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可能一輩子犯過不少錯誤,但在大的曆史關頭,在大是大非和給予取舍上,我從來沒有胡塗過──我是一個能及時煞住馬車的人──雖然命運讓我一輩子沒有趕上馬車!」
於是當他看著燈將盡了,油將幹了,鍾就要響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趕緊拋棄議論回到了草筐。已經是時不我待了,哲學的理性的思考就讓它過去吧,現在該交待具體和現實了──於是又指著地上的兩個草筐說──這時已經是奄奄一息和有氣無力了,於是看上去聽起來倒是更加感人──藝術在這裏又歪打正著──說著說著,他的眼角還淌出兩點昏花的最後的老淚──不是劇務上去點的眼藥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沒有別的本事,就會編個草筐。本來還盼著有朝一日能趕上馬車,也讓你們娘們坐在馬車上風光風光,但是從劇情規定的時間看,在這出戲裏是永遠不可能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雖然在別的劇組對導演挺尊重,但是現在我禁不住要罵:導演,我操你個娘,死到臨頭也沒讓我趕上馬車。於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糞、搓花之餘,唯一能表現我個性和給我剩下發揮餘地的,也就是一個編筐了。就連這編筐的臨終動作,也是我自己爭取上去的呢。老胖娘舅還不一定能夠理解呢──他還在那裏說:死都死了,再編一個筐有什麼用呢?──他就是這麼一個實用和固定、不懂發揮和功夫在戲外的人。豈不知真正的藝術,恰恰講究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對藝術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和固執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協,但是當我在藝術上認準一條道的時候,也是一個棒打不回頭的主兒呢──他越不讓我編筐,我就越要編筐;我可以出賣人格,但是我不能出賣原則──最後他也是無可奈何,也許他覺得無可無不可,才讓我臨終發揮和能夠編筐。他本來以為我隻編一個,我本來想著也隻編一個,但是編著編著我就從一個發展到了兩個;本來我隻想編一個小的,現在編著編著,也同時編了一個大的──我編這兩個筐不單是為了表現自己的發揮和功夫在戲外,而是要用這戲外的功夫來表現和烘托整個劇情──而是從這樣一個大局出發的,而導演現在還蒙在鼓裏呢。我馬上就要去了,而你們還活著,我考慮的還是你們──當我想到我死後你們還要替我辦喪事的時候,我就在編小筐的時候同時編了一個大筐。劇情規定我們一輩子過得是苦日子,一個是童養媳出生的人,最後10年又跟著一個瘸子,現在家境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家裏除了有個砸冰錘,有個拾糞筐,有個燒火棍和有個紡花車,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於是我死了以後你們遇到的最大難題將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們到哪裏去找裝我屍體的棺材呢?──這才是你們發愁的關鍵所在。於是我在臨死之前,就編了這個大筐──本來想隻編一個小筐,現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後,你不用發愁,你就用我已經編好的大筐,當作棺材來裝我的屍首吧。──導演還問,你臨終編筐就編筐吧,還怎麼一邊編筐一邊流淚呢?是不是有些跑題呢?──現在你們就明白了吧?一點都不跑題,淚沒有白流,我是在替你們處理自己呀──我不想給世上的親人留任何難題。用藤筐當棺材,世上無雙;生前想身後,百感交集──這時熱淚能不雙流嗎?當一個藤筐抬著我出了門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時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觀眾會不感動,我就不信作為主角的你這時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給這樣的配角烘托一下嗎?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這樣的大筐還從來沒見過──但是且住,從藝術的角度出發,我勸你現在還是不要哭;現在還沒到爆發的時候,你還要再壓一下和憋一下,壓得久了和憋得長了,到了真正爆發的時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樣噴發和瀑布一樣倒流呢。──我讓你們感動的還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現在你們聽了大筐再聽小筐。──大筐用來裝我,小筐用來幹什麼呢?──既然大筐是留給我自己的,那麼小筐就一定是留給你們的了。當然我留小筐並不是讓你們拿著它也去裝你們的屍體,而是用它來裝你們的活人。這是我和你們在劇中角色和時間的差別,也是因為這個我來區別小筐和大筐的用處呢──我死了之後,你們就無依無靠了──沒有我可以依靠,你們又生活在一個不信上帝而隻信絕對真理的1969年,那麼你們隻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們就將小筐藏到屋裏──千萬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們就擔著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時候,你隻能一肩擔兩頭了,前麵擔著家裏的包袱細軟和鍋碗瓢盆,後邊擔著幾個年齡還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讓你們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後遺產,也是我留給你們它們不同的用途……」說完這個,瘸老六的台詞就徹底完了,接著再沒有台詞了──導演再不會給增加時間了──瘸老六說不出話來了,僅存的也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開始看著三姨等著她來給配戲。於是他的命運一下又交到三姨手裏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詞也很動人──世界上哪裏還有一個行將就木的男人在那裏用堅強的毅力編著藤筐──一個用來處理自己另一個讓我們去逃荒呢?本來我們還不感動,現在我們看著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動了;本來我們還不拿他的死亡當回事──不就是一個一輩子想趕馬車最後連馬車也沒有趕上的瘸老六嗎?──現在我們覺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兩個藤筐,使他的臨終產生了超然和飛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臨終的退場和自我固執的發揮不但出了導演意料也出了我們這些觀眾意料──確實是神來之筆。再也沒有一個死亡能這麼落實到藤筐上了。──但誰能想到這也隻是我們這些觀眾的一廂情願,等這兩個動人的藤筐打到配戲的三姨身上,她可不這麼想。不聽藤筐的用處她還有些感動,一聽藤筐的用處她倒是在那裏按著本性發怒了。她發怒的原因不是說這藤筐編的不好,擬或是說這藤筐的用處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這一輩子藤筐見得多了,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背著藤筐割草,但是臨終的藤筐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這一點上瘸老六還是成功了,不但出我們的意料,也出了因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變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意外,就惹得三姨憤怒和生氣了。去你娘的瘸老六,過去10年來都是老娘說一不二,這個說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動上去幹譬如砸冰、倒灶、拾糞和搓花這些艱苦的雜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頭和想法呢。說什麼10年來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嗎?老娘永遠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長樹,撒粒種子就結果,連一個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獲累累,怎麼到了你這裏反倒是顆粒無收呢?你不說這個我還不惱,你一說這句話我倒要追究這沒有一男半女的責任了。我們不能讓曆史在你臨終的時候變成一筆胡塗帳。老娘拳頭上站得人,肩頭上跑得馬,老娘的眼裏不揉沙子,現在你胡唚些什麼說些什麼胡話和昏話呢?你這是在臨終之前討好我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沒有一男半女怪誰呢?這裏我不準備承擔任何責任。不把我惹惱咱們萬事全休,把我惹惱我可有好聽的在等著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樣是個沒有精子的男人!
