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桌一人已吃完,大大咧咧站起,便往門口走,小二過來,道:“這位爺,這位爺,慢著,您還沒給錢呢。”這人道:“老來,常客,今天手頭緊,沒帶錢銀,先欠著吧,下回來還,憑我和掌櫃交情,還拍我賴賬?”小二欲待再說,那人往後一推,小二腳沒站穩,摔一個四腳朝天,口中“哎呦”直叫。
“這什麼人?不給錢也罷了,怎麼還打人?”“我得管管。”“慢著,老林,出門在外,少惹點事吧。”姓林的扶起小二,道:“那桌多錢,我們給了,瞧他這蠻橫樣,我看不會給的。”小二哼哼唧唧,道:“多謝爺台,你們銀子也不好掙,不用了。”姓林的吃客堅決要給,小二執意不收,也就作罷。
酒樓晚上便清淨了許多,人也不多,小二們來來回回給客人端菜端盤,為避免相碰,後門極為寬敞。出了後門,下幾個台階,往東側走,是一個長廊,過了長廊是一個院子,院子倒不大,周圍點了幾盞油燈,東首放了兩個缸,一個裝水的,一個裝醃菜的;西首放了一個掃帚,兩把鋼叉;籃子、鐵鋤等雜物在北首亂堆一起,南邊有一個木頭門,比較破敗。
到第二天午時,隻聽“吱呀”一聲,門被打開,出來一個精漢,前臂帶著兩套袖,顯然是之前解三位青年人之圍的那個張掌櫃。隻聽“啪”的一聲,長凳放在地上,這掌櫃坐在了凳子上,大聲道:“你們三今後就在這練練武吧,裏麵太小,施展不開,這就是我對你們的懲罰。”
不一會兒,從裏麵走出三個漢子,正是那三個年輕人。走在最前麵的漢子,十五歲左右年紀,身形修長,熊臂蜂腰,麵容稚嫩,卻不乏陽剛之美;後兩個年齡相似,個頭略矮,較瘦一些,但也眉目清朗。這三人皆袒胸露乳,雙手各拿著幾個小物件。
坐在凳子上的人點點頭,道:“嗯,練吧。”三人皆不動,張掌櫃一怔,隨即苦笑,道:“我倒忘了。”走向三位身後,解開了他們頸後的軟麻穴,道:“先緩一會兒,一會兒再練吧。” 三位你瞧瞧我,我望望你,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意思。
但中間漢子卻想:“哼,你和那臭肥漢子認識,必不是什麼好鳥,此時不脫身,更待何時?”張掌櫃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剛轉一下頭,就感覺身旁風聲颯然,隻見一個鐵錐,“嗖”的一聲往自己臉上飛來。
他稍微一驚,隨即拍了拍袖套,略側身體,小腿往後一蹬,長凳轉了幾圈,“呼呼”向上飛去,將要落地之時,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這麼一點,長凳立即前飛。 正中飛過來的錐子,速度快極,錐子登時落地。長凳餘勢未消,繼續向前,兩人被長凳掃中,向一旁歪倒。另外一個,雖然躲過,但被長凳所帶之勁風掃中麵頰,隱隱作痛。
長凳轉一圈,又重新回到那人手中,三個倒在地上,望著那掌櫃,皆不說話。較高那漢子徐徐站起,捶兩下自己的肩膀,麵色微紅,但雙眉始終皺著,回過頭來,向後麵那兩人使個眼色,小聲道:“弄他!” 那兩人點點頭。中間漢子突然奔向張掌櫃,雙手變爪,向其抓來。另外兩人,各向左右躥出,雙手亦向其伸來。
張掌櫃“哼”了一聲,心想:“露出廬山真麵目了,倒要看看你們有何手段。” 隻覺背後勁風襲來,雙眼精光一射,長凳入手,腰往後一弓,躲開了先一人的爪力。“嘿嘿”笑了幾下,展開極快步伐,撲向另外兩個漢子,左手長凳亂打,右手掌影飛舞。頃刻間,兩名漢子還沒碰到其身,就被打倒在地。
回到原地,張掌櫃喝道:“就這兩下子麼?你們到底是何人?昨天你們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哼,不管怎樣,我都是好心好意教你們功夫,反而打起我來了。那天要沒有我,你們早就成鉤下亡鬼了。” 隨即又想:“哎,也怪我心好,看他們受欺,於心不忍,想讓他們跟我練點功夫,另外照顧照顧他們。誰知他們人品如此,若是這樣,我真是救了賊了。”實際人們眼中所見,耳中所聽,都不一定是真,隻有處身其中,才能深入了解。
他隨即苦笑搖頭,又尋思:“要是我真沒點本事,躺在地上的可就是我了,也好,今天趁著這機會,好好殺殺他們的野氣。”當下大聲喝道:“哼,還向我出招麼?就憑你們?你們若還是不服,一起上吧。”地上的三人仍然躺在地上,想站卻站不起來,看來身上的重穴被打中,行動不暢。
