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大道理我都懂,但腿不行了,跑不動了。”
豬蛋看他革命能力確已喪失,就丟手作罷。他要走,袁哨又叫住他,這時換了一副平庸小市民的巴結口氣,討好神色:
“老豬大哥,革命成功,別忘了分我一杯羹!”
豬蛋朝他屋裏啐了一口唾沫,扭頭而去。既然已喪失革命能力,還盼著革命成功得好處嗎?於是,豬蛋撇下袁哨,帶領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發動革命。革命的具體步驟,怎麼半夜行動、絆繩、活捉,是曹成的主意;活捉後關五鬥櫥,是豬蛋自己的主意。最後,革命成功,將孬舅如願活捉,關五鬥櫥,豬蛋成了支書和炊事員;毛毛蟲和西葫蘆,熬到粥裏幾條,幾個;革命參加者分了幾條,幾個;剩下的,仍然在倉房,鑰匙由豬蛋拿著。革命之後,曹成有些後怕,回家對曹小娥說:
“我革命一番,就為了幾條毛毛蟲和西葫蘆嗎?大道理哪裏去了?”
曹小娥正在自己掩麵涕哭。過去她跟孬舅好,也是半推半就,半個被迫無奈。後來孬舅忘恩負義,撤了她炊事員,將她打入冷宮,現在聽說孬舅被捉,關進五鬥櫥,她一開始是高興,後來想起來事情前前後後,百感交集,於是啼哭。現在聽幹爹這樣說話,不禁憤從悲來,啐了一口唾沫:
“什麼革命,還不都是他媽的為了上下兩張嘴!到了這時候,還說大道理!要說大道理,過去你還慫恿我跟老孬舅好,還不是為了你能跟著得到些好處?”
把幹爹曹成嚇一跳。幹女過去是溫順的,現在怎麼變成了獅子?但想想前後,覺得幹女說得也對,也無非是這麼回事,不必講大道理。於是一邊朝嘴裏又扔了一個毛毛蟲,一邊抬著臉“嘻嘻”笑,掏出一條毛毛蟲給曹小娥:
“你不吃一個?”
孬舅被關進五鬥櫥,苦不堪言。臭襪子塞著嘴,蜷縮著身子,他沒想到鑽五鬥櫥,是這麼難受的滋味。看來以前幾個右派分子也不容易。但過去的右派分子被關,還有家屬送水。現在孬舅被關,孬舅母已死,無人給他送水。至於群眾,群眾見他成了落湯雞,不再是村頭,不再是炊事員,牆倒眾人推,躲閃還唯恐不及,哪個會主動去給送水?所以孬舅比過去的右派還苦。但他畢竟當時吃了不少毛毛蟲和西葫蘆,所以才有體力和精神支撐下來。但他感到幹渴難耐。這個渴不是濕渴,如幹完一場活後大汗淋漓的渴,而是幹渴、燥渴、窩囊的渴、有氣發不出來的渴,嗓子像冒煙,身子像著了火,有點像上甘嶺。他想如果他在這五鬥櫥裏死去,首先不是像在五鬥櫥之外的許多人那樣餓死、憋死,而肯定是渴死。過去覺得餓死、憋死很難受,現在一體會,渴死肯定比餓死、憋死更難受。餓死、憋死是如何來的?是因為發了大水,而在發大水之時,孬舅卻要被渴死,心中不禁感到窩囊和荒唐。這時他盼著天能下雨,再來一場大水,使五鬥櫥泡大水裏,使他喝水喝個飽。幹渴之中,想起政變的前前後後,又覺像做了一個夢。這時怪自己有些大意,低估了階級敵人的反撲力量。危難之中,讓他們政變成功。但孬舅這次沒怪別人,隻怪自己粗心大意。過去看著豬蛋、曹成、白螞蟻都已經老實了,沒想到他們表麵老實,賊心不死,過去老實是大勢所趨。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磨刀霍霍。還是革命警惕性不高哇。但最後孬舅又想通了,曆史上自己和豬蛋都是平起平坐的人,豬蛋有時還排在自己前邊,曹成當過丞相,白螞蟻在大清王朝也當過村長,他們硬是被自己統治了十來年,有的還給他們打成了右派,時常關他們的五鬥櫥。自己關了人家十來年,現在讓人家關一次,也是應該的。曆史總是變化的,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沒有千秋萬代的江山。這時就心平氣和,不再生政治上的氣,隻是感到生理上的幹渴。正在孬舅渴得眼看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大膽喂了孬舅幾瓦片水,救了他的性命。本來我也沒有膽子給孬舅送水喝,隻是這天晚上,我吃了糠麩粥,肚子裏結成一團,下邊肛裂,拉不下去,憋得要死,躺在床上十分痛苦,便捂著肚子往街裏轉遊。本來我以前拉得下來,不肛裂,那是因為孬舅當著支書、炊事員,時常給我吃條毛毛蟲、西葫蘆,潤潤腸子;現在孬舅不當支書和炊事員了,我跟大家一起吃糠麩,所以也跟大家一樣幹結。捂著肚子在街上轉遊半天,不注意轉遊到大食堂臭水坑前。這時孬舅饑餓難當,已經把嘴裏的臭襪子當幹糧嚼巴嚼巴咽下去了。他從大櫥櫃的縫隙中看到我,壓成女嗓小聲呼喚我。我看四周無人,也是一時膽大,就走了過去。走過去,孬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