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事天朝三十餘年,卒無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無已,猥授三司。臣聞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廟門之咎。願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為表“要見盡題意,又忌太露”(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山濤這篇《乞骸骨表》雖短,卻較好地體現了上述兩個特點。開始用一句話總結自己一生的曆程,已暗含年高自請退隱之意。以下是感激之辭,又間以“力少”、“德薄”言明自己不想有“折足之凶”、“廟門之咎”,最後提出“乞臣骸骨”點盡題意。
山濤終得遂所請。於武帝太康四年(283年)亡故,時年七十九歲。諡曰康。山濤位極人臣,卻能清廉自檢,內無嬪媵。所居僅舊屋十間,子孫不能相容。死後祿賜俸秩皆散與親故。流傳千古的《思舊賦》
魏齊王曹芳正始之末(248年左右),竹林七賢聚於山陽,向秀是其中之一。他們常在竹林之下,肆意酣暢。“七賢”活動的主要內容,除縱酒以外,便是談玄。被稱為三玄之學的《老子》、《莊子》、《周易》是他們清談的主要內容。向秀“雅好老莊之學”,參與清談,發言玄遠,眾莫能難。
正始十年(249年),司馬懿父子發動“高平陵政變”後,“竹林七賢”唯有嵇康、向秀仍留在河內,其他人相繼出仕。東平呂安,誌量開曠,有拔俗之氣,與嵇康相友善,每相思,輒千裏命駕來訪,由是向秀亦與之為友。三人性情愛好各不相同,嵇康傲世不羈,呂安放逸邁俗,獨向秀雅好讀書,因而時常為二人所嗤。嵇康性絕巧而好鍛鐵,宅中有一柳樹,枝葉繁茂。夏日清涼,嵇康就在樹下鍛鐵。向秀常為之佐,袒右肩,司職鼓排,二人相對欣然,旁若無人。向秀又常與呂安灌園於山陽,收其餘利以供酒食之費。“或率爾相攜,觀原野,極遊浪之勢,亦不計遠近。或經日乃歸,複修常業。”(《太平禦覽》卷四○九《向秀外傳》)不慮家之有無,外物亦不足以拂其心。三人誌同道合,相交如水。
當時注解《莊子》者有數十家,但都莫能究其要旨。向秀注《莊子》,於舊注之外,為之解義,發明奇趣,振起玄風。沈約《竹林七賢論》評論說:“秀為此義,讀之者無不超然,若已出塵埃而窺絕冥,始了視聽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遺天下,外萬物。”向秀將注《莊子》之時,曾告於嵇康、呂安。二人皆曰:“此書還須作注?徒然妨礙人作樂罷了。”及成,再示二人,呂安歎曰:“莊周可以永生了。”向秀以《莊子注》奠定了他在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席地位。
魏元帝曹奐景元三年(262年),嵇康因牽涉進呂安兄弟案中,與呂安一起被司馬氏集團殺害。兩位好友同時逝去,使向秀悲痛至極。他尚未從悲痛中擺脫出來,又被迫從河內郡赴洛陽應舉。司馬昭問道:“聞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向秀對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迫於形勢,向秀不得不巧言應付。他懷著沉重的心情應舉歸來,途經山陽嵇康舊居,見人去室空,不禁回想起與嵇康、呂安一起度過的愉快時光,感慨萬分,便寫下了這篇流傳千古的名作《思舊賦》。此賦由序與正文兩部分組成。其序雲:
餘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誌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餘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晏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雲。
序文交代了寫作緣起。首先說明自己與嵇康、呂安的關係——“居止接近”,此語輕描淡寫,但極有分寸。他與嵇康同為竹林中人,又與二人有著鍛鐵、灌園的難忘經曆,其關係豈止“居止接近”?顯然欲說而不能。接著概括了各自的個性,暗示了“見法”的原因。然而,好友嵇康留給自己印象最深的還是臨刑前“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的凜然之氣。今經其故居,不由得又想起,而此時正是日薄西山,寒凝大地,又有幽遠的笛聲在空曠中回蕩。作者營造了一種淒清悲涼的氛圍。
序文寫得簡潔、流暢,內容頻頻轉換,短短的篇幅中卻包含了十分豐富的內容。“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讀來如臨其境,如聞其聲,感慨淒惻之情油然而生。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歎《黍離》之憫周兮,悲《麥秀》於殷墟。唯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正文抒發了對故友的痛悼、思念之情。作者落筆從自己的行程寫起,暗示了選擇的無奈。今看到舊友山陽之故居,怎能不觸景傷情,昔日與故友飲宴歡樂的情景又浮現眼前。然而這一切都不存在了,物是人非,“窮巷”、“空廬”,一派肅殺、冷落。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作者產生了《黍離》之悲、《麥秀》之感。作者引此二詩,既表達了對故友的思念之情,又暗含對魏室行將傾覆的隱痛,以古人傷逝之詞表達了自己的懷舊之意。“形神逝其焉如”一句深情的叩問寫盡了作者綿綿不盡的哀思。