張掌櫃臉上稍微柔和,緩緩道:“你知道我教你們練這‘無音功’目的是什麼?”三人麵麵相覷,皆不說話,低下了頭。張掌櫃續道:“‘無音使人靜,無音使心清’,你們做了壞事,我想令你們學學好,靜靜腦,看你們這樣,浪蕩無羈,不服管束,要改掉很難。前兩天還偷了人家銀子,今天開始打我了。嗬嗬,時間到了,你們活動一下筋骨,離開這吧。”雙手後背,不再瞧他們。
聽到“做了壞事”幾字時,三人眼中均有奇怪之色,出一會神,接下來張掌櫃的話就沒太聽清。但三人兀自不說話,緩緩地抬起了頭,兩手撐地,腳也能活動了,站了起來,中間漢子看了張掌櫃一眼,目光立即轉開,心想:“他還是手下留情了,若使出全力,咱們三此時就是廢人了。”回過身,對另兩人說道:“二兒,三兒,咱......咱們走吧。”
剛到小門前,便停住不動,突然想:“原來張掌櫃是好心,將我們帶到這,說要罰治我們,實際是救我們一命,我好糊塗!我真是糊塗!我卻把他當作跟呂一洞一樣的人了。”思緒此起彼伏,突然轉過身,返回庭院,對張掌櫃深深一揖,另兩個一愣,但看他們的哥哥如此做,也毫不猶豫照做。
張掌櫃奇道:“嗯?不是讓你們走了麼?”看他們不說話,已知他們在想什麼,眼珠略轉,微笑道:“放心,我不會告訴那‘鐵鷹飛鉤’的,今後來這吃飯吧,不收你們的銀子,缺銀錢使,就來這跟我說一聲。哎,我還是希望你們以後少做惡事,我沒看著則已,看著了,我不能不管,到時候手下可不留情。哈哈,對了,你們名字我還不知,你們叫什麼?”
突然“咚”的一聲,領頭那漢子跪了下去,張掌櫃一征,剛要扶起,其餘兩個也跟著跪下,先頭一人道:“師父,我們這三都是孤兒,沒名沒姓沒家。我年長他們幾歲,就自叫‘阿大’,他們叫‘阿二’,‘阿三’,我們結伴一起,流浪慣了,也野慣了,平生最煩的就是有錢人,他們都愛炫耀顯擺,沒把窮人放在眼裏,看你打扮,不像缺錢的樣,以為你和那個呂一洞是一路人,所以今天就想合力對......對付你。”
“對付”這兩個字,聲音極低極低,顯然心含愧疚。又道:“師父,我們幾個錯了,還望你不記我們之過,就......就收下我們吧,除了這,我們......我們還能去哪?” 張掌櫃一怔,聽到他們說是孤兒,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尋思:“怪不得,怪不得,我若攆他們走,他們也是無家可歸,說不定會做出更壞更惡的事。”彎下身,扶起了阿大,阿二、阿三也跟著站起。他道:“好吧,我叫張佑,我收留你們,但你們得答應我兩件事。”
阿大喜道:“師父,別說兩件,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張佑揮了揮手道:“先別答應這麼快,第一件,我不許你們以後再做惡事。”阿大三人齊點頭,道:“肯定不做,我們本來也從未做過,日後會慢慢跟您解釋,這個師父你放心。”
張佑苦笑一下,心想:“偷人銀子,不是錯事?難道是我理解錯了?”思慮一會兒,又道:“還叫我師父呢,這第二件事,我不能答應收你們為徒。”此話一出,三人皆呆在原地,心想:“教我們功夫的人,若不是師父,何人能當?”阿大道:“這......”張佑又道:“至於為什麼,我也不能多說,我可以教你們功夫防身,但不能做你們師父,你們若不答應,那就請自便吧。”阿大心想:“不答應的話,師父肯定生氣,先答應著,以後再問原因。”實際上,此時在阿大心中,這世上除了張佑和兩弟弟,別人是不可能對他這樣好的了,雖不敢叫師父,內心早已把他當做師父了,說道:“師......,好,我們答應。”
張佑笑道:“好,我大你們十來歲,你們就叫我張大哥吧。”阿大尋思:“長兄如父,也是一般。” 於是道:“大哥,我們欲和你義結金蘭,你看如何?”張佑微笑道:“我都不願做你們師父,還願意跟你們結金蘭麼?免了免了,你們心裏認我這個大哥,我就滿足了。”阿大一怔,心想:“也難怪,之前對我們這樣,我反而似夯貨一般,什麼也不懂,還弄這一出,心裏還是對我們有隔閡,哎,算了算了,以後慢慢再說吧。”實際張佑另有深意,阿大和他接觸時間不長,不了解其人,怎能知道?便道:“大哥,今後要我們做什麼,你盡管說,我們不能光吃飯,不出力。”張佑不禁一樂。