接著你還說過些什麼?──還說雖然沒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們沒有紅過臉;把沒紅臉的原因又歸結到自己要脫離自己,自己要扮演別人的理論上──這也是屁話,老娘不相信這些形而上的掉書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以前是被你們家壓得那個西,現在就成了開始壓你的東──但我過去還蒙在鼓裏呢,過去我以為壓著你是從裏到外,現在從你交待的藤筐用處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頭和想法上還是有些遊離老娘──看著你幾天來在那裏有氣無力地編筐子我沒有理你,誰知道你在筐裏還藏著這麼多念頭和私貨呢?我以為你編筐子是為了讓我們拾糞,誰知道你到頭來是為了往裏麵裝死屍和讓我們逃荒。你沒有這些想法我覺得你的編筐還有些憨厚可愛,你有這些想法我透過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詐和算計。原來你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原來你還是一個善於往藤筐裏裝私貨的人。本來我以為我們10年來沒有臉紅十分正常,現在看這沒臉紅倒是顛倒和有些反常了──我東風刮起的還不夠猛烈!你到底要幹什麼?你這臨終還在那裏編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麼曆史貓膩!過去我總以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運站的馬車,沒想到你臨終的時候還會有兩個藤筐。沒有藤筐我在你臨終的時候給你配戲也沒有什麼──為了朋友我也會兩脅插刀,現在認清你的本質我再給你捧場就是狗娘養的!──我不能讓你的陰謀在臨終得逞,我不能讓你把想法在臨終變成現實;現在你說朝東我偏要朝西,現在你說打狗我偏要打雞。──這時我們在台下的觀眾也有些清醒了。本來我們聽著大筐和小筐的用處和臨終托孤已經感動的熱淚涕流,現在經三姨一聲斷喝我們也恍然大悟開始將情緒從戲中的感動拔了出來。原來又是一個戲中戲。原來一切還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動,我們先跟著感動個屁。這時我們擔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經擺在了那裏,配角變主角已經將台詞給說完了,接著三姨怎麼把這瘸老六和藤筐給收場呢。能不能強中更有強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這時我們擔心和拭目以待的僅僅是這個。這時我們也看出,三姨發過一通火後──等到她該收場了,她也有些猶豫和發怯了。到底是一個五歲就被出賣的童養媳,反彈的10年時間還太短,她會不會也是挑得起頭收不了場,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著剌蝟而無從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詞和藤筐,你按著10年的慣性在臨終占了一個上風和搶了一個製高點,你對藤筐的意義重新做了修改,現在曆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了,接著你要將曆史引向何處去呢?當你在否定了10年曆史的同時,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去了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三姨突然又有些傷心和生氣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後的關頭把老娘逼上了絕路。我一個婦道人家是容易嗎?在死了一個丈夫又在死了一個丈夫的關頭。你編一個藤筐藏了一個謎,最後就把老娘扣到了裏麵。──但是劇場的時間不等人──時不我待,落幕的鈴聲再一次響起,鍾聲又在那裏催了,已經容不得她思考了──導演已經在後台發脾氣了,接著還有一幕呢,怎麼能前戲壓後戲呢?結構上不就亂了嗎?已經讓劇務不顧一切地把幕布從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樣在大幕落下的最後時刻閃現出她從來沒有過的光輝和智能──他們真是天作合一──這個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頭頂著已經從天上落下來的幕布,用手指著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後落在瘸老六已經就要咽氣的屍首上──多麼地見縫插針和恰到好處呀──而且沒有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喊而是平心靜氣地說──邊說還邊在那裏點著頭: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臨死前給我留下了兩個藤筐。既然你人為規定的道具給我擺到了這裏,如果我一點不用也顯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雖然本來結尾不是這樣的,本來的結尾我已經都想好了,現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導演已經在那裏嚷叫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來結一下尾了。我接受你這個挑戰,我不用原來的結尾也同樣能達到輝煌。兩個藤筐就把我限製住了嗎?也許你把這藤筐突如其來地放到別人麵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氣氛不對道具不對台詞也不對,一下就塌了台和現了眼,一下就尷在了那裏──但這也表明她就是一個一般演員;比一般演員稍稍高明的是,她會對這突如其來的道具不管不顧,她仍按著她原來的思路發展,原來說什麼,現在還說什麼──她仍在從容不迫地說著和藤筐沒有聯係的台詞;她以為這還可以一箭雙雕呢,還能表現出自己的處事不驚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記了,這時她就回避了別人對她的挑戰。但我不是這樣,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恰恰要接受你這個挑戰,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況下恰恰要接住你這個藤筐。當然接住你的藤筐發展下去情況也會有兩種:一種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當你臨終通過自己的陰謀通過兩個藤筐把自己由配角變成主角的時候,我就按照你的臨終遺言把自己從主角變成配角給你配戲和捧場,給你呼應一把和襯托一把──這樣的效果也不一定對我絕對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陰謀還故意上你的當和給你配戲,也可以顯出我的大度呢──見得多了,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不在最後和你爭長道短了。──但我明告訴你小瘸六,這種方法雖然也不失為明智之舉,這種辦法也會讓觀眾感動──這種結果就是你所期待的──為了這種陰謀的得逞,你還用臨終托孤來感動我,但你在打著如意算盤的同時,恰恰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老娘並不是這樣為了別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時間已經讓我養成寧折不彎的性格,我不準備具有這樣的氣度,我不想讓戲在落幕的時候自己由主角變成配角──既然你給我提出了這樣一個挑戰,你要由西風變成東風,那麼我這個東風就一定要卷土重來再壓倒你西風一次──這樣老娘才能麵對你的挑戰出一口氣呢。當然這樣卷土重來和重新改變世界的格局,將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也確非易事呢。──特別是在他把藤筐當成既成事實擺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接受他的挑戰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難了。但我就是這樣一個知難而上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事情無可改變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因為藤筐就一定要按著你的思路發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難提還給我提供了一個機遇呢──這樣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嗎?