接著,作者用秦丞相李斯臨刑而歎之事,與嵇康相對比,暗示嵇康於臨刑前片刻對於生命的感悟。嵇康臨刑,顧視日影,“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向秀抓住這一細節,將其徹悟命運之後處變不驚、鎮定自若的風采描寫得極具神韻,使其駿逸的身姿與生命定格在永恒的瞬間。因此,這慷慨、悠揚的琴聲在作者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琴聲與笛聲交織,過去與現實混融,造成了一種奇妙的效果,使人感慨萬端。至此,作者戛然收筆。
此賦雖然短小,寄意卻含蓄深厚。作者表達了對好友的深切悼念,也抒發了對現實政治的不滿。但讀罷卻總有一種言猶未盡的感覺。對此,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聯係自己的思想經曆作了合理的解釋:“年青時候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麼隻有寥寥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了。”殘酷的現實和高壓的政策,迫使作者隻好如此。
應郡舉之後,向秀曆任散騎侍郎、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等職,但“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晉惠帝司馬衷永康元年(300年)前後,卒於任上。其文今僅存《思舊賦》與《難嵇叔夜養生論》兩篇,但分別是文學史和哲學史上的名篇。青史留名的飲者劉伶
唐代大詩人李白有詩:“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詩用在劉伶身上,可以說是再恰當不過了。劉伶是位飲者,但又不是普通的飲者,普通的飲者是不會青史留名的,而劉伶卻是青史留名的飲者之一。他之所以青史留名,還因為他是一個集名士、酒仙、文學家於一身的奇人,一個千百年來幾乎家喻戶曉的奇人。
劉伶約生於魏文帝黃初二年(221年),字伯倫,沛(今安徽省宿縣西北)人。其父曾經做過大將軍司馬懿手下的屬官,備受恩寵,隻可惜劉伶還在幼時,他便離開了人世。因此,劉伶自幼便失去了父愛。誰知天公也不做美,給了他一副極為醜陋的麵孔,而且身材矮小,及至長大成人後,身高也不過六尺。劉伶青年時代的經曆史無明文記載,因此不得而知。但大體上可以推斷,在魏齊王曹芳正始之末(249年),他已成為當世名重一時的名士,並且常與嵇康、阮籍、山濤、向秀、王戎、阮鹹集會於山陽竹林之下,飲酒賦詩,彈琴作歌,當世稱他們為“竹林七賢”。大約在晉武帝司馬炎泰始初年(265年)前後,他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建威參軍,不久朝廷下詔,入宮中策問。他大談老莊,強調無為而治,非但沒有得到重用,反而連參軍之職也被罷免了,從此再無進仕。大約在晉惠帝司馬衷永康元年(300年)前後,以壽而終。
劉伶與諸位賢士所生活的時代,正是司馬氏集團與曹氏集團爭權奪利的關鍵時期。正始十年(249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在此後的十幾年間,兩大集團之間的矛盾衝突繼續加劇,大批名士無辜被殺,淪為政治祭壇上的犧牲品。司馬氏集團假倡名教、血腥殺戮的行為,引起了劉伶等眾多名士的不滿與憤慨。對於這種離經叛道的偽道士,他與嵇康、阮籍等一樣,他不屑與之為伍,但暫時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因而,同遊竹林便成了他們最佳的處世方式。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支配下,他們共同表現出了違禮背俗、荒誕不經的行為傾向。
“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不知是酒選擇了劉伶,還是劉伶選擇了酒。總而言之,酒成為了劉伶賴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為了他須臾不可分離的親密伴侶,也成為他表現喜怒哀樂的工具和手段。本來劉伶也是胸懷大誌之人,但是,殘酷的現實將他的理想擊得粉碎。現在,他隻有與酒為伍了。喜靜不躁,沉默寡言,不輕易與人交友,也不輕易與人出遊,這是他的性格特征。但如果是與阮籍、嵇康相遇,或他們相邀,他會喜不自勝地欣然前往,與他們攜手入林,一醉方休。家中財產的有無,他從不介意,飲酒倒是時刻掛在心上。平日裏常常駕著鹿車,攜帶一壺酒,優哉遊哉,邊走邊喝,並且讓仆人扛著鐵鍬隨後跟著,告訴他們說:“如果我死了,隨時隨地挖個坑將我埋了就是了。”這是何等的放情肆誌,何等的達觀灑脫!這是在生活失衡、道德失範、生命失去了價值之後,一種對於生與死的態度,對於生命的評價。
他的妻子見他終日耽於酒中,連命都不顧惜,十分痛心,於是傾倒他的酒,砸壞他的酒具,流著眼淚勸他說:“夫君飲酒過度,這不是養生之道,您應該馬上戒掉它。”劉伶說:“很好,但我自己私下戒不了酒,隻有在向鬼神禱告時發誓,方能戒掉。你馬上準備禱告用的酒肉。”妻子信以為真,不一會兒準備就緒。劉伶十分虔誠地跪下,禱告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禱告完畢,依舊是飲酒吃肉,不一會兒又是爛醉如泥。妻子見他這樣,長歎一聲,也就無可奈何。劉伶病酒如此,終日沉醉其中,隻是為了求得暫時的解脫,減輕內心的痛苦。
劉伶飲酒遠近聞名,其酒量之大,也無人能比。他對於酒的那份狂嗜,更非一般人所能及。關於他與酒的種種趣聞,也被人廣為流傳。尤其是“杜康美酒,一醉三年”的傳說,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
相傳有一次,劉伶來到洛陽城南的杜康酒坊,見門上貼有一副對聯,寫的是“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龍兩盞海底眠”,橫批是“不醉三年不要錢”。劉伶看後,覺得很不服氣:杜康雖是釀酒