自此以後,阿大三人便留在了酒館裏,白天幫張大哥忙忙雜務,晚上就跟其練功,相互之間,均已了解,倒也輕鬆快活。時光荏苒,秋去冬來,兩年時光轉瞬即逝。這一天,外麵雪花滾滾,霧氣茫茫,氣候寒冷之極,已然仲冬時節,正所謂:“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張佑穿寬領黑裘,走到庭院中,手拿一根鐵鍬,手腕陡翻,將鐵鍬擲出,出手無聲無息。
雪下的不小,鐵鍬飛於其間,宛如一條黑傲遊白雲。霎時之間,中間留出徑圓丈許的空場,運勁之妙,方位之準,端的熟練之極。坐在長凳上,叫道:“阿大,你們幾個,過來賞賞雪,歇一會兒。”
阿三首先到後院,搬來三條凳子,剛擺放好,阿大、阿二也到了,三人皮膚比之前黝黑了許多,肌肉顯得更加結實,頭發紮個獨髻,天氣雖冷,但三人都穿著單布衫,內力想是練到了一定程度,坐了下去。
張佑道:“江湖人都管我叫‘無音飛手’,我教你們的也是這門功夫,但你們接我鐵錐的時候,是‘無音’嗎?”阿二道:“別說接了,扔錐子,往上跳,往前躍,往後退,這都有聲啊。”
張佑點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關很難破,若做到‘無音’,速度必須快之再快。不管你發暗器,還是接暗器,身在暗處,若沒有聲音,敵人就分不清方位,看不清你在哪。等他感到涼風侵襲時,也已晚了。趁其慌亂之際,若再發射無音暗器,嚇也嚇死他。”餘人皆笑。阿大道:“對了,大哥,那日你攻向我們時,好似也沒發出什麼聲音,速度太快了,當時我是正對著你,知道是你,心裏有準備。要背對著你,我倒地下,都不知道何人打的我。”
張佑笑道:“那日也不是沒有聲音,有一點兒,隻不過你內力不濟,沒聽出來,哎,功夫全擱下了。”後一句話是對自己說的,稍停頓下,又道:“‘無音飛手’不光是用在接發暗器上,也用於攻擊對手,奪人兵器,以快打快,讓對手不知道你下次攻擊其何處,讓對手沒有任何感覺,但重點還是在暗器上,你們看……”說著把手向懷裏一掏,拿出幾件東西,手掌攤開,隻見是一些小玩意,呈錐形狀,道:“……這是我的暗器,叫‘穿心錐’,用特別的石頭打造的,可穿鋼入鐵,及其鋒利。當年我被嶗山‘通猿門’所追殺,就是靠這些玩意,方避險機。”
這兩年中,阿大聽張大哥講過不少武林軼事,但此事新鮮,從未聽起過,好奇心起,便道:“張大哥,他們為何追殺你啊?”張佑目視前方,眼光流露出一種堅韌、迷惘,還有些許自得,喟然歎道:“年少衝動,該有此一遭,一時半會,跟你們是講不清楚的,我跟你們說個人吧,不知道你們聽沒聽過。”阿二道:“張大哥,誰啊?”張佑緩緩地道:“濟世黃龍!”
阿大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皆有驚訝之態。阿大道:“江湖人都說,‘黃龍大俠,蒼狼天王’,這兩位是武林中絕頂高手,若能得見一麵,實是一件幸事,你說的‘濟世黃龍’應該是那黃龍俠吧。”張佑道:“不錯,黃龍俠扶危濟困,澤披蒼生,百姓受到他恩惠的不少,因此都叫他‘濟世黃龍’,這一傳就傳開了,哼,趙佶這個小子,沉迷玩物,荒廢朝政,再加奸臣當權,時不時的搜刮民脂民膏,最近護衛軍押的玉石碑,就是老百姓的心血。弄的他們連天叫苦,黃龍俠看不下去,打了幾個官兵,但官兵太多,打完一波,又是一茬,一個人終究是不行的,趙佶(宋徽宗)派禦史大夫起草討賊檄文,捉拿黃龍俠,他一路闖將過來,逃到了杭州。”
其時北方遼國內部,皇層已不穩,宣和北方大暴動,遼國農民起義遍地都是,給了金國乘機入室機會。先有天祚帝逃亡夾山,後耶律淳篡位稱帝,也就是“北遼”,耶律淳死後,金軍攻陷居庸關,其妃被天祚帝處死,遼國西遷,之後耶律大石稱王,在大漠西邊建立了“西遼”。而金朝趁勢南下,太原府、真定府、河間府目前均已落入金國之手,開封府已危在旦夕。
隻聽阿大幾人同時“啊”了一聲,阿大道:“他現在在杭州?那現在在哪?” 張佑道:“通猿門追殺我到魯南,我命不該絕,用‘穿心錐’釘死他們幾個,但後背也中了‘通臂猿猴’一拳,躲在了崖壁中的一個山洞裏。當時年輕,不知江湖中這些套路,中拳後,本以為塗上金瘡藥,能暫時能止住血,一路奔逃,也沒想這麼多,誰知到了山洞後,我呆住了,後麵長長的一條血線,我想定是中拳時,在我背後塗了什麼,不是毒藥,而是一種阻斷止血的藥。這肯定暴露蹤跡了,當時還能有甚辦法?反正已經暴露,內力又耗盡,想逃也逃不動了,隻能由老天決定我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