞襲擊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覺得他們不會冒著病毒全球擴散的危險這麼幹,無論他們追求什麼東西,用範氏病毒最後隻會適得其反。我覺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來恐怖襲擊,有許多更好的選擇,比如炭疽,就處是埃伯拉都比範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這個世界上是有很多偏執狂加瘋子的,沒準病毒騎士就是一個。範海勒的話並沒能讓我放下心來,反倒令我在心裏更擔憂了。
這時何夕打了個招呼,起身離開上洗手間,範海勒目視她離開,忽然問我:“她很迷人,不是嗎?”
“啊,是的。”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範海勒收回視線,朝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他是告誡,還是鼓勵?眼前這位老人滄桑的麵容背後掩藏了太多東西,難道他隻是隨口說一句嗎?
“聽說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於何種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問了這一句。
“是的。”範海勒麵容一黯:“他感染了一種未知的病毒,我們無能為力。”
“對不起。”我有些後悔提起這件事。
“我們的醫學還在初級階段啊。”範海勒歎了口氣。
“範哲在患病前來過上海,會不會上海潛伏著另一種致命的病毒呢?”關於範哲既然開了口,我就準備多問幾個問題,我不相信範海勒會對女兒的懷疑一無所知。
“我知道何夕與範哲之間的關係,也了解我女兒此時的心情。她對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開始我想阻止她,不過現在看來……”
範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我盯著他,為什麼老人總喜歡把一句話分成兩句講。
“隨她吧,如果你願意幫助她的話也好,畢竟在上海你比較熟悉,幫我照顧好她。”說到這裏範海勒語氣又是微微一緩,這讓我本來已經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動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懷疑的那樣,有隱情的話,我也急切地想知道。範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說到這裏,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lou出明顯的情緒,那是無法掩飾的悲傷,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時的哀慟欲絕。
我一時無語,飯桌上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