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法國法律上雖無明文規定,一般人都把姓氏之前的“德”字、“杜”字當作貴族或舊世家的標識。
②卡塞爾,德國西部威斯特發利的首都。當時威斯特發利的國王便是拿破侖的兄弟哲羅姆。
誰要能滲透每個階層都有的狹窄的眼界,不難懂得巴日東府在昂古萊姆的布爾喬亞心目中多麼威嚴。對烏莫鎮說來,這個小型盧浮宮的氣派,本地朗布依埃①的光彩,更是在雲端裏,高不可攀。在那裏聚會的全是周圍幾十裏以內最窮的鄉紳,頭腦最貧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談到政治無非是一大篇措辭激烈的濫調,認為《每日新聞》②太溫和,路易十八同雅各賓黨相去不遠。至於婦女,多半愚蠢可笑,談不到風韻,衣著不倫不類,每個人都有些缺陷破壞她的長相;談吐,裝束,思想,肉體,沒有一樣是完美的。要不是對德·巴日東太太別有用心,夏特萊絕對受不了那個環境。可是階級意識和生活習慣,鄉紳的神氣,小貴族的高傲,嚴格的規矩,遮蓋著他們的空虛。他們在感情方麵的貴族品質,比豪華的巴黎社會真實得多;不管怎麼樣,他們對波旁王室還是擁護的,尊重的。做個不相稱的比方,那個社會象老式的銀器,顏色發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變的政見近於忠誠。同布爾喬亞的距離,森嚴的門禁,顯得他們地位很高,在社會上有公認的價值。在居民心目中,每個貴族都有他的身價,仿佛貝殼在巴姆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錢。好些女子受著夏特萊的奉承,承認他某些長處是她們圈子裏的男人沒有的,也就不覺得和他來往有損尊嚴;骨子裏她們個個人希望承繼帝政時代的公主的遺產。最重清規戒律的人以為那不速之客隻能在巴日東府上露麵,決不會受別的家庭招待。杜·夏特萊碰過好幾個釘子,可是他巴結教會,地位始終不動。他迎合昂古萊姆王後在本鄉養成的缺點,給她看各種新書,替她念新出的詩集。兩人為著一批青年詩人的作品感動出神,在德·巴日東太太是出於真心,夏特萊是悶得發慌,硬著頭皮忍受;他是帝政時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詩歌。在百合花③影響之下發生的文藝複興,引起德·巴日東太太的熱情;她喜歡夏多布裏昂先生,因為他說過維克多·雨果是個“才華蓋世的孩子”。④她隻能在書本上認識天才,覺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薈萃的巴黎。杜·夏特萊先生以為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告訴她昂古萊姆也有一個才華蓋世的孩子,一個青年詩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燦爛,而他自己並不知道。原來烏莫出了一個未來的大人物!中學校長給男爵看過一些出色的詩。那孩子又窮又樸實,竟是查特頓⑤第二,可不象查特頓在政治上那麼卑鄙,也不象他那樣痛恨名流,寫小冊子攻擊他的恩人。德·巴日東太太周圍有五六個人和她一樣喜歡文學藝術,一個因為能拉幾下難聽的小提琴,一個因為能用墨汁糟蹋紙張,一個仗著農學會會長的身份,還有一個會直著低嗓子,象獵場上吹號角似的,嚷幾句Sefiatoincorpoavete⑥之類的歌;在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德·巴日東太太賽過餓慌了肚子,眼睜睜的望著舞台上紙做的酒席。一聽到杜·夏特萊的報告,她的快樂簡直無法形容。她要見那個詩人,那個天使!她為之興奮,激動,一談就是幾小時。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學校長接洽,把引見呂西安的事談妥了。
①法國十七世紀有名的文學沙龍,由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1588—1665)主持,此處指德·巴日東府。
②《每日新聞》,法國當時有名的保王黨報紙。
③百合花是法國王朝的徽號。浪慢派文學家絕大多數是保王黨。
④夏多布裏昂這句話是一八二○年說的,當時雨果十八歲,夏多布裏昂五十二歲。
⑤英國詩人查特頓(1752—1770),十二歲寫的諷刺詩已有傳世價值;因貧窮潦倒於十八歲時服毒自殺。
⑥意大利文:隻要你還有一口氣。
你們倘是生在外省的小百姓,階級的距離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覺得這距離正在一天天縮短,你們始終受著鐵欄阻隔,各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隔著鐵欄詛咒,對罵拉加①;所以隻有你們能體會,呂西安·沙爾東聽見威嚴的校長說,他的名氣替他打開了巴日東府的大門,他的心和頭腦激動到什麼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衛在美景街溜達,望見巴日東家的舊山牆,常常說他們的名字恐怕永遠傳不到那兒,對於出身低微的人的學問,貴人們的耳朵特別遲鈍。怎想到他會受到招待呢?這秘密,他隻給妹妹一個人知道。夏娃會安排,又是體貼入微,拿出幾個路易②的積蓄,為呂西安向昂古萊姆最高級的鞋店買了一雙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鋪買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襯衫配上一條百襇縐領,她親自洗過,熨過。夏娃看見呂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麼高興!她為著哥哥不知有多麼得意!囑咐的話不知說了多少!她想起無數的細節。呂西安經常出神,養成一種習慣,一坐下來就把胳膊肘子撐在桌上,有時竟拉過一張桌子來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貴族的殿堂上檢點行動,放肆不得。她陪著哥哥走到聖彼得門,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對麵,看他穿入美景街,拐進林蔭道去和杜·夏特萊先生相會。可憐的姑娘站在那兒,激動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樁大事。呂西安踏進德·巴日東太太家,在夏娃看來是好運的開端。純潔的女孩子哪裏知道,一有野心就要喪失天真的感情!呂西安走進布雷街,看到屋子的外表並不驚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擴大的盧浮宮是用當地特產的軟石蓋的,年代久了,石頭有點發黃。臨街的門麵相當陰沉,內部的構造也很簡單:外省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幹淨;樸素的建築近乎修道院,保養得不錯。呂西安走上古老的樓梯,欄杆是栗樹做的,從二層樓起踏級就不是石頭的了。他走過一間簡陋的穿堂,一間光線不足的大客廳,方始在小客室裏見到當地的王後。灰色的門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紀的款式;門楣頂上嵌著仿浮雕的單色畫。板壁糊著大馬士革舊紅綢,鑲邊很簡單。紅白方格的布套遮著寒傖的老式家具。詩人瞧見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麵前擺一張鋪綠呢毯子的圓桌,點著一個老式雙座燭台,圍著罩子。王後並不站起來,隻是怪可愛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著詩人;詩人看著她蛇一般扭曲的動作,心裏直跳,覺得那姿勢十分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