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德·巴日東太太(1)(2 / 3)

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候,德·巴日東太太三十六歲,丈夫五十八歲。這個年齡的差別格外刺目,因為德·巴日東先生看來有七十歲,而他太太還能裝做少女模樣,穿上粉紅衫子,頭發梳成小姑娘款式,不顯得肉麻。他們一年隻有一萬兩千收入,可是除開商人和官員,在老城中已經列在六大富戶之內。德·巴日東太太預備得了父親的遺產到巴黎去,偏偏那筆遺產叫人久等,臨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東夫婦為了巴結老人,留在昂古萊姆;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華和未經琢磨的寶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還變得可笑。的確,我們的可笑大半是由於某種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過分發展。不和高等社會來往而不加糾正的傲氣,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內而在瑣事上發揮,結果變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緒原是基本的美德:曆史上的聖者,無人知道的獻身,輝煌的詩篇,都是受它的感應;但用在外省的無聊小事上麵就是誇張了。離開了人才薈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躍的空氣,不接觸日新月異的潮流,我們的知識會陳腐,趣味會象死水一般變質。熱情無處發泄,一味誇大渺小的東西,反而降低熱情的價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嗇,毀謗別人的風氣,便是這樣產生的。不久連最傑出的女子也會染上狹窄的觀念,鄙陋的行動。在這種情形之下毀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經過高等社會的教育和優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極風趣的人物。德·巴日東太太為一樁極尋常的事可以大發詩興,分不出幽密的詩意和當眾的激動的區別。普通人不能體會的感觸,我們應當藏在心裏。落日當然是一首雄壯的詩,可是一個女人對一般俗物張大其辭的描寫落日,豈不可笑?我們自有一些銷魂蕩魄的快樂,隻能在兩個人中間,詩人對著詩人,心對著心,細細吟味。德·巴日東太太的毛病卻是用大而無當的句子,把浮誇的字眼堆砌起來,變成新聞界所謂的“夾心麵包”,——記者們天天早上為讀者做得極難消化,而大家照樣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談吐濫用極端的形容詞,把小事說成天大。就在她那個時代,樣樣東西已經被她典型化,個性化,綜合化,戲劇化,極端化,分析化,詩歌化,散文化,巨型化,聖潔化,新式化,悲劇化;我們隻能暫時破壞一下語言,描繪某些女人新行出來的歪風。德·巴日東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語言一樣如火如荼。心中和口頭都是一片狂熱的讚美。事無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動;一個慈善會女修士的熱心,福歇弟兄的處決,①阿蘭古爾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劉易斯的《阿那公達》,②拉瓦賴特的越獄,③一個女朋友粗著嗓子嚇走竊賊,都能使她興奮若狂。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她緊張,憤怒,喪氣,忽而精神奮發,忽而垂頭喪氣,望著天上或看著地下,老是眼淚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連續不斷的讚歎上麵,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輕蔑上麵。她猜想約阿尼納總督④的為人,恨不得在他後宮中和他搏鬥;覺得被人裝入布袋丟下水去,偉大得很。她羨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諾普夫人。⑤她想進聖卡米葉修會,到巴塞羅那去看護病人,染上黃熱病⑥送命:那種身世才偉大呢,崇高呢!她不願埋沒在野草中過平淡無奇的生活。她崇拜拜倫,盧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詩意和戲劇色彩的人。她準備為所有的苦難痛哭流涕,對所有的成功歡呼頌讚。