──現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變和壓倒你將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的辦法告訴你吧。那就是:本來你不是安排大筐裝你的屍首小筐讓我們逃荒嗎?現在我隻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一下,也就讓你的陰謀徹底破產了。藤筐我還是要用的,你在臨終之前把它們編起來也不容易,豈能輕易放過?但是它們的用途我要針對你的思路顛倒一下:小的藤筐我準備裝你的屍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來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這樣的改變太出我們意料了。一開始我還沒有明白這種改變的意義,當我們明白之後,我們一下就覺得我們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戰,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隻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了一下,就將顛倒的曆史又顛倒了過來;本來在藤筐麵前已經變成了配角,現在利用藤筐不但還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編織不但傾刻失去了意義,而且掉轉頭成為反打你的武器。現在的藤筐已經不是你所編的藤筐了,藤筐已經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們感到驚奇和興奮的時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慌不擇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開始在那裏用最後的力氣遊絲一樣的聲音懇求著說:
「小孩他娘,不能這麼辦,那樣一個小筐,怎麼能裝得下我的屍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這樣。」
「三姨,原諒我,下次我不這麼做了。」
……
他倒馬上又還原成配角,臨終之時還這麼努力著給三姨配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三姨真是一個把死蛤蟆還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徹底完了,三姨大獲全勝。如此精彩的結局,如同三月不聞肉味。於是整個劇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我們的巴掌都拍紅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徹底忘記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傾刻間失去了意義,我們開始在那裏有節奏地歡樂:
「三姨!──」
「三姨!──」
……
以至於幕落之後,三姨又出來謝了五次幕,觀眾還不依不饒呢。一個臨終發揮,就使三姨從一般演員中超然而出,從此成了大紅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後還有些矯情和得意地說:
「本來我是不讚成臨場發揮的,現在看,臨場發揮,更能閃現出一個演員的智能呢。」
「這就是演員和藝術家的區別。」
「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你,一切的改變還得靠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瘸老六當時的編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頭地嘛。他也想臨終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別的人,也許他僥幸就要成功了;但誰讓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嘍!」
「當然如果從配角的角度講,瘸老六也不是一點沒有貢獻!」
「還瘸老六一個公正的評價!」
……
等等。
但是在當時的劇場裏,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裏瘋狂,幕後的導演卻急壞了──老胖娘舅氣急敗壞地在幕後走來走去:
「一切都亂套了!」
「既定的情節和情緒全讓他們給破壞了!」
「原來以為就是一個瘸老六編筐,誰知三姨還有一個反打呢!」
「沒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
「那還要我這個導演幹什麼?」
「一點都不要古典悲劇的參照了嗎?」
「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派嗎?」
接著開始抓自己的胸膛對著天呼喊:
「嗚呼,戲劇!」
「嗚呼,人生!」
……
但等說完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興奮了──他腦子一轉又在那裏說:
「既然這樣亂了王法,我為什麼不能如法炮製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還負什麼責任呢?」
「既然能出一個三姨,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老胖呢?」
「既然是現代派,為什麼導演不能從後台走上前台呢?」
於是接著在上演下一幕時──在他敘述被他出賣的一歲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時候──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係也就是我們的利益──就開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後我們想,當時你著個什麼急呢?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急迫就刪短我們的情節呀?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就犧牲我們的流傳呀──在他匆匆忙忙應付完我們之後,就以導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場,就開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墳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後一句台詞作為對這場宏大的、壯觀的、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古典加現代派的混串的悲劇的收尾。這時舞台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時他已經三天水米沒有打牙了,手裏拿著一隻破鞋當大餅,在那裏淒慘地喊道:
「讓我吃一口幹的!」
……
這時一個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說這樣的結尾不好。劇場裏同樣響起了雷嗚般的掌聲。──當大家拿著節目單走出劇場的時候,還紛紛在那裏感動地說:
「多麼壯觀的一場悲劇!」
「多麼宏大的場麵!」
「古典和現代結合得多麼完美!」
「多麼好的演員!」
「多麼好的導演!」
……
在這一片讚揚聲中,唯有我一個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中對導演和老胖娘舅產生了憤怒。戲劇固然動人,但是它符合曆史的真相嗎?我們這一派係在家族中的流傳和在戲劇中的地位呢?你們人人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們卻在曆史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娘舅,如果戲劇不是這樣,我們在審查的時候就讓它通過了;但是你們要這樣置曆史於不顧,我們就一個派係的人集體躺在舞台上不讓你們上演──讓你們這場恢宏壯觀的話劇僅僅處於排練階段──僅僅是一個戲胚子,讓你們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時,我們還要通過另一場話劇和敘述,把被你們遺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們派係的曆史流傳再重新演一遍。
事後,我同樣會有些矯情地說:
「怎麼知道我就不會來一個反打呢?」
附錄一:
對於我的提議,俺娘道首先站起來讚成──甚至還有些哭天抹淚──邊哭邊說:
