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竹林深處的絕世琴聲(1)(2 / 3)

在這段文章裏,他對於原始社會那種淳樸風格之向往,現在看來是曆史所不許可的開倒車的空想。在當時曆史條件下,他既不滿於現實,而又找不著合理的前進道路,於是思想很自然地回到傳說中的上古之世。這雖然是一種空想,但卻表現了作者向往淳樸社會的願望。在這裏作者所揭露的,封建統治者以徹底的虛偽性製造一套封建禮製的目的及產生的後果是非常深刻的。他們為了自私目的而製造出的一套禮法,就是禍害天下的亂源。這雖是莊子的舊談,作者卻於此作了透辟的闡發和入微的心理刻畫,從而表示他對於禮法的深惡痛絕,也為我們揭示了封建禮法的階級本質。從阮籍在這裏表現出的思想精神,即可證明他的放縱行為的意義。他之崇尚老莊,正發揮了老莊思想精神的積極的一麵,即是對於封建統治者的批判和反抗,不同於後來許多庸俗輩之以老莊為腐化生活的粉飾,而是“有疾而為顰”的。

阮籍的詩作,五言詩八十二首總題為《詠懷》,另外尚有四言的《詠懷詩》三首,及《大人先生傳》中的《采薪者歌》(雜言)、《大人先生歌》(楚辭體)各一首。我們所應注意的是《詠懷》八十二首。這八十二首詩是阮籍整個人生思想感情的總彙。它們並非一時的作品,而是作者隨感的輯錄。整個《詠懷》詩的思想感情,大多是對於人生的憂慮及對時世的諷刺,而這一切乃是通過各類的生活內容多方麵地表達出來,呈現出非常複雜的現象,使讀者感到難於捉摸,正如鍾嶸《詩品》所說的:“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但如結合當時的政局和他的處境仔細探索,是可以意識到他所寓托的思想感情的,而他寓托在許多詩篇中的複雜的思想感情,又往往是互相聯係著的。

《詠懷》詩的第一首是整個八十二首的序曲: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衿。孤鴻號外野,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在這首詩中,詩人給我們顯示了他自己孤獨無偶而萬感交集的憂鬱形象。他大量的詠懷詩篇,即是他的深刻憂鬱情緒的宛轉曲折的吐露,如下麵許多首所描寫的: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麵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揖讓長離別,飄碸難與期。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蕭索人所悲,禍釁不可辭。趙女媚中山,謙柔愈見欺,嗟嗟塗上士,何用自保持?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貫注在這些詩篇裏的中心情緒,乃是對於人世禍患的憂懼。由於當時政治局勢的險惡,使他感到人生道途之多危機而難於自處,於是對於人世榮華采取堅決的否定態度;而一班冒犯危禍以追求寵祿者,在他看來是極可悲憫的,倒不如布衣之人安然無患。這些詩篇裏,即交織著他的這種複雜深切的思想情緒,但他對於現實並不是漠不關心的,有時也思有所作為,可是感到孤掌難鳴,隻有默然自甘憔悴,如下詩所抒寫的: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何焯認為這首詩反映的是嘉平六年的政局,這年九月司馬師廢掉了皇帝曹芳,這是曹魏王朝極端嚴重的事件。詩中“綠水揚洪波”四句,以比興的手法,形象地烘染出當時急劇緊張的政治氣氛。詩人以忠於曹魏王朝的心情,麵對這樣嚴重的政治局勢,深感自己無能為力,隻能消極隱忍,但又不甘心,於是“詠言著斯章”,以表白自己當時的政治態度。詩人身處當時那樣的政局下,既不甘心,又無能為力,在這種矛盾心情下,常常隻想高舉遠行以自超脫。盡管他的思想感情如此浪漫,但他仍是生活在他所畏懼的現實中,而人生禍患常是籠罩著他,使他常陷於進退維穀而無以自解的矛盾中:

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齡,養誌在衝虛,飄颻雲日間,邈與世路殊。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采藥無旋返,神仙誌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在這首詩中,就是矛盾複雜的思想感情反複零亂地交織著,深感無處自處的。這一切的思想感情,雖是從他所處的時代環境中產生,也是從曆史上許多人的人生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因此,它在我國封建社會中有其普遍意義,而具有激動讀者心情的巨大力量。我們在這裏必須明白,阮籍這種複雜矛盾的思想感情之所以產生,即由於他抱有不甘與司馬氏合作的政治態度,不然,一切問題都不存在了。

洪生資製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設次序,事物齊紀綱,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放口從衷出,複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

在這首詩中,詩人把封建統治者那種內一套而外一套的虛偽醜態,描繪得可謂淋漓盡致了。司馬氏的貴族統治集團,正是以那樣嚴肅正經的舉止,掩飾他們腐朽透頂的荒淫生活的。這就是他的詩歌的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所在。