她同情戰敗的拿破侖,屠殺埃及暴君⑦的穆罕默德-阿裏。總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後畫上光輪,認為他們是靠著香氣和光明過活的。在許多人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個沒有危險的瘋子;目光深刻的觀察家覺得她的種種表現仿佛有過曇花一現的美妙的愛情,見過極樂世界而隻留下一些殘跡,總之,她心裏藏著一股沒有對象的愛。這個觀察是不錯的。德·巴日東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結婚生活,幾句話就好說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遙遠的希望支持了一個時期。隨後她承認限於財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實現,便考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孤獨感到寒心。女人過著沒有出路,沒有風波,沒有興趣的生活,絕望之下往往會一時糊塗;可是德·巴日東太太身邊連使她一時糊塗的男人也看不見。她沒有什麼可期待,沒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人有的是。在法蘭西帝國聲威鼎盛,拿破侖把精銳的隊伍送往西班牙的時節,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過來了。她出於好奇,想見識見識那些聽到命令就去征服歐洲的英雄,把騎士們神話式的奇跡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國禁衛軍路過的地方,便是最吝嗇最倔強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省長市長預備好長篇演說,出去迎接,象恭迎聖駕一般。德·巴日東太太出席一個團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會,看中一個青年貴族,軍階不過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侖暗示他有做元帥的希望。兩人的抑製,高尚,強烈的愛情,和當時一般隨便結合隨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經過死神之手,永遠變為貞潔而神聖的了。瓦格拉姆一仗,一顆炮彈擊中德·康特-克魯瓦侯爵的胸口,炸毀了唯一畫出德·巴日東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著功名和愛情鼓勵,在兩次戰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書信看得比帝國政府的褒獎還重。娜依斯長時期悼念這個俊美的青年。哀傷在她臉上罩著一重淒涼的幕。這塊烏雲消散的時候,她已經到了華年虛度,悔恨無窮的年齡,眼看自己花殘葉落,不禁重新燃起愛情的欲望,隻求青春最後的笑容多留一些時日。一朝感到外省生活的寒冷,德·巴日東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變為內心的傷口。倘使和一般飽餐過後,隻想玩幾個銅子小牌的男人接觸之下而玷汙自己,她勢必要象銀鼠一般羞憤而死。心高氣傲使她逃過了外省那種可歎的私情。在虛無寂滅和周圍的庸才俗物之間,象她這樣卓越的人寧可忍受虛無寂滅。在她心目中,結婚生活和上流社會等於修道院。加爾默羅會的女修士靠宗教過活,德·巴日東太太靠美麗的幻想過沽。過去沒聽見過的外國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間發表許多作品,波納爾和德·邁斯特兩個大思想家⑧的重要論著先後刊行,氣魄較差的法國文學也在蓬蓬勃勃長出第一批枝條;德·巴日東太太拿這些讀物來破除寂寞,思想可並不變得圓通,人也不見得更靈活。她身體強壯,軀幹筆直,仿佛一株遭到雷擊而沒有倒掉的樹。尊嚴的態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裝腔作勢,過分雕琢。既是被人趨奉慣的,她盡管有缺點,照樣占著寶座。德·巴日東太太的身世便是這一段枯燥的曆史,必須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呂西安的關係,而呂西安被人引進的方式也相當古怪。隔年冬天,城裏新來一個人物,德·巴日東太太單調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氣。間接稅稽核所所長的位置剛好出缺,德·巴朗特先生⑨派來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經曆,他便利用婦女的好奇心作為進身之階,去接近當地的王後。