「我的天呀,曆史怎麼能這樣任意塗抹呢?」
「到底誰是這場話劇的主角呢?你們還沒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麼會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誤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頭懂事了,現在知道給你娘報仇了!」
「兒啊,你可長大了!」
「我可等到這一天了!」
這時又惡狠狠地說:
「現在我才認識到老胖的真麵目!」
「他最後沒有幹的也沒有稀的隻好上吊自殺也是活該!」
「他死有餘辜!」
這時我倒阻住了娘:「我這樣做,並不僅僅是為了生活和報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裏:「那你為了什麼?」
我冷冷地說:「為了曆史和藝術──或者說,為了自己再當一遍導演!」
附錄二:
為了曆史和藝術,從俺娘被出賣開始──我們派係在流傳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皺皴、弄錯、拉下在我重新排練話劇時又給加上,荒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過來的內容有:
一·賣俺娘的月份原來的導演給弄錯了。本來賣俺娘是在臘月,匆忙的導演在戲中給弄成了六月──當時他們純粹是為了趕時間,蘿卜快了不洗泥,顧不得在場次銜接的時候換布景──對於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將同樣的出賣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來的藝術效果就大不一樣了。六月份賣人陽光充足,哪裏有大雪紛飛之中賣一個孩子出氣氛呢?明顯違背了曆史的真實,也破壞了事實本身蘊藏的藝術養分。怎麼會是六月呢?舊姥娘死的時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後,俺娘就被出賣了,不是冬天是什麼?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個饅頭──二姨在嘴裏嚼嚼喂她──過活,手腕上的一塊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這是被你出賣的前提,到了戲中你還想用陽光明媚來摭擋你什麼罪惡嗎?──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兩鬥穀子賣給了一個人拐子,人拐子從我們西老莊路過,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著這一歲的小姑娘實在可憐,就出了10鬥穀子把她收留下來。為了讓俺娘好活命──命賤好養──,俺姥娘還讓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麥場的一個雪窩裏,然後由俺姥娘像揀小貓小狗一樣把她撿回了家。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爺爺的後代我們的家族中還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衝突;為了排斥俺娘的到來,俺二姥爺家六歲的梅宇小姨就讓老鼠瘡生生地疼死了──這些出賣和收留過程中種種生動感人的情節,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統統給刪掉了;本來在惡毒的時候描寫一些溫情更能顯示惡毒,但是他為了自己早一些親自登場,就把這些溫情統統刪掉直接露出了白骨。這就顯得太直奔主題了,這就顯得對我們太可以忽略不計了。我們也是曆史的一部分,怎麼六月臘月都分不清刪掉我們的枝葉抬著一個樹杆就上場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創麵在炎熱的天氣裏不就要潰瘍和發炎了嗎?蒼蠅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嗎?孩子不就要得敗血症嗎?不就活不了幾天也沒有我們這些後代了嗎?──你這是為了縮短劇情有些大意,還是幾十年後還不解恨又要將創麵由臘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們死地而後快呢?──這就不是作為一個導演大意和粗糙的問題,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藝術上的反映吧?──把戲劇和曆史交到這樣人的手裏我們不放心,曆史──連基本要素時間──都沒有真實可言藝術不就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了嗎?
二·當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後,對於她們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們橫向運作和縱向流傳的力量啊。現在說省略就省略了,說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為主角在戲中還怎麼能站得住呢?──她沒有一個成長和轉變的過程──可不劇中最後就剩下三姨和導演本人了嗎?──這些被他在戲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節主要有:
1·俺娘四歲看瘡的過程──在戲中被一筆提過,其實在生活中比這複雜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創麵已經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蓋上新的血肉。來時耷拉著小腦袋,現在昂起了頭;來時不會說話,現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會跟人吵嘴了;本來是一頭小黃毛,現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辮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時還跟人打架。據俺姥娘說,那時她女兒已經很有心眼了,與人打架,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往家跑,邊跑邊還回頭罵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麵盆裏和麵──一邊揮著麵手,一邊斥責女兒:
「瘋頭野腦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會讓你爹打你!」
這時俺姥爺──那個永遠留著山羊胡子的慈祥老頭──一把將俺娘摟到懷裏:
「多虧俺妮的腿長,能一口氣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虧!」
可見當時俺娘已經恢複了原氣──已經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賣時處於生活邊緣的尷尬模樣。16年後──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後來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歲的娘──這時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還若有所思地告訴我:
「過去不知道沒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沒了娘,想叫聲『娘』都沒有答應,才知道自己又成了個孤兒。──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時過著過著就忘了,想著俺娘還拄著拐杖在門口坐著呢,脫口就是一聲:『娘,該吃飯了,給你端過去吧?』過去喊這話的時候有娘答應,現在飯盛到碗裏門口是一場空,我的淚『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裏。──從此三天像心瘋一樣,不管你在做什麼,『忽』地一陣想俺娘,眼裏的淚就跟把推一樣!……」
這時我們大家都不說話了。
俺娘又說: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我老吵俺娘,現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臉!家裏縱有千貫萬貫,還是不如有一個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個月呢。」
