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作者回顧自己遭逢亂世的經曆,正麵抒發了懷土思歸的心情。
下麵,我們看第三段,原文是這樣的:
唯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兩句中的“河”指的是黃河。《左傳》中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句子。相傳黃河水一千年清一次,“河清”比喻太平盛世之時。這兩句的意思是:光陰一天天地逝去,但天下太平的日子卻一直沒有到來。“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冀”是指希望的意思。“高衢”是大道,用來比喻帝王對國政的良好措施。“騁力”就是施展才智。這兩句的大意是:多麼希望國家能夠統一安定啊,到那時,我將像一匹駿馬,在光明的大道上馳騁效力。接下兩句“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用的是兩個典故。“匏瓜”是葫蘆。葫蘆吊在藤上是不能吃的。《論語·陽貨》篇上有“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意思是說:“我難道是個葫蘆,怎能隻是吊起來不吃呢?”言外之意是說自己並非無用之人,非常想獲得施展才能的機會。“畏井渫之莫食”,“渫”是淘井的意思。《周易·井卦》中有“井渫不食;為我心惻”的句子。意思是說淘幹淨了井而沒有人吃水,是很可痛心的。這裏是作者自喻,說明他願意為國家效力,唯恐無所作為。
以上這六句,作者抒寫了自己的才誌抱負。前麵我們已經介紹過,王粲幼有才氣,能詩善賦,很有政治遠見。動亂中,他來到荊州,投奔劉表,就是為施展才能。不料劉表以貌取人,使王粲無所施展。仕途蹉跎,自己希望國家統一,太平盛世的理想難以實現。因此作者引用典故,進一步敘寫自己沉痛的心情。
“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這幾句的意思是:就在自己徘徊遐想的時候,太陽即將下沉,風從四麵八方同時刮起。一時間,天昏地暗,暮色慘慘。由於風聲怒號,走獸都像發狂一樣,各找各的同類,飛鳥也一邊叫著,一邊鼓動翅膀,飛回窩裏。田野間空曠寂靜,農夫都回家了,隻有遠行的旅客還在路上行走不息。其中“征夫行而未息”還暗示著在這動亂之中,人民漂流不定的苦處。
請看,日匿、風興、天色慘淡、獸狂、鳥鳴、空曠的田野中來去匆匆的征夫,這是一個多麼悽愴感人的環境。處於這樣的環境,怎能不倍生愁情!
接著,作者寫道:“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僭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這幾句的意思是:看到了四處的景物,心中有感觸而悽愴不已。順著樓梯走下來,憂憤的感情交集於胸中。直到半夜還不能入睡,心中思來想去,身體翻來覆去,深感惆悵不已。本來是為了消憂而登樓,結果登樓之後反而更添一層愁,而且由登樓引起的壯誌難酬的憂憤心情一直持續到走下樓來,竟至於夜半不寐,這感情是何等強烈深切。
王粲的這篇抒情小賦之所以深切感人,首先取決於作品的思想內容。作者在作品中抒發了他擁護統一和願為統一事業貢獻才智的思想,應當給予高度的評價。
東漢末年,軍閥混亂,天下大亂,人民痛苦不堪。在這樣的情況下,迅速促成國家的統一,恢複和發展社會生產是曆史前進的要求,符合廣大人民的心願。在這樣的曆史情況下,王粲為國家的混亂而感到憂慮,希望太平盛世的到來,“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願意將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給國家的統一事業,而“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這反映了作者積極的進取精神,但可惜他所投靠的劉表是庸碌無能之輩,這就隻能使他空懷壯誌,不能施展,蹉跎年華,徒興悲歎了。
