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竹林深處的絕世琴聲(2)(1 / 3)

與山巨源絕交書

魏齊王曹芳正始四年(243年)前後,二十歲左右的嵇康入洛陽,娶魏公主,拜郎中,遷中散大夫。不久,遷居河內山陽。時阮籍、山濤亦居於此,三人神交已久,遂很快成為摯友。《世說新語·賢嬡》記載了三人交往的一件事:“山公與嵇、阮一麵,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僖負羈)之妻亦親觀狐(偃)、趙(衰),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返。公人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另據《文選》注,嵇康還曾與山濤一起前往潁川,造訪過太守山嵌(山濤叔父)之所。可見,二人交情確非一般。

正始十年(249年),“高平陵政變”發生,一時天下名士減半。司馬懿父子的暴行,激起了嵇康、阮籍等人的不滿與憤慨。然而在腥風血雨中,他們隻好暫且回避。時名士向秀、劉伶、阮鹹、王戎亦暫居河內,皆朗達有俊才。於是,他們聲應氣同,相與友善,共遊於竹林之下,即所謂“竹林七賢”。他們遨遊山水,縱酒談玄,在行為方式上處處表現出越禮悖俗的反傳統傾向。

隨著司馬氏集團地位的日益鞏固,“竹林七賢”亦開始解體。山濤等人相繼出仕朝廷。阮籍雖亦重新出仕,但並未真正與司馬氏集團合作,而是酣飲避世,佯狂自晦。唯有嵇康,我行我素,無視權威,堅決不肯與司馬氏集團合作。

魏高貴鄉公曹髦甘露三年(258年),阮籍母親去世。他居喪過禮,哀毀至性,但對前來吊唁的禮法之士嵇康之兄嵇喜以白眼相對。嵇康聞之,拾酒攜琴而來,與阮籍飲酒食肉,彈琴嘯引。治喪之禮,禁忌酒肉,否則視為不孝。嵇康、阮籍對此置若罔聞,可謂“大逆不道”。

司馬氏集團口倡禮法仁義,暗行竊國勾當。嵇康對此深惡痛絕,因而,他攻擊名教禮法,主要是針對“朝廷有法”(《與山巨源絕交書》)之“法”,而不似阮籍,側重於“人倫有禮”(同上)之“禮”,這就帶有了很強的政治色彩。

嵇康與司馬氏集團對立,首先表現在現實行為上,表現在他與“禮法之士”的關係上。高貴鄉公曹髦正元二年(255年),鎮東將軍毋丘儉起兵於壽春,討伐司馬師,不久兵敗而亡。《三國誌·王粲傳》注引《世說新語》道及此事:“毋丘儉反,康有力,且欲起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亦已敗。”嵇康居然欲起兵響應毋丘儉,可見他已完全站在司馬氏集團的敵對立場上了。而如此大事,竟向依附司馬氏集團而時任吏部郎的舊友山濤問詢,可見二人相交深厚。

鍾會為名門公子,見寵於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欲識嵇康。於是乘肥衣輕,賓客如雲,“要於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錘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世說新語·簡傲》)。鍾會本欲鼓舌弄藻,說於嵇康,結果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隻好怏怏而返。鍾會後撰成玄學著作《四本論》,為點綴風流、擴大影響,欲讓嵇康一見,但他已領教過嵇康的為人,怕再碰釘子,於是至嵇康家門外,遠遠地將文章拋擲進去,然後急回便走。

嵇康對於名教與禮法之士的批判,對於司馬氏集團偽善狡詐、僭妄凶殘本性的揭露,更充分地體現在他的名理文章之中。《難張叔遼自然好學論》是一篇猛烈抨擊禮法之士、否定六經儒學的論文。他指出:“六經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途,故奔騖而不覺。”苟且之徒“積學明經”,不過是為了追名逐利,“以代稼穡”而已。故“六經未必為太陽”,應以“鬼語”、“荒穢”、“臭腐”等視之。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名教賴以產生和存在的基礎,可謂驚世駭俗之論。而在《太師箴》中,他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司馬氏集團:“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若乃驕盈肆誌,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崇丘山。”對司馬懿父子把持朝政、屠戮異己的暴行做了徹底的揭露。《釋私論》為嵇康又一篇反叛名教的哲理論文,其中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點,是嵇康哲學思想的核心,在魏晉南北朝思想史上具有深遠的影響。

魏元帝曹奐景元元年(260年),高貴鄉公曹髦被殺,司馬昭之心更是路人皆知了。為了取得輿論的支持,他加緊了對名士領袖嵇康的拉攏。景元二年(261年),山濤出任散騎侍郎,原任吏部郎出缺,山濤便舉薦嵇康以代。嵇康蔑視司馬氏集團,也蔑視這位昔日好友的為虎作倀行為,於是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開門見山,一開始就給山濤以辛辣的諷刺:“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屍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這手薦鸞刀渾身膻腥的“庖人”又豈止山濤一人?簡直活畫了鍾會等所有禮法之士的嘴臉。如此寫來,雖未明言絕交,但其意已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立身處世的法則,貴在能遂其誌。老子、莊周、柳下惠、東方朔,先賢達者無一不是如此。故“誌氣所托,不可奪也”。嵇康明朗、堅決的態度已經告訴了山濤自己的選擇。