在俺姥娘還沒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裏乘涼,話正說著,俺娘就睡著了──俺娘有這樣的習慣,說著說著她就一個人睡著了,讓跟她答話的人有些尷尬──但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來對俺姥娘說:
「娘,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俺爹了。我還是4歲的樣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摟著俺爹的脖子說:『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見著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裏乘涼。話正說著,俺娘又睡著了。這次在夢裏似乎被魘住了,在那裏不住停地喊「娘」。我們馬上將她推醒了。但接著我們沒有問她什麼──對於一個失去了爹又剛剛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歲的時候,俺娘已經在身體上恢複了原氣。但這個時候她大腿根上又長了一個「黃皮瘡」。「黃皮瘡」白天倒不覺得有什麼,一到夜裏就疼,俺娘在那裏「哎哎」地哭。俺娘後來說,為了這個「黃皮瘡」,姥娘和姥爺三個月睡覺沒脫衣裳,在那裏用秫杆撩一沙鍋熱水,給她洗瘡。一開始是夜裏疼,後來發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裏玩,腿都是岔撒著跑。於是姥娘和姥爺決定到三十裏之外的羅灘村給俺娘看瘡。那裏有一個專門看瘡的中醫。去看瘡那天,俺娘似乎也聞到一些氣氛──當俺姥爺推著小車,俺姥娘和四歲的娘坐在車上向羅灘村走時,俺娘一個勁兒仰頭問:「娘,咱們幹什麼去呀?」
姥娘說:「咱們到馬莊去趕集。」
娘:「不是給我看瘡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來。──這是世界中國1942年鄉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瘡圖或行走圖。路兩邊長滿泛著青氣的茂密的莊稼。河邊的楊柳拂著春風。娘在車上已經迷糊了一覺。醒來問:「娘,集怎麼還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邊的村子了嗎?過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後來到了羅灘村。到了中醫的家。這時四歲的娘聞到了藥的味道,知道終於還是上了姥娘的當此行的目的是來看瘡,於是「哇」的一聲哭了。戴著老花鏡的中醫那天正好在家。他讓俺娘脫下衣裳──當時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強行箍住她把褲子給脫下來了,中醫看了俺娘的瘡,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師椅上,點上水煙,吸了兩口才說:
「這瘡也就是今天來看,再晚來幾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爺馬上從條凳上站了起來,姥娘緊緊地摟住俺娘,眼睛裏共同放射出對中醫和時間感激的光芒。這時中醫站起來拿出兩貼藥膏說:
「這是兩貼膏藥,一貼是去藥,去這瘡裏的毒水;一貼是長藥,讓去毒之後長新肉用。你回家先貼我的去藥,三天之後揭下來,如果這時毒水和膿已經去了,你再貼長藥,她的瘡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來還是原來的爛瘡,你們也不用再來找我了,這姑娘就算沒救了。」
接著又「咕嚕」「咕嚕」吸起水煙。這時姥娘和姥爺麵麵相覷,又不敢提出新的問題。告別中醫,拿著兩貼膏藥回來──這時姥娘和姥爺都有些狐疑呢,當天晚上就照中醫的吩咐,開始給俺娘的瘡上貼去藥。去藥貼了兩天,俺娘在那裏扯著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爺和姥娘圍著那瘡和俺娘轉,該不是女兒不行了吧?該不是這藥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這中醫不管用,不貼藥還好一些,一貼藥「黃皮瘡」怎麼倒更疼了呢?這時姥爺說:
「孩子既然這麼嚎叫,要不先把這膏藥給揭下來?」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見的口氣──由此看來,在這個三口之家,大事的決策權還在姥娘。姥娘這時也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覺得姥爺說得有道理,於是一言不發上去就將這膏藥給揭了下來。沒揭下來姥娘還在生悶氣,一揭下來姥娘開始在那裏大叫:「他爹,快來看!」
這時老兩口感到一陣驚喜:原來瘡的黃水和膿液都已經化成了稀湯,正在那裏蠱蠱地往外流呢。姥爺趕緊用一個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這時姥娘也顧不得俺娘的拚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瘡口拚命在那裏擠,一下又擠出大半碗。這時再看那瘡洞,裏麵竟露出了新的肉芽。這時姥爺「嘿嘿」地笑了起來,姥娘在那裏擦著汗說:
「我說她怎麼在那裏像狼一樣嚎呢?原來是瘡熟透了!」
姥爺也在那裏隨聲附和──這時還講什麼原則呢?──:
「瘡熟透了還在那裏用去藥,可不就該扯著肉了嗎?可不就更疼了嗎?」
接著又自言自語──當然我們還是能聽出這話是說給姥娘聽──是在討好姥娘呢:
「我說貼上去頭一天妮兒不嚎,怎麼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當時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並沒有反對姥爺的話:「本來說貼上去三天瘡才熟,怎麼兩天就熟了呢?」
接著又指揮姥爺:「既然這樣,咱們就不要再用去藥了,咱們接著再用長藥就是了。黃水和膿已經流完了,還用去藥幹什麼呢?」
姥爺也拍著巴掌說:「是呀。看來這藥還真管用,這先生還真成!」
姥娘瞪了姥爺一眼:「當初我讓閨女去看瘡時,你還在那裏打滑溜,怕你閨女受罪,看,現在好了不是?」
姥爺說:「是呀,當初還是你說對了。」
接著又建議:「換長藥之前,還是燒一沙鍋熱水洗一洗瘡口吧?」
姥娘又責備他:「這還用說嗎?還不趕緊去抱柴禾?」
姥爺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鍋和燒水。低矮的小草房裏充滿的歡聲笑語。
長藥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馬上就不疼了。半個月之後,瘡好了。俺娘又開始在街上奔跑、和別的孩子打罵。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真正結束是──俺姥娘生前說:
「去看先生的時候,你姥爺帶的錢不夠。但是先生還是讓我們先把去藥和長藥拿回來了。先生說,如果看好了,就再給我送錢;如果瘡沒有好,剩下的錢我也不要了。最後咱們把瘡看好了,可是家裏又沒有錢,你姥爺就連明打夜給他熬了一池子好鹽,曬幹之後,裝了滿滿一車給他送去了。先生一見也喜歡,說病好了就好,欠的幾個錢,值不得這一車鹽。但你姥爺還是執意把那車鹽給卸了下來。」
多麼溫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場麵啊。大家心裏都洋溢著感動和溫暖。藝術的真善美在哪裏?就在這裏──沒有真善美,哪裏能比較出假醜惡呢?──但是這一幕幕的日常溫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給刪掉了。──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俺姥娘又說:
「12年之後,你姥爺有一次去趕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這先生。這先生這時已經不看病了,蹲在那裏賣蔥。看到你姥爺之後,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爺懷裏一捆大蔥。」
我是多麼地想去會一會這個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時──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時不是你錯沒錯過那些虛張聲勢的大的曆史機遇,而是你錯沒錯過這種讓你感到溫暖的偶然的相遇。但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給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藝術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發,他的話劇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單說你,你就不需要我們的烘托嗎?
