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被害與他剛直不阿、愛憎分明的性格關係很大。與同是“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阮籍相比,兩人思想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性格及為人處世態度頗有不同。在正始末年,司馬懿執政後,他就脫離了政壇,而阮籍仍虛與周旋,故能自保。阮籍雖好為青白眼,但口不臧否人物,而嵇康“剛腸疾惡,轉肆直言,遇事輒發”。阮籍能在哲學的觀照與思考中找到一個獨立而自得的形而上世界,從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遠離現實,至少能保持兩相無害、各自相安。而嵇康剛直的性格及火熱的心腸使他無法借哲學思考而保持與現實的距離,麵對充滿偽善與罪惡的生活,他不能保持緘默,必須發言。對於自己的性格弱點他並非不自知,也有一些朋友給予善意的勸告。如早年在汲郡山中,他遇到一個叫孫登的道人,二人深有交誼。平時孫登沉默自守,無所言說,但在嵇康辭別時,孫登告誡他說:“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正因如此,嵇康為中國古代文學史和哲學史留下了最具特色和光彩的一頁。
嵇康是一個多才多藝之人,他的朋友向秀在《思舊賦序》中說:“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但是從他留下的資料看,有關音樂的東西已經不多,倒是作為文學家和思想家的特征更突出些。嵇康詩長於四言,風格清峻秀逸。代表作有《幽憤詩》和《贈秀才入軍十八首》。前者為獄中所作,自述身世、誌趣和耿直的性格;後者為送兄嵇喜從軍之作,感情真摯深厚,語言清簡峻逸。試讀第九和第十四兩篇:
良馬既閑,所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盼生姿。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詩中借描寫嵇喜的軍中生活,實際展示和表現的是作者自己的襟懷,頗可想見其瀟灑脫俗、淩厲超邁的個性風采,所謂“魏晉風度”於此亦可見一斑。
嵇康之幽憤
嵇康現存詩五十三首,體裁有四言、五言、六言、雜言及樂府等,其中,尤以四言成就為最。他的四言詩或清淡遐遠,或慷慨豪邁,或憤鬱悲愴,情感極為豐富。在其四言詩中,《幽憤詩》又是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同時它也是嵇康所有詩作中成就最高的一首。
《幽憤詩》可分為三層。第一層,作者先敘述自己幼年時期的不幸遭遇及青年時期的思想追求。其詩曰:
嗟餘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繈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誌在守樸,養素全真。
作者幼年失祜,遭遇不幸,在母親和哥哥的養育之下長大成人。然而母兄二人慈愛有餘而威嚴不足,使作者養成了曠放任逸的性格:“抗心希古,任其所尚。”在思想上,作者篤信老莊,他自稱“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因而有了“誌在守樸,養素全真”的人生追求。作者在青少年時期就表現出了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思想性格特征:放任不羈,崇尚虛無,這就為下文敘寫自己不為社會所容,終遭迫害埋下了伏筆。日予不敏,好善暗人。
子玉之敗,屢增唯塵。
大人含弘,藏垢懷恥。
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唯此褊心,顯明臧否。
感悟思愆,怛若創痏。
欲寡其過,謗議沸騰。
性不傷物,頻致怨憎。
昔慚柳惠,今愧孫登。
內負宿心,外恧良朋。
仰慕嚴鄭,樂道閑居。
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谘餘不淑,嬰累多虞。
匪降自天,實由頑疏。
理弊患結,卒致囹圄。
對答鄙訊,縶此幽阻。
實恥訟冤,時不我與。
雖曰義直,神辱誌沮。
澡身滄浪,豈雲能補。
第二層,詩人敘述了遭到邪惡之人的陷害而身陷囹圄的經過,抒發了積於內心的憤慨之情。這一層是全詩的重點部分。
首先詩人痛悔自己沒有看清呂巽的本質。呂巽是詩人的好友呂安的哥哥,任大將軍司馬昭長史。此人卑鄙齬齪,在奸汙了自己的弟媳——呂安之妻後,又惡人先告狀,致使呂安被囚禁。詩人也因呂安事件牽連被係獄中。雖然因不識呂巽本質,使詩人“怛若創痏”,但“顯明臧否”之心卻不能改變。
接著,詩人又闡明自己本是“欲寡其過”、“性不傷物”的,卻仍遭到“謗議”、“怨憎”。這裏隱含了詩人對禮法之士鍾會之流及司馬氏統治集團的憤怒和憎恨。