僅僅如此還是不夠的,嵇康又將自己的思想性格與“人倫有禮,朝廷有法”的綱常相比較,歸納出了為官“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的九條理由。其中“二不可”之一為“非湯、武而薄周、孔”,為世俗禮教所不容。嵇康非議古之聖賢,實為“名教罪人”。然而,正是這狂妄至極的言論恰恰戳到了司馬氏集團的痛處,因為“司馬氏的僭妄,甚至篡奪,卻是取法於先王——堯舜之禪讓與湯武之征誅,以此欺蒙了世人”(侯外廬等《中國思想史》)。而嵇康的言論一下子戳穿了他們的麵具,使其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是全文的核心部分,也是嵇康反叛精神的集中體現。

《與山巨源絕交書》實際上是一篇反對名教禮法的宣言,也是一份堅決不與司馬氏集團合作的鄭重聲明,感情強烈,態度嚴峻。其文詞氣縱橫,自然流暢,為抒情散文傑作。劉勰《文心雕龍·書記》讚揚道:“嵇康《絕交》,實則誌高而文偉。”明李贄也在《焚書》中說:“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

嵇康雖然與山濤絕交,但從《絕交書》的內容看,其言論主要是針對司馬氏集團而發。實際上,山濤不過是他借以說明自己思想和立場的橋梁。否則,嵇康臨死之前就不會對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的話了。正如張溥所言:“中散絕交巨源,非惡山公,於當世人事誠不耐也。”(《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

東平呂安與嵇康友善,其兄呂巽亦與嵇康相識。呂巽人麵獸心,將其弟妻奸汙,且搶先狀告呂安不孝,呂安被治罪流徙。嵇康憤而作《與呂長悌絕交書》,怒斥呂巽,而矛頭所向,仍是司馬氏集團。嵇康兩寫絕交書,再也不能為司馬昭所容。而鍾會亦乘機進讒:“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景元四年(263年),嵇康終為司馬昭所殺。

“肅肅中散,俊明宣哲,籠罩宇宙,高蹈玄轍。”(李充《嵇中散頌》)嵇康雖亡,然其高潔人格,將與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同在。

非“玄士”又非“俗士”的賢人山濤

山濤,字巨源,河內(今河南武陟縣西)人,生於漢獻帝建安十年(205年)。父山曜,曾為冤句令。山濤早孤,家境貧寒,但少年器重,介然不群,宿士猶不敢輕慢。“年十七時,宗人嚐謂宣帝(司馬懿)曰:‘濤當與景(司馬師)、文(司馬昭)共綱紀天下者也。’帝戲曰:‘鄉小族,哪得此快人邪?’”(《世說新語·政事》注引虞預《晉書》)宗人預示將來山濤當與司馬懿二子共同治理天下,可見其少年大器。

山濤出仕較晚,年四十始為郡主簿。後舉孝廉,辟為河內從事。嚐與石鑒共宿客店,山濤夜裏忽然起踢石鑒說:“今為何等時而眠邪?知太傅(司馬懿)臥何意?”石鑒曰:“宰相三日不朝,與尺一令歸第,君何慮焉?”山濤曰:“咄,石生,無事馬蹄間邪?”(《世說新語·政事》)於是舍之而去。山濤看到了司馬懿稱疾實是與曹魏的矛盾,指斥石鑒不要在危險的馬蹄間行事了。不及三年,果然發生了“高平陵政變”,曹爽等人被誅。眼見司馬氏與曹氏兩大集團的矛盾日趨劇烈,山濤遂隱身自晦,不交世務。

正始以來,名士間談玄蔚然成風,山濤受其影響,亦雅好莊老,故心存事外,與時仰。時名士嵇康、阮籍等亦皆懷任逸之情,三人彼此傾慕,遂為密友。後與竹林七賢常集於山陽竹林之下,縱酒談玄,肆意酣暢。“七賢”為名士之英,各具風姿。王戎對山濤的評鑒為:“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世說新語·賞譽》)山濤淳深淵默,氣度不凡,飲酒八鬥不醉。

山濤雅好莊老,但並非將其作為最終的精神歸宿。在名教與自然的關係上,他主張二者協調,有儒道互補的傾向。與嵇康、阮籍等把臂入林,隻不過為一時避世,在其內心深處,還是較熱衷仕途的。當司馬氏集團完全控製了政權以後,他即迫不及待地重新入世,傾心依附司馬氏。