但是,這裏必須指出,阮籍和嵇康對司馬氏的鬥爭,仍是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它的深刻意義,隻限於對司馬氏所標舉的封建禮製的虛偽性的攻擊,並未企圖從根本上動搖封建製度。雖然有時看來他們似乎要否定一切現存製度,但那些隻是策略性的過激之論,不能看作他們的本意。因此,他們的鬥爭,與人民反封建的鬥爭就有著本質的區別。由於階級的局限,他們鬥爭的方式,雖也有積極地對司馬氏政權的攻擊和揭露,但更突出的是以放縱不羈的言論和行為,表示對司馬氏政權的輕蔑及不合作。這類言論和行為,在當時雖有其一定的鬥爭意義,但在其後常被統治階級作為生活上縱情腐化墮落的借口,對於政治及社會風俗有著巨大而深遠的不良影響。

在阮籍的《詠懷》詩中,我們可看到與建安時代顯著不同的藝術特點。這種特點首先表現在道家思想在詩中占主導地位。但他並非如東晉許多詩人所作的那樣,而是以道家眼光看待一切現實生活,是抒情而非說理。其次是在於他的思想感情乃是以壯麗的辭藻,曲折隱蔽地表達出來,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非如建安時代之顯露的抒發。再就是運用典故較多,這一方麵是為了便於隱蔽自己的思想感情,因為把一切寄托於古代人事,比之直接抒寫可以避免觸犯禍患;再則因為他的思想感情也是從無數古人的生活經驗中總結出,也就必然要牽涉到古代許多人的生活事實。由於思想感情的表達之曲折隱蔽,使用典故之較多,所以使得他的詩較難為人所理解。他的這幾個藝術特點,完全是由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決定的。到了晉代,我們可看到阮籍詩歌的各種藝術特點,在不同時期和個別作家中的進一步發展。因此,阮籍的詩,在魏晉之間詩風的轉變上是有著關鍵性的影響的。而在唐代,從陳子昂的《感遇》到李白的《古風》詩中,我們可察覺出它們和《詠懷》詩的傳承關係,盡管它們仍各自具有不同的風格麵貌。

生命絕響廣陵散

嵇康是三國魏時的著名思想家和文學家。他正當壯年時,即因拒不與司馬氏集團合作和為呂安鳴不平,遭司馬昭殺害。其死甚為悲壯。據《晉書·嵇康傳》載:魏元帝曹奐景元四年(263年),“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與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另王隱《晉書》亦雲:“康之下獄,太學生數千人請之,於時豪俊皆隨康入獄。”這兩種記載清楚說明了嵇康之死在當時社會產生的巨大影響,更為我們生動地刻畫出嵇康顧視日影、手揮五弦的超邁神姿,令人悵然惜之,慕其風烈。

嵇康,字叔夜,譙郡銍(今安徽濉溪西南)人,生於魏文帝曹丕黃初四年(223年)。他的祖先原姓奚,本是會稽上虞人,因避怨遷至譙郡。銍有嵇山,家於其側,遂改姓嵇。

嵇康早年喪父,兄嵇喜有當世才,曆太仆宗正等職。他身材高大,美詞氣,有風儀,不自藻飾也有龍鳳之姿。嵇康有奇才,學不師授而能博通典籍;好老莊,不拘禮法;喜道教,修養生服食之事;還兼能音樂,善彈琴。

嵇康娶魏沛王曹林之女長樂亭公主為妻,政治上傾向於曹魏,反對司馬氏的篡權陰謀,再加之性格高傲剛直,不拘禮法,不受拉攏利誘,使他在政治衝突中缺少回旋餘地,終於被構陷殺害了。

嵇康是“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與阮籍、山濤、呂安、向秀都是神交,其逸舉風韻可謂方中美範。魏晉時期的玄風很盛,特別重視人的風姿氣韻之美。嵇康的風采在《世說新語》中被描繪得很成功:“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他的好友山濤的觀察更準確深入:“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將崩。”既讚美了他高大魁梧的身姿,又隱喻了其孤傲勁挺、純淨貞剛的品格。這在竹林七賢中也是鮮明獨特的個性,他的魅力正在於此。

嵇康的天資很高,所學無不通,但不以才性纓世,平淡自守。他所做的普通平凡甚至被人認為低賤的事情,恰恰表明了這種心誌,表明了他脫俗、寬厚、從容的個性品格。比如,嵇康喜歡打鐵,每年夏天都在他家院裏的大柳樹下幹活。呂安很欽佩他這種亂世自守、淡泊名利的高卓情趣和從容自得的超俗襟懷,與他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每一相思,輒千裏命駕。嵇康也友而善之。有一次,呂安來,正趕上嵇康不在,他的哥哥嵇喜出來,請他進屋坐坐,他謝絕了,在門上寫一個“鳳”字就走了。嵇喜不明何意,但覺高興。其實“鳳”字拆開乃“凡鳥”之意。由此可見呂安對嵇康人格的欽敬程度,我們亦可由此反觀呂安。二人可謂堪托生死的至交。呂安的妻子被哥哥誘奸,自己反被誣流放、入獄。嵇康為他鳴不平,結果雙雙遭到殺害。雖然此事的背景較為複雜,但直接的導火索確緣於斯。慕嵇康風儀、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是嵇康鍛鐵的助手,為他拉風箱扇火。嵇康死後,向秀深感失儔喪誌的孤弱,入仕洛陽司馬氏去了。應郡舉歸來,到嵇康的故居憑吊他,並寫下傷感隱曲的《思舊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