詩人是魏武帝杜夫人之曾孫女婿,這種“與魏宗室婚”的特殊關係使他反對司馬氏統治集團的態度更為堅決。況且,司馬氏統治集團的偽善與殘暴早已使詩人憤怒不已。在詩人的周圍,聚集了一大批不滿司馬氏統治的名士,他們以放蕩不羈的行為,犀利尖銳的文章對虛偽的名教禮法、對司馬氏統治集團進行攻擊。作為政治上的宿敵,禮法之士與司馬氏集團早已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一次詩人入獄,為鍾會報個人恩怨找到了契機,也為司馬氏集團除掉他找到了借口。
鍾會是傾心依附司馬氏集團的爪牙、幫凶。為了說服嵇康,同這位名士領袖拉關係,鍾會曾乘肥馬、衣輕裘、攜名士拜訪嵇康。時嵇康正與向秀在柳下鍛鐵,對鍾會的到來視而不見,不理不睬。尷尬的局麵相持良久,鍾會惱怒至極,撥轉馬頭要走。嵇康這才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慍怒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此事使鍾會懷恨在心,一直在伺機報複。現在嵇康入獄,時機來到,他便不失時機地向司馬昭進讒言:“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這也就是詩人所說的“謗議沸騰”。
出於對司馬氏統治集團的憤怒,詩人又想起了古之賢者柳下惠和今之名隱士孫登。柳下惠因“直道而事人”(《論語》)被三黜。孫登曾直言告誡嵇康“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也”(《世說新語·棲逸》注引《文士傳》),今果然被其言中了。詩人悔恨自己沒有聽取孫登之言,早隱世避禍,而今身陷囹圄,他更是憤怒不已,對獄吏的審問,不屑對質,表現出他純正高潔的情操。
嗈嗈鳴雁,奮翼北遊。
順時而動,得意忘憂。
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
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
奉時恭默,咎悔不生。
萬石周慎,安親保榮。
世務紛紜,祗攪予情。
安樂必誡,乃終利貞。
煌煌靈芝,一年三秀。
予獨何為,有誌不就。
懲難思複,心焉內疚。
庶勖將來,無馨無臭。
采薇山阿,散發岩岫。
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以上為第三層。詩人抒發自己失去自由,有誌不能實現的感慨。他不能像鳴雁那樣振翅高飛,隻能“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越是痛悔,憤怒之情就越強烈。
當然在第三層當中,也流露出了老莊消極避世思想,說明自己應該向“萬石周慎”那樣“安親保榮”,並且將來一旦出獄,就“采薇山阿,散發岩岫”,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的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
這首詩,作者以自敘的方式,從繈褓寫起,直敘至眼前,敘述當中又間有抒情,一唱三歎,感慨頗深,憤怒之情溢於言表,正如詩題所書“幽憤”。
從寫法上看,所抒感情由“幽”而起,漸起漸憤,於平緩中見急促,同時在詩中詩人還一再用典,以表明心誌。沈德潛在評論此詩寫法時說:“通篇直直敘去,自怨自艾,若隱若晦。‘好善暗人’,牽引之由也。‘顯明臧否’,得禍之由也。至雲‘澡身滄浪,豈雲能補’,悔恨之詞切矣。末托之‘頤性養壽’,正恐未必然之詞,華亭鶴唳,隱然言外。”(《古詩源》)在詩中,嵇康敢怒敢言,情真詞切,是其四言詩的代表作。
劉勰雲:“嵇誌清峻。”(《文心雕龍·明詩》)鍾嶸也說:嵇中散詩“頗似魏文,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詩品》)。可見“清峻”是嵇康詩的特色。所謂“清峻”一是指詩人傲視世俗,鋒芒畢露,很少有委婉含蓄之言。這一點從《幽憤詩》中我們可以窺見一斑。再如《述誌詩》中亦有“榮華安足為”之句。這些詩句心誌彰顯,不言而明,蔑視權貴之情躍然紙上。“清峻”的第二個方麵是詩人對委心自然、服食遊仙的追求。這類詩實際上也是詩人貶斥世俗,蔑視權貴所作。如其《遊仙詩》中就有“自遇一何高,獨立迥無雙”之句,以示詩人傲世特點。《五言詩三首》其三也稱“俗人不可親,鬆喬是可鄰”。與赤鬆子、王子喬為鄰,是作者委心自然的表現。而導致詩人委心自然的原因是“俗人不可親”。正因如此,作者在《幽憤詩》中明確表示要“采薇山阿,散發岩岫”。
在嵇康的四言作品中,藝術成就較高的還有《贈秀才入軍》(共十八首)。詩中作者或寫軍旅之事,或抒內心感受,有的激情亢奮,有的意境高遠,而猶不失“清峻”。如第十八首中毫不隱諱地寫道:“安能服禦,勞形苦心。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誌,縱心無悔。”嵇康耿介,其詩多抒感憤,往往“徑遂直陳,有言必盡,無複含吐之致,故知詩誠關乎性情,嫜直之人,必不能為婉轉之調審矣”(《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