《登樓賦》之所以感人,除思想內容之外,還在於作者真摯感情的抒發。強烈的感情借助藝術手段生動地抒發出來,往往會形成作品感人至深的力量。《登樓賦》的藝術魅力就突出地表現於它強烈的抒情性。作者在文章一開頭點明了登樓消愁的心意之後,對此樓所處的環境做了一番詳盡的描寫,極言異鄉風物之美,但緊接著這些讚美之後,把內心深藏的思鄉情緒有力地反襯出來。第二部分,主要是對自己懷歸之情的陳述。作者站在城樓上,迎著北風,極目遠望,渴望看到故鄉平原,想到故鄉路途遙遠,困難重重,不禁熱淚漣漣,反映出作者思念故鄉的強烈感情。在第三部分中,作者放筆渲染了白日將盡、天色昏慘的環境氣氛,全力突出了作者有誌難酬的悲愴之感。作品寫景與抒情相結合,具有濃厚的詩情畫意,脫盡了漢賦鋪陳堆砌的習氣,顯示了抒情小賦在藝術上的成熟。
從漢代王、蔡以來,駢偶這種形式已為賦體作家所喜用,到了王粲,技巧更加成熟。從這篇賦裏也可以看出,不但作品感情真摯,而且文辭華美,氣度從容,表現了作者鑄煉語言和抒發感情的高度技巧。漢代楊雄曾經說過:“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意思是說,詩人寫的賦不但文辭優美,而且意義嚴正;而辭人寫賦,不過隻注意外表華麗而已。如果用楊雄的話作為準則來衡量,王粲的《登樓賦》,稱之為“詩人之賦”當之無愧。
風雨鬆柏有本性
劉楨,字公幹,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為“建安七子”之一。其父劉梁字曼山,少有清才,以文學見貴,終於野王令。漢末建安中,劉楨因才學聞名當時,被曹操辟為司空軍謀祭酒、丞相掾屬。曆仕平原侯(曹植)庶子、五官中郎將(曹丕)文學等職。
劉楨博學才高,但性格倨傲,不拘禮法。《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典略》雲:“建安十六年(211年),世子(曹丕)為五官中郎將,妙選文學,使楨隨侍太子,酒酣坐歡,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楨獨平視。他日公(曹操)聞,乃收楨,減死輸作部。”又注引《文士傳》曰:“楨性辯捷,所問應聲而答。坐平視甄夫人,配輸作部使磨石。武帝(曹操)至尚方觀作者,見楨匡坐正色磨石。武帝問曰:‘石何如?’楨因得喻己自理,跪而對曰:‘石出荊山懸岩之巔,外有五色之章,內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瑩(光潔),雕之不增文,稟氣堅貞,受之自然。顧其理,枉屈紆繞而不得申。’帝顧左右大笑,即日赦之。”劉楨不拘禮法被罰磨石,又因善辯輕易被赦。其實劉楨作為鄴下文人集團成員之一,與曹氏父子交往甚密。其《贈五官中郎將》詩曰:“昔我從元後(曹操),整駕至南鄉。過彼豐沛都,與君(曹丕)共翱翔。”曹丕不見怒,曹操釋其罪,均愛其才,友其人。尤其是曹丕對其文學侍從劉楨,相知篤深。劉楨死後,悲傷懷念,品評讚頌,不絕於書。劉楨好友王昶在《誡子書》中說:“公幹博學而高才,誠節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博學高才、傲岸不羈,可謂是劉楨人格的寫照。劉楨才高辭妙,觸筆生花,時人頗為歎服。曹丕曾賞賜他一條廓落帶(腰帶名),後來曹丕的老師去世,想借取為師設像一用,就作書戲之曰:“夫物因人而貴。故在賤者之手,不禦至尊之側。今雖取之,勿嫌其不反也。”劉楨生性倨傲,非唯唯諾諾之輩,遂作書答曰:
楨聞荊山之璞,曜元後之寶;隨侯之珠,燭眾士之好;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解貂之尾,綴侍臣之幘。此四寶者,伏朽石之下,潛汙泥之中,而揚光千載之上,發彩疇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於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貴者所禦,賤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農夫先嚐其粒。恨楨所帶,無他妙飾,若實殊異,尚可納也。
劉楨與芎丕交往甚密,但亦難以容忍如此賤視。其貴賤之論貫注著一股不平之氣。不卑賤者,不驕貴者,頗有平交諸侯的氣骨,顯示著其平素傲岸不拘的性格。此書以“辭旨巧妙”為人稱道,立意有據,行文駢散兼行,華美而無晦澀之氣,顯示了其文才的高妙,由是特為諸公子所喜愛。