①一八一五年九月白色恐怖時期被複辟政府槍決的兩個軍人。

②法國阿蘭古爾的小說《伊蒲西博埃》,以風格浮誇,文理不通,見笑當時,英國小說家兼戲劇家劉易斯的《阿那公達》亦屬沒有價值的作品。

③拉瓦賴特伯爵忠於拿破侖,一八一五年時被判死刑,終於越獄逃往國外。

④希臘塞薩利地區的約阿尼納總督阿裏(1741—1822),原係土匪出身,以其陰險殘暴聞名。

⑤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1776—1839),一個性情乖戾,行為怪僻的英國女冒險家,一八一○年後定居近東黎巴嫩。

⑥一八二○年時西班牙的巴塞羅那流行黃熱病釀成大疫。

⑦指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裏一八一一年屠殺埃及警衛軍事。

⑧波納爾(1754—1840)和德·邁斯特(1753—1824)都是反對大革命,擁護王權的右派思想家。

⑨德·巴朗特,當時法國間接稅總署的署長。

杜·夏特萊先生出世的時候隻姓夏特萊,名叫西克斯特;

從一八○六年起他靈機一動,自封為舊家,稱為杜·夏特萊。①拿破侖時代,有些討人喜歡的青年靠著帝室的光輝,逃過每一屆的兵役;夏特萊便是這等人物,開始在拿破侖家裏一位公主身邊當首席秘書。杜·夏特萊先生一無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職位。他身材勻稱,長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彈子,鍛煉身體的玩意兒都很在行,會唱多情的歌,茶餘酒後能夠粉墨登場,愛聽俏皮話,殷勤湊趣,肯趨奉人,又忌妒人,無所不知而一無所知。他對音樂全盤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願意給大家助興,唱一支花了個把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來的歌,他能在鋼琴上胡亂伴奏。他一點詩意都不能領會,卻膽敢自告奮勇,散步十分鍾,吟一首即興的,味同嚼蠟的四行詩,隻有韻腳,沒有內容。杜·夏特萊先生還有一件本領,能夠把公主開頭繡的花接下去。公主繞線,他張開手臂有模有樣的托著,嘴裏東拉西扯,隱隱約約夾幾句風話。他不懂繪畫,照樣能臨一幅風景,勾一張側麵的人像,畫衣服的圖樣,著上顏色。總之,在婦女操縱政治,權勢驚人的時代,凡是對前程大有幫助的小本領,杜·夏特萊無不具備。他自命為擅長外交。外交原是不學無術而用空虛冒充深刻的學問,而且並不難學,但看怎樣充當高級的差事就知道:一則外交要用機密的人,所以外行盡可一言不發,用莫測高深的點頭聳腦做擋箭牌;二則精通此道的高手好象在支配時局,其實在潮流中載沉載浮,盡量把頭昂在水外,可見問題在於一個人的體重。外交界和文藝界一樣,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個天才。杜·夏特萊盡管替公主辦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著後台老板的麵子進參事院:並非他不如人家,沒有資格當一個風趣十足的評議官,而是公主覺得他留在自己身邊比擔任別的職位更好。他終於封了男爵,派到卡塞爾②去當特使,他的地位的確非常特別,換句話說,拿破侖在緊急關頭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場。帝國瓦解的時候,上麵剛好答應讓杜·夏特萊到哲羅姆宮中去,做法國駐威斯特發利公使,據他說是當家庭使節。這個希望破滅之後,他灰心了,和阿爾芒·德·蒙特裏沃將軍一同遊覽埃及,遇到一些離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兩年,從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虜,輾轉出賣,誰也沒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後他進入馬斯喀特教主境內,蒙特裏沃往丹吉爾進發。夏特萊在馬斯喀特遇到一條英國船正要啟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著從前的一些老關係,目前走紅的人受過他的好處,新近又遭了難,總算得到內閣總理的關切;總理在沒有什麼司長出缺之前,把他交給德·巴朗特先生安插。杜·夏特萊在帝政時代的公主手下當過差,出名是個風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經曆,受過許多磨折,引起昂古萊姆的女太太們注意。西克斯特·杜·夏特萊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風俗習慣,相機行事。他裝做病人,性情憂鬱,興致全無,動不動雙手捧著腦袋,仿佛隨時在發病;這個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對他關心。他在上司門下走動,拜訪將軍,省長,稅局局長,主教;到處擺出一副有禮的,冷淡的,帶點兒輕慢的態度,儼然是個大材小用,但等上麵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藝,因為沒有顯過身手而更受重視;他叫人仰慕而不讓大眾的好奇心冷卻;看透了一般男子的無用,花了好幾個星期日在大教堂裏把所有的女人仔細研究過了,認為最合適的是和德·巴日東太太交個親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樂做敲門磚,打開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覓到彌羅瓦的一部彌撒祭樂,在鋼琴上彈熟了,然後揀一個星期日,昂古萊姆的上流社會都在望彌撒的時候,他奏起大風琴來,把那些外行聽得讚歎出神,還讓教堂的小職員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對他的興趣。德·巴日東太太在教堂門口恭維他,說可惜沒有機會和他一同弄音樂。他在這次有心鑽謀的會麵上,叫人把他自己開口得不到的通行證,心甘情願的送在他手裏。機靈的男爵進入昂古萊姆的王後府上,大獻殷勤,不避嫌疑。過時的美男子——他年紀已經四十五——看準德·巴日東太太還能燃起青春的火焰,還有財富可以利用,說不定將來是個遺產可觀的寡婦;要是跟奈格珀利斯家結了親,他可以接近巴黎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仗著她的勢力重新進政界。雖然那株美麗的樹給蒼黑茂密的藤蘿損壞了,夏特萊決心依附,由他來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昂古萊姆的貴族看見蠻子闖進宮殿,大驚小怪的直嚷起來。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一向是最嚴格的集會,沒有外人羼入,經常來的隻有主教,省長每年隻招待兩三次,稅局局長根本輪不到;德·巴日東太太出席局長的晚會和音樂會,從來不在那兒吃飯。不接待稅局局長而容納一個稽核所所長,這樣顛倒等級的行為,在受到輕視的官員看來簡直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