被老胖導演忽略、毛糙和皺皴的我們這派家族的情節還有:
2·1945年春天,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俺姥娘帶著俺娘到10裏之外的孫村「拾莊稼」──說白了也就是偷莊稼。──這事件本來也可以發揮,但老胖娘舅仍是簡單地、籠統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掐頭去尾說了一聲「偷莊稼」完事,豈不知這「拾莊稼」之中也有許多戲劇性的情節和溫暖呢。這種顛倒黑白的做法,隻好讓我們在重新排練的話劇中將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這時俺娘已經7歲了。俺姥娘帶著她到孫莊去「拾莊稼」。但莊稼拾著拾著,就被人給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這時想起孫莊還有一個親戚叫劉川,就對捉人的人說: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麥,我想著這是劉川家的青麥,誰知道就錯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況下,她趕忙又補充道:「劉川跟俺家是親戚。」
這個理由是無可辯駁的。這種事情生活中也是經常發生的。誰沒有認錯地頭的時候呢?於是大哥也就鬆了手,嘴裏還無奈地說:「既然是劉川家的親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麥的時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說:
「一把青麥,不要掏了,拿回去讓孩子給火上燎燎吃罷。」
青麥在灶火上燎熟,接著再在手裏搓成一粒一粒的麥粒,在生活中散發著多麼純淨的麥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青麥的主人大哥已經沒什麼了,倒是我們的親戚劉川的老婆聽了不幹了,以後逢人就說──而且慷慨激昂:
「老莊的親戚是什麼意思嗎?一被捉住說成是劉川家的青麥──難道劉川家的青麥,就是可以讓人亂拾的嗎?」
等等。這個過了花季的老雜毛娘們──60年後我們這派家族的子弟聽到她的話,還有些憤憤不平。說成你家怎麼了?拾你一把青麥,還你一個感激,孰重孰輕?──我們家族的榮譽,還值不得你一把青麥?這也就是放到當年,如果放到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兄弟幾個,馬上就會讓你知道你這話應該承擔的曆史責任。──上升到藝術,這也就是日常錯誤和誤會的魅力呀。但是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導演給忽略和折疊了──不由分說一下就打到曆史的皺折裏去了。留下的僅僅是錯誤。這時的導演,就和這個情節之中的劉川老婆一樣,再一次遭到了我們這派家族和幾個虎背熊腰弟兄的唾棄。──甚至,老胖導演還有比劉川老婆可惡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們正常錯誤的溫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給搞顛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導演給粗糙的忽略了。據俺姥娘說,那時俺娘還穿著連腳褲。沒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還沒有1945年的孫莊「拾麥」呢。前因後果在這裏被導演給顛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麥」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後;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來講,他也隻把它當成了一個簡單的可以使情節發生轉折的災難,豈不知災難對於當時是災難,對於後來就是一次永遠深刻的話題和溫情了──你事後居高臨下的安全的敘述,不就存在於對當時災難的回顧之中嗎?──對於直接的赤裸裸的溫情你忽略不計還可以理解,對於災難之中的溫情你也掉以輕心隻是采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應付了事就可見你所包藏的禍心了。你讓什麼給搞昏了頭呢?藝術中的雋永又從何談起呢?這時對你的責備就和前幾次的責備在意義上不同了。──於是我們在把這個故事重新敘述的時候,就將敘述人選成了當年的事情經曆者俺姥娘。姥娘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對這段曆史──災難和災難之中包含著的溫情──敘述得繪聲繪色。她上來就是:
「民國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強盜的搶劫。那時你娘還穿著連腳褲……」
開頭就不俗,開頭就富有懸念。屋子裏一片鴉雀無聲。我們知道現實自身的安全,於是我們對曆史更加緊張。既安全又緊張的藝術張力,就存在於我們對災難和曆史的回顧之中。而這樣含有戲劇因素的緊張開頭──在你的戲劇中怎麼就成了平鋪直敘呢?──俺姥娘接著說,──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姥爺以為是二姥爺來送牲口呢,問:「誰呀,是老二嗎?」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當兵的,號房。」
隊伍路過村莊,要到老百姓家號房,這種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景啊──而這樣的時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給忽略了。──於是姥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披起衣服點起一盞麻油燈就來開門,但門一被打開,姥爺兜頭就讓人用被子捂住了頭,接著姥娘和穿著連腳褲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窩裏。接著家裏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櫃子打開了。姥娘長年織下的布匹被土匪搶走了。糧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單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個大口袋裏。牛圈裏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牽到了門外。入睡之前我們還是一個殷實的人家,眨眼之間就變得一貧如洗。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或者說僅僅是事情的開始。接著就出現了錯中錯。本來姥爺的態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黴就忍了,一切從頭再來。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爺插手了。他的一個著名的理論是:
