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之祖”——何晏
清談,亦稱“清言”或“玄言”,是魏晉時崇尚虛無、空談名理的一種風氣。清談之風肇始於漢末清議,大興於魏晉,餘緒延及六朝。其間善談的名士層出不窮,而真正稱得上開一代清談之風的,當推被譽為“清談之祖”的“傅粉何郎”——何晏。
何晏出身名門,兼富貴公子。後娶魏金鄉公主為妻,嶽母為魏沛王太妃,即魏武帝杜夫人。曹丕在位期間他並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這可能是在宮中時即被曹丕所憎的緣故吧。曹丕即位後,一改乃父崇尚的刑名法術,轉而效顰漢初的黃老之治,使中原士人輕五經而重《老子》。何晏自幼喜好老莊,又順應潮流,得以精心研習老莊思想,步入名士之列。明帝曹睿太和元年(227年),他仍為冗官,閑散在家。
受東漢以來人物品評之風的影響,名士們希望一見麵就給人一種美好的印象。因此,何晏十分重視儀容的修飾。《世說新語·容止》:“何平叔美姿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同書注引《魏略》也說:“晏性自喜,動靜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傅粉何郎”即由此而來。這種優雅的風度,是名士追求人格美的外在顯現。此風在兩晉南北朝時更盛,成為名士風度的一種追求。
漢末,政教鬆弛,清議盛行,內容以“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後漢紀》卷二二)為主。漢魏禪代,文帝以九品中正製施政,致使天下無複清議。其實,“黨錮之禍”以後,士人對於側重政治的清議就望而卻步了,代之而起的是對人物的品評。尤其是曹丕的黃老之治,更使老莊之學自然地納入品評的範疇。至明帝太和初,人物品評已明顯呈現出玄談的色彩,真正意義上的清談日趨形成。
與何晏相比,傅嘏、荀粲、裴徽成名稍早。其言已露出玄談端倪。何晏與夏侯玄等友善,夏侯玄又與荀粲友善,於是出現了何晏、鄧颺、夏侯玄並求與傅嘏交友之事,雖然荀粲從中說合,但因所尚分歧過大,何晏等終未能與傅嘏親近。但是,何晏、夏侯玄、荀粲等人的結交與談論,在太和之初也形成了一定的規模。何晏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夏侯玄、荀粲等既為論友,他們清談的內容應當基本相同,即已近後來的“三玄”(《老子》、《莊子》、《周易》)標準,他們共同籌劃了魏晉之際的第一次清談高潮。
何晏才情俊朗,又是皇室姻親,在名士中享有崇高聲譽。大將軍曹真之子曹爽、散騎常侍夏侯玄、尚書諸葛誕、中書令鄧颺等皆與之關係甚洽。他們不再恪守儒家禮教,縱談老莊,相互標榜,成為早期的玄學家。明帝尚儒,麵對經學廢絕,士子浮華不務的狀況,於太和四年(230年)曾下反“浮華”詔書,未見成效。太和六年,司徒董昭又上奏議,建議以法製之,帝從其議。於是,何晏、夏侯玄、諸葛誕、鄧颺等十五人,以“浮華”之名,皆被罷黜。這就是震動一時的“浮華案”。
景初三年(239年),魏明帝死,齊王曹芳即位,曹爽、司馬懿受囑輔政。次年改年號為“正始”。曹爽輔政後,素與親善的何晏、夏侯玄、丁謐等浮華友,得以翻身,皆被引擢以為心腹。何晏以才能被用為散騎侍郎,遷侍中尚書,不久又擢升為吏部尚書,典選舉。“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晉書·傅鹹傳》)作為敵對的傅氏成員,傅鹹作如是評論,可見何晏任官選舉,是頗有政績的。
從正始元年(240年)開始,何晏逐漸成為執清談界之牛耳者。每每聚會,口若懸河,馳騁辯才,得到了廣泛的讚賞。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九八引《何晏別傳》,記載了何晏在大規模清談活動中作為“談宗”的風采:“曹爽常大集名德,長幼莫不預會,乃欲論道,曹羲乃歎曰:‘妙哉平叔論道,盡其理矣!’既而清談雅論,辯難紛紜,不覺諸生在坐。”何晏不僅是每次清談的主辯,也是清談活動的組織者、主持者。“何晏為吏部尚書,有威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複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以為客主數番,皆一坐不及。”(《世說新語·文學》)年少的王弼也在何晏組織的清談活動中脫穎而出,與何晏接踵成為清談盟主。他們共同掀起了魏晉第二次清談高潮。
從內容上講,明帝期間何晏等人的清談以老莊為主。至正始間,已有明顯的糅合儒家經義的傾向,而這種雜糅也是先自何晏開始。“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於時,司馬景王(司馬師)亦預焉。晏嚐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三國誌》注引《魏氏春秋》)“深”、“幾”、“神”皆出自《周易·係辭》,何晏援引儒家經典之語入清談之中,顯然表明已是“三玄”兼顧了。它標誌著玄學清談已經初步形成。
