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勃朗的屍體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裏。
穿著防護服的刑警對現場進行了簡單的勘察,把地上那個還留有幾滴殘液的針筒收好,決定暫時不做屍檢,把屍體先留在隔離區內。
倫勃朗是在亢奮期自殺的,也就是說還可能傳染,至於人死後病毒還能活躍多久,沒有相關試驗誰都說不清,所以把屍體暫且隔離是最好的選擇。
倫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過我還得跟著他們回警局做筆錄。倫勃朗的身份在這個時期隔外敏感,而我是最後一個和倫勃朗交談的人,也確實知道著一些那本本子上沒記錄的事。
臨時救護小組的醫護人員個個神態哀傷,一些女護士已經忍不住哭出來。看來短短三周的接觸裏,這個帥氣的外國人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況且在莘景苑這樣的環境裏工作,夥伴之間的感情就像戰友一樣,格外真摯。
他們不知道內情,對他們而言,倫勃朗是這場戰爭中第二個倒下的醫護人員,而且還是一個外國的援助專家。
歐陽局長已經就此事向上級作了緊急彙報,海勒國際的負責人上午還來視察訪問,下午就出了這樣的事,著實令人震驚。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別處理小組一定會立刻聯係海勒國際,不過範海勒此刻還在荷航的客機裏,晚上才能回到日內瓦呢,迎接這位老人的將是當頭一棒。我不由想起中午送機時,他憔悴的背影。
警車停在莘景苑小區門外,我正要跟著刑警上車的時候,一輛出租停在身邊。
我看到何夕從車裏下來,心裏一沉。
“請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說幾句話。”我對刑警說。
“好,不過請快一點。”
何夕看到警車和我,臉上lou出驚訝之色。
“出什麼事了?”她見我急衝衝走過去,搶先問道。
“……唉。”我歎了口氣,實在是難以開口。看樣子她剛整理好情緒,又將遭受更嚴重的打擊。
何夕的臉色微微發白,她試探著問道:“發現蓄意的投毒了?”
我搖了搖頭。
“那……難道倫勃朗有問題?”
我愣了一下,她怎麼會知道?
隨即醒悟過來,何夕原先和我一樣,對倫勃朗是有懷疑的,現在看到警車,以為倫勃朗確實有問題,並且被中國警方發現了。
“倫勃朗的防護服出現了破損。”
這話一說,何夕臉上原有的一絲血色立刻就褪盡了,她的眼睛裏流lou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還是不得不說下去。
“他感染了範氏症,為了讓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經毒劑,已經……”
何夕的嘴唇顫抖著,她努力睜大著眼睛。
“他怎麼了?”她猶自強撐著問道。
“他已經去世了。”我黯然說道。
“那先生!”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緊時間。
“倫勃朗和我談了很多,具體等我從警局返回再和你說。”我看了眼她緊握成拳的雙手,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何夕搖了搖頭,問我:“他呢?”
“暫時在地下室。”
何夕點了點頭,急步往小區裏奔去。我忙飛步搶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掙沒有掙拖,瞪著我怒聲說:“你幹什麼?”
“防護服,你沒穿防護服!”我苦笑著鬆開她的手。剛才她明顯沒顧小區入口旁那個簡易的接待暨更衣小屋,是直衝臨時醫療中心去的,連兩位站崗的戰士都沒想到何夕這個每天來的人會突然不穿防護服往裏跑,一時沒反應過來,要不是我拉住,她就這麼跑進去了。
“對不起,我……”她才說了一半,就扭過臉去。
我向戰士示意,他拿起步話機通知裏麵取防護服出來。
何夕扭著頭站在我前麵,我心中極度的痛惜,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拳頭。
我的手掌寬大些,把她捏得緊緊的拳裹在裏麵。
她的手宛如酷烈冬夜裏的薄胎瓷,冰冷,堅硬,易碎。
她沒有把頭轉過來,也沒有掙開。
“我等會兒再回這裏,你等我。”
鬆開她的手,我轉身向警車走去。
我的手依然虛握著,指尖在掌心輕擦,,剛才三五秒鍾的感覺,從那裏一點點流走,藏進心裏。
“我上個廁所。”要開始筆錄的時候,我對刑警說。走出去的時候我瞥見他微微搖頭,大概是覺得我這個目擊證人的事情還真多。
這個刑警姓楊,是接案後立刻趕過來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覺得和他說不一定妥當。
這件事可能和病毒騎士有關,記得梁應物說過,要把病毒騎士的恐嚇案轉給警方,說不定已經成立專案組了呢。
我在廁所裏給梁應物打了個電話。
“特事處?怎麼會是他們?難道這件事有什麼詭異超常之處,要他們出馬?”我被梁應物的回答嚇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說懷疑恐怖襲擊嗎,那是很可怕,但並不屬於靈異事件啊。
“這倒不是。可特事處是我們與上海市局最直接的聯係部門,他們知道我們的存在,所以是通過他們把我們的懷疑和一些前期調查資料轉過去的。”
“這麼說負責的另有其人?”