「這次你不弄個水落石出,下次別人就更要欺負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個主觀的人文環境中來觀察──於是理論是正確的,但步驟是荒唐的──同時他還在其中夾藏了私貨──三裏之外的村莊有一個莽漢吳金發──嘴裏鑲著金牙,二姥爺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於是就斷定這次搶劫是他領人所為──讓我們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幫真正的土匪又把吳金發家給洗劫了。其實這次搶劫跟吳金發無幹。這樣事情就鬧大了。吳金發家不幹了。而這時二姥爺像老鱉一樣縮回了頭──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不具備勇敢的心,剩下一個複雜的殘局讓姥爺和姥娘收拾。這時能怎麼辦呢?姥娘和姥爺隻好把我們家的幾間瓦房抵給了吳金發,這可就真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沒有這場災難,1945年俺姥娘還不會帶著俺娘到10裏之外的孫莊去「拾莊稼」。──被土匪洗劫的時候俺姥娘沒哭,現在看著別人來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著還穿著連腳褲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裏放聲大哭起來──從當天上午八點,一直哭到月牙偏西──這時哭的就不僅僅是搶劫甚至不僅僅是扒房子了──這才是這段情節的落腳處呢,60年後我們想起來都悵然若失──而老胖娘舅隻把搶劫當成了搶劫一帶而過──這時你就和俺家二姥爺沒有什麼區別──你同樣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同樣不具備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視我們的情感──我們蔑視你。
──被我們蔑視的老胖娘舅在以後的敘述中對我們情感忽略的地方還有:
4·1946年,俺家買了一盞新興的馬燈。一個小火頭被罩上燈罩,就發出了比原來油燈亮10倍的光芒。馬燈買回來八歲的俺娘愛不釋手,夜裏睡覺也讓放到她的床頭。但在馬燈照耀著我們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脫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覺,突然又起來扒拉桌子上的一團黑糖;黑糖沒扒著,卻扒翻了馬燈。扒翻馬燈倒沒有什麼,但是馬燈的燈罩一下滾落到俺娘的被窩裏;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滾燙的燈罩燙了一個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樣哭了起來。接著好幾天家裏又是神鬼不安。──雖然接著姥爺姥娘領著俺娘看燙傷連續幾夜輪流抱著她在地上行走的情節和以前帶她看大腿根的「黃皮瘡」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但是對於這個馬燈的細節你忽略到連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對俺娘的戲份刪得太重。──看似在曆史上有些重複,但是到了60年後我們重新敘述的時候,它卻是區別於「黃皮瘡」的的單獨一章呢。──因為這裏的重點是燈罩。──直到今天,我們還常常把它當作一個折子戲來說:
「1946年,俺家買了一個馬燈,馬燈上有一個燈罩……」
5·布袋拾錢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鄉發大水,俺娘和幾個孩子到後崗割草,卻發現水邊的路上有一個布袋。由於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麵先於其它幾個孩子撿到了手中。為此幾個孩子還產生了糾紛,金枝小姨說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為了這個,二姥爺還有些不高興呢。布袋拾到家裏,姥娘先是在那裏埋怨俺娘:
「拾到家裏一個布袋幹什麼?拾到布袋是氣!」但等打開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為布袋裏「嘩啦嘩啦」滾出來三百塊現大洋──這麼多大洋,俺家從來沒見過。過去請土匪洗劫吳金發,也隻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關起門來不說話。姥爺第一次抽起了旱煙。抽完一袋,就在門框上「啪啪」地磕煙袋。月牙偏西了,他終於看著俺姥娘的臉色開口說:
「我的意思,這布袋錢咱不能要,還不知是哪個賣買號的人丟的呢。如果丟了錢找不回來,老婆埋怨他(這個時候姥爺有些設身處地了),他一下想不開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嗎?」
覺悟就是這樣一個覺悟,這和當時由誰統治著中國和對我們進行什麼教育沒有關係。姥娘也說:
「這布袋錢咱先不要動──等有人來找,咱就還給人家。」
第二天,村裏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領著牛市屯的一個糧食販子到了我們家。是他到百裏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幾十年後我騎著自行車去接煤車的三礦所在地去糶糧食,回來的路上一不小心讓錢捎子從馬車上滑落下來。當他看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布袋和錢時,哽咽一聲,淚就下來了。看來昨天夜裏他真受老婆埋怨來著。接著從布袋裏掏出30塊大洋,一定要讓姥爺收下。這時俺姥爺和俺姥娘都被一種崇高籠罩著──其實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照俺二姥爺的話說,我們家就是傻孫,「換了我,一個子都不會給他!」──但俺姥爺和姥娘一把將糧食販子的手打了回去:
「這叫什麼話,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
「要是我們丟了錢讓你撿著,你還給我們打折扣嗎?」
糧食販子接受了我們的好意,又將錢放回了布袋。這時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說:
「如果這是一個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個朋兒,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回頭我就給她扯一身衣裳吧!」
兩天以後,又親自給俺娘送來兩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一年之後,俺姥爺去趕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爺回來給俺姥娘說──「那先生」戴著一頂禮帽,穿著長衫,手裏提著一根文明棍,當他看到長著山羊胡子的俺姥爺,一把就抓住了他。接著拉俺姥爺到了一個牛肉攤,讓肉販子切了一大方通紅的牛肉,像給俺娘看「黃皮瘡」的中醫塞給俺姥爺一捆大蔥一樣,塞到了俺姥爺懷裏。──接著「那先生」對牛肉販子說:
「記到我賬上──以後什麼時候見到這大爺,什麼時候替我給他塞牛肉!」
那牛肉販子點頭哈腰地說:
「張先生,您盡管放心!」