何晏為一代談宗,也是魏晉服食之風的首創者。“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也。”(《世說新語》注引《魏略》)何晏自己亦明言:“服五食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同上)看來,五石散的確有近似鴉片一樣的功效。
至正始八年,玄學清談達到了空前成熟與高度興盛。《周易》與《老子》、《莊子》並列成為玄學清談的內容和依據,“三玄”體係趨於完備。除何晏、王弼、裴徽等外,又有管輅、趙孔曜等繼起。何晏仍然領袖群倫。他們以理會友,景慕相從,掀起了第三次清談高潮。
正始八年,司馬懿稱疾不預政事,暗地裏卻在謀劃奪權。正始十年(249年)正月初六,乘曹爽與齊王曹芳等往高平陵掃墓之機,司馬懿突然發動政變,殺曹爽兄弟。何晏、丁謐、畢軌等亦以謀反之罪被殺,誅及三族。一代清談大師何晏就這樣成為權力角鬥場中的犧牲品。
何晏的哲學著述以《道論》、《德論》及《論語集解》最為重要。“二論”已佚,隻在張湛《列子注》中存有若幹片斷。《論語集解》被以後的曆代帝王欽定為儒家經典的標準注解。他的思想有儒道兼容的傾向,但以“貴無”為主,認為天地萬物皆恃無以生,由無以成。何晏亦善詩賦,今見《擬古》詩一首:“鴻鵠比翼遊,群飛戲太清。常畏大網羅,憂患一旦並。豈若集五湖,從流唼浮萍。承寧曠中懷,何為怵惕驚。”(存《世說新語·規箴》注引《名士傳》)抒寫憂生之患,“雖不具美,而文采高麗”(鍾嶸《詩品》)。《景福殿賦》描繪宮殿建築,文辭典麗,載於《文選》。
何晏被後人譽為“清談之祖”,其清談之論理論化後,成為正始玄學的重要成分。對於其思想,後人雖多有非議,但絲毫不能動搖他作為正始間最重要的玄學家的地位。
頹墮的抗爭
阮籍(210—263),字嗣宗,為阮瑀之子。他早年曾為大官僚蔣濟、曹爽所辟舉,但都不久即稱病辭去。後來司馬氏父子兄弟相繼執政期間,他常在低微的僚佐職位。他為了愛好東平的風土,而去做了十天的東平相。又為羨慕步兵營廚中有美酒而一度做過步兵校尉,所以後世常依他做過的官職稱他為阮步兵。
《晉書·阮籍傳》說他“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曾登上廣武山觀看楚漢戰場,而歎息著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的《詠懷詩》第三十九首寫道:
壯士何慷慨,誌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後世。氣節故有常。從這些可以看出,阮籍原是懷有事業宏願的,但因看到當時政治形勢的危險,便把自己的抱負隱藏起來,而以酣飲來應付一切。司馬昭向他求親,鍾會陰謀從他的談論中找尋陷害他的借口,都被他以沉醉擋回去。他從不在口頭上批評別人的是非,司馬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謹慎。
他雖然在口頭上極力隱諱,不給仇視者以可乘之隙,但卻在行為上以看來似乎消極的頹墮方式,給統治者所提倡的虛偽禮教以有力的衝擊。他在母親死時仍舊飲酒食肉,嫂嫂要歸寧他趕去送別,這些行為都是與封建禮教絕不相容的。有人譏誚他不合禮,他說:“禮豈為我輩設!”他常以白眼對待一班禮俗之士,以致為禮法之輩的何曾所仇視,主張把他“流之海外,以正風教”,由此可見他的這種行為在統治集團中所得到的反應效果。究竟阮籍果真要推翻儒家所主張的封建秩序嗎?從他在其《樂論》中所說“先王之為樂也,將以定萬物之情,一天下之意也。故使其聲平,其容和,下不思上之聲,君不欲臣之色,上下不爭,而忠義成”,可知他所反對的,乃是當時統治者作為幌子的虛偽禮教,而不是真正儒家所主張的教化原則。所以盡管他自己行為上那樣放蕩,當他的兒子阮渾也要仿效他時,他說:“仲容(阮籍的侄兒阮鹹字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複爾!”後來戴逵的《放達論》說:“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確是理解阮籍等人放縱的意義的。
但是,阮籍對於當時世俗的憤嫉情緒,終未含默不言,他在《大人先生傳》中,假托老莊之意,對封建製度的虛偽和罪惡,作了徹底的揭露和盡情的鞭撻:
昔者天地開辟,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製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視而淩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