“聽說特事處把這案子截留了,還是他們辦。你知道他們是新成立的部門,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係統裏站住腳。所以雖然這事件並沒特異之處,他們也想負責,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對不起,警官。”
楊刑警莫明其妙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道歉。
“我擔心倫勃朗在自殺前和我說的話牽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剛才趁著上廁所我打了個電話。”
“嗯?”楊刑警皺起眉頭。
我沒等他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立刻接下去說:“那宗案件是特事處在負責,你能否聯係一下特事處的郭棟副處長。”
楊刑警皺起的眉毛立刻捋平了。
“特事處?”他驚訝地問,看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立刻說:“那你等著,我和特事處聯係一下。”
我想一般的警察對這個新成立的特事處一定有著諸多的猜測,就是在警局內部,這也注定是一個籠罩在迷霧中的部門。
約過了半小時,楊刑警領了一個人進來,不過卻不是郭棟。
這人中等個頭,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幾歲,小圓臉小圓眼睛,走進來的時候每一步都一巔一巔,整個人彈性十足。看他身上肉不少,不知是怎麼通過警察體能測試的。
他看見我,兩眼放出光來,小跑著到我麵前,這架式,怎麼好像見著明星似的,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哪兒了。
“那先生,這案子現在轉到特事處了,這是特事處的甄達人警官。”
楊刑警的介紹讓我有股想笑的衝動,這還真是個很強的名字啊。
“甄警官,那麼此案我就正式移交給你們。”他對達人兄說。
“好的好的。”甄達人轉過去向他快速點了點頭。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點這兩下頭顯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楊刑警不以為意,走了出去,隨手帶上門。
“那多?你就是那多吧?”甄達人看了我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
“是的。病毒騎士的案子是你在負責嗎?”我問。
“你就是那多呀。”這位仁兄好似沒聽見我的問題,嘖嘖感歎著說:“看上去也不比我猛啊,咋能整出這麼多事情呢?”
這是怎麼說話的?
看我臉上有些抽筋,甄達人忙解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你是不知道……”
我聽他叫得這麼親熱,臉上頓時又抽了一下。
“我們部門裏,光記著你事兒的卷宗就一堆,簡直就和寫小說似的,看得我們那叫一個過癮。我就不明白,大家一樣爹媽養的一個腦袋兩個胳膊四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十分鍾不換氣鐵定翹的普通人,怎麼你就……”
“咳咳”我咳嗽著打斷他:“糾正一下,我是人不是青蛙,兩條腿不是四條。”
“哎呀口誤口誤,小問題不要計較這麼多嘛。總之你的經曆真是太傳奇了,要不是知道我們看到的那些隻會漏記不會誇張,我絕對認為這是炒作。”
小圓臉上的小圓眼睛誠懇地望著我,似乎在蘊釀著什麼,然後鼓嘟嘟的嘴一張,幾點水星飛到我臉上。
“偶像,您真是太猛了。”
我慢慢抹掉臉上的唾沫。我真實地覺著,這位達人兄要比我生猛得多。
“大哥,你說你是怎麼就這麼走運專碰上這種事呢,有沒有訣竅,教我幾招吧,我們整個特事處到現在還沒真正開張呢,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案子,實在是不襯特事處這金字招牌啊。當初我就是衝著這金字招牌才削尖腦袋要進去,好在大佬們也看出我有這方麵的天份……”
我心裏惦記著早點趕回莘景苑去,著實沒心思聽達人吹捧自己的天份,再次問道:“請問病毒騎士這案子是你在負責嗎?”
“哪能我負責,我就是底下一幹將,這案子我們劉處是組長,實際管的是郭處。剛才那哥們兒電話打過來,郭處正巧不在,我就趕過來了。咱先聊聊,郭處大概還得有個把小時才能完事呢。”
“別別,那我就不等他了,我把事情和你說,你把筆錄做完了,我等會兒還急著有事呢。”
甄達人歎了口氣:“好不容易見著活人的。那好吧,你說我記。不過要是再出什麼大活猛活,大哥你老可千萬記著捎上我一個。”
我發現和達人兄說話,要保持心態平靜,非得自動忽略他話裏的某些細節不可。
真打算說的時候,卻發現要說的頭緒很多,自己在腦子裏理了一遍,然後從我對程根的采訪說起,到遇見何夕之後對海尼爾氏症康複的懷疑,再到警方已經結案的程偉平殺父案和還在調查中的程根器官失竊案。又說了海勒國際研究員範哲罹患絕症的前後經過及疑點,再到通過對王潤發的催眠確認偷器官者身份,和範哲在徐家彙天主堂的告解。
最後說完倫勃朗下午和我的談話內容時,已經用了一個多小時。
在我講述的過程中,甄達人一隻手飛快地記錄,另一隻手不停地拍著大腿,肉肉相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他的嘴裏更是不時發出各種各樣的驚歎,抑揚頓挫,在空氣裏來回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