宣穆張皇後之母為山濤之從祖姑,故山濤與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為姑表親。有了這層關係,山濤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先後舉秀才,拜郎中,遷尚書吏部郎。魏元帝曹奐景元二年(261年),轉散騎侍郎,舉昔日好友嵇康以自代,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與之絕交。元帝鹹熙初(264年),封爵新遝子。大小政事,司馬昭多谘於山濤。又以山濤鄉間宿望,命司馬炎拜之為師。司馬炎居長,但司馬昭以齊王司馬攸曾為司馬師繼子,素又見重。故欲立其嗣位,舉棋不定,問於山濤。山濤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恒必由之。”世子位乃定。武帝司馬炎即位後,即晉爵為新遝伯。

武帝泰始六年(270年)前後,羊祜執政。山濤因維護尚書令裴秀而得罪權臣,出為冀州刺史,加寧遠將軍。“冀州俗薄,無相推轂。濤甄拔隱屈,搜訪賢才,旌命三十餘人,皆顯名當時。人懷慕尚,風俗頗革。”山濤冀州任上政績頗顯,經他舉薦的樂廣、裴楷等人後來皆成為台閣重臣。山濤後遭母喪,歸於鄉裏,雖年逾六旬,仍居喪過禮,哀毀至性,親自負土築墳,手植鬆柏。

其母去世後,武帝即下詔,征用山濤為吏部尚書,主管選官。時選用官吏,主要依“九品中正製”,即縣郡中正考定士人品德,分為等級,呈報吏部,由吏部尚書從中選拔朝廷所需官吏。每一官缺,山濤常列舉數人,然後啟奏武帝定奪。山濤用人,任人唯才,深得武帝信賴,居選位十餘年,每甄拔人物,皆親自評論,世稱“山公啟事”。嚴可均《全晉文》輯其《啟事》五十餘則,今撮錄數則於下:

臣舉汜源為太子舍人,源見稱有德素,久沉滯。舉為大臣,欲以尉後聞之士。

吏部郎史曜處缺,當選。濤薦成(阮鹹)曰:“真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也。若在官之職,亦妙絕於時。”

詔選秘書丞,濤薦曰:“紹(嵇紹)平簡溫敏,有文思,又曉音,當成濟也。猶宜先作秘書郎。”

“山公啟事”每一則皆寥寥數語,篇製短小。從內容上看可分為兩部分:一是所舉何人,薦選何職。二是對被舉者的評價,此為主體部分。人物評價側重於德能才識。如汜源“見稱有德素”,阮鹹“真素寡欲,深識清濁”,才能亦為山濤所重視。嵇紹“有文思,又曉音”。“德才兼備”已被山濤用為選拔標準。“啟事”中對人物的評價準確、精當、簡潔,概括性強,無一贅語,猶如一篇篇精致的袖珍散文。

山濤高居選位,握有選舉大權。那麼,希求援引者自然就不乏其人了。秘書丞司馬彪十年來未曾徙官,於是作《贈山濤》詩以求引擢。“班匠不我顧,牙曠不我錄。冀願神龍來,揚光以見燭。”詩中直接將山濤比作“神龍”,用意十分明顯。

武帝鹹寧初(275年),山濤轉太子少傅,加散騎常侍,除尚書仆射。太康初(280年),遷右仆射,掌選如故。後以年高體衰,疾病日重,上疏告退,其文曰:

臣年垂八十,救命旦夕,若有毫末之益,豈遺力於聖時。迫以老耄,不複任事。今四海休息,天下思化,從而靜之,百姓自正。但當崇風尚教以敦之耳,陛下亦複何事。臣耳目聾瞑,不能自勵。君臣父子,其間無文,是以直陳愚情,乞聽所請。

既要告退,就應有充分理由,故山濤羅列了兩條理由,以期打動武帝,恩準告退。年事已高可能是最充分的理由之一,因而落筆便言“年垂八十,救命旦夕”。接下來便由寫自己轉向寫天下:四海升平之時,陛下無事,臣亦無事。更何況臣已是“耳目聾瞑”,廢人一個了。為了避免告退引起武帝猜疑,還捎帶表明了自己縱有毫末之力,也當效於聖時的態度。這篇《上疏告退》清明流暢,一氣嗬成,用語天然,文約意廣,可視為山濤現存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

盡管山濤情懇辭切,苦表請退,武帝終是不允。山濤不得已,又起視事。東吳平定,天下統一於晉,武帝便頻詔天下,各州郡應息武備,罷軍役,偃武修文,以示海內大安。山濤認為不宜,因而與尚書盧欽等共論孫、吳用兵之道,十分重視他們在國家安定時期不應放鬆武備的軍事思想,舉座為之歎服,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晉武帝死後,果然發生了“八王之亂”及李特等流民暴動,一時郡國皆以無備而不能製,天下遂大亂,果如山濤所言。

以山濤“年耆德茂,朝之碩老”,後拜為司徒,位列三公。山濤上表辭讓,不準,又上表乞骸骨,表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