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曰:“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說其氣度狹窄,即指曹丕取帶不與之事;言詞壯厲,情思驚人,即指此書。其實過錯在於曹丕以尊賤下,倒是劉楨答書中閃爍著人格平等的光芒。劉楨性格傲岸,但人格坦蕩。他在為平原侯曹植庶子時,邢為家丞。曹植近劉楨而疏邢。邢也是德才兼備、正直不屈之士。劉楨作書諫曹植,自以不及其人而受禮遇,勸曹植禮賢下士。同僚相稱薦,決非氣量狹小之人所能做到。
劉楨的詩作以五言最佳,曹丕稱“其五言之美者,絕妙時人”(《與吳質書》)。五言詩的代表作品是《贈從弟》三首,其詩曰:其一
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
蘋藻生其涯,華葉何擾弱。
采之薦宗廟,可以羞嘉客。
豈無園中葵,懿此出深澤。
其二
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
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
其三
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於心有不厭,奮翅淩紫氛。
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
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
這是劉楨寫給堂弟的三首詩。其一,以托物寄意的手法,寫蘋藻生長於清水潔石之上,花葉紛弱,可薦之宗廟,可宴享嘉賓,以其味美質潔來喻人格的清幽脫俗。其二,以比興手法寫鬆樹臨風淩霜卓然挺立的本性,以鬆柏比喻人格的堅貞傲岸。鬆柏象征人格是傳統的意象,孔子即有“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的名句,它磨礪著傳統士人的誌節操行。其三,以借物抒懷的手法,寫鳳凰孤獨苦悶,但羞與黃雀為伍。抒發著憤世嫉俗、高邁不群的情懷及對太平盛世的渴望。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曰:“此教以修身俟時。首章致其潔也;次章厲其節也,三章擇其幾也。‘真骨淩霜,高風跨俗’,要唯此等足當之。”對其詩內容、風格的品評十分精當。其詩不尚雕琢,純樸渾成,氣盛骨高,雄健遒勁,藝術品位頗高。所以,曹丕譽為“妙絕時人”。鍾嶸列為上品,非虛言也。鍾嶸在評其“真骨淩霜,高風跨俗”的同時,又言其不足曰:“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其實,鍾嶸囿於齊梁人審美觀念,特強調文質並美,因此把曹操列為下品,陶淵明列為中品,對樸素不尚雕潤的詩風,未能以多元的審美趣味加以充分肯定。陳祚明就認為鍾嶸“氣過其文”的評價不公允。他認為:“公幹詩筆氣雋逸,善於琢句,古而有韻。比漢多姿,多姿故近;比晉有氣,有氣故高。”(《采菽堂古詩選》)
劉楨性格孤傲不羈,骨氣凜然,故前人多以“氣盛”評之。謝靈運曰:“劉楨卓犖偏人,而文最有氣,所得頗經奇。”(《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劉熙載《藝概》曰:“公幹氣盛,仲宣(王粲)情盛,皆有陳思(曹植)之一體,後世詩率不越此兩宗。”
劉楨與徐幹、陳琳、應瑒、王粲均死於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劉楨以“曹劉”並稱於世,詩名尤高,五言詩“妙絕時人”。鍾嶸《詩品》評曰:“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曹植)入室’。”言其詩雅正無邪,合於孔子的思想人格。其文變“辭旨七妙”,可惜留存絕少。本有集四卷,多散佚。今存詩十五首,文三篇,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輯有《劉公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