──一個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爺。這時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塊大洋──讓我們家族掙足了在當時和曆史流傳上的地位。──但這樣感人的情節,老胖娘舅在劇中隻字不提──恐怕他隻是把它當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細節對於塑造我們家族的意義──或者明知意義更要壓低我們在劇中的分量好襯托他匆忙的出場。為了表達對老胖娘舅的不滿,我們在家族的重新回憶中倒是更屢屢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時拾到一個布袋……」
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氣。俺姥娘去世之後,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動提起,我們在乘涼的時候往往會主動地說:
「1948年,咱娘割草時拾了一個布袋……」6·俺娘當年出嫁的細節,也讓老胖娘舅給忽略了──也讓俺娘感到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著定禮錢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在這個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產生過一次思想衝突──如果溫情不是戲劇,衝突還不是嗎?──當俺娘在後來的日子裏每當和俺姥娘產生分歧時,都會習慣性地倒退到當年,舊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俺娘往往會說,當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妝,置完回來對你大妗說: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妝,也沒說請我吃點什麼。俺娘這時往往會說:
「錢裝到你口袋裏,你不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還用我說:『娘,我給你買點什麼吧?』」
……等等。如果事實真是這樣,姥娘當年做的雖然有些不對,但是幾十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這是她通過自己出嫁換得的第一筆屬於自己的錢。錢雖然放到俺姥娘口袋裏,但是你不主動開口,姥娘怎麼好自己首先開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樣的為人嗎?──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頭汗水和塵土地在集市上鑽來鑽去和討價還價。──如果俺姥娘當時那樣做了,過後你又要說:
「當年我出嫁的錢,她還拿出來買嘴吃。」
但是這樣的矛盾衝突和心理較量──語言、動作、眼神、變化,能給劇中的演員提供多麼大的發揮餘地呀,環境是熙熙攘攘和人來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刪得一乾二淨。──這能不說是這場話劇的硬傷嗎?
……
三·對於戲劇能起作用的情節還不僅包括前邊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刪節的當年發生的種種現實,而且還應包括由於前邊劇情引起的多年之後的嫋嫋餘音和蕩動的餘波──雖然這時候你已經自殺了──雖然這些餘音和餘波在當年的曆史中老胖娘舅壓根就沒有經曆,但是我們在重新排練的時候也要一並加上。──讓你得罪我們的得不償失,你雖然得罪我們的是當年,現在我們對你反擊和報複的時候卻要加上你的身後──雖然你會在地上高聲喊冤,但是我們就是要讓你死後也不得安寧──這些因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經典細節還有──這時俺娘已經是50多歲的女人了,姥娘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1·1978年,白石頭和他的弟弟都已經上大學了。他娘中午到地裏剜菜養雞給哥倆兒攢學費。中午的日頭是那麼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1980年他娘到重慶去看正在那裏上學的白石頭的二弟。一千多公裏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車上買的是站票,水路輪船上買的是五等艙。到了重慶一站一站找到學校,在學校門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幾天往回走,二弟將她送到碼頭。汽笛「嗚──」地一聲長鳴,娘在船上,兒在碼頭。好多年之後娘還說:
「『嗚──』地一聲船開了,我看到俺兒一個人站在碼頭上。我的淚『刷刷』地就下來了──我使勁向著碼頭喊:
『大肚(白石頭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實大肚一點也聽不見。當他娘在院子裏作為一個經典節目屢屢提起的時候,所有的聽眾一次次都受到感動──一次次都不說話。這時他娘往往又說: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後悔去看俺兒。不看俺兒俺兒還好一些,看了俺兒俺兒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慶去看兒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貪圖便宜買處理東西。她當時用糧票換回來七藍子貨物:有柑桔、有蘆柑、有皮蛋、有豆瓣醬……還有兩領涼席和四把小竹椅。敘述到這裏,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讓人上岸喘氣,這時天快黑了,集快散了,東西要處理了,於是一下子就買了這麼多。」
問題是她怎麼將這些東西從水路和旱路給弄回來的呢?他娘現在還說──這時敘述的意思已經發生了轉折,開始用這件往事來懷念她的母親了──她說:
「當時我渾身掛滿大藍小藍回來──一進家門,你姥娘就心疼地說,『哎喲,一個人身上掛的東西能裝一架子車──還不知俺妮兒在路上怎麼受罪呢!』」
這時涼風習習,大家都不再說什麼。
4·他娘在懷念她的母親的時候往往還會說:1992年,他們家已經從村莊搬到了縣城,這時他娘在縣城一個糕點廠上班。從他們家到糕點廠有一個大陡坡。這時他娘說:
「當時俺娘已經92歲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個人拿著一把小鏟子到那陡坡去鏟土。一個月下來,她硬是把那陡坡給鏟平了。當時覺著沒有什麼,現在一沒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幹哆嗦嘴說不出話──這還是俺娘給我鏟的坡呢。」
……
這時大家也不說什麼了。
5·……
6·……
7·……
8·……
如果接著說下去,這樣的情節還有20多個。──現在就可以看出,當年老胖娘舅導演的那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雖然也不乏創新和有許多精彩之處,在舞台上和社會上大獲成功──但是它在我們的家族中卻是失敗的──遭到了我們全體唾棄。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話說,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沒有跟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不然我立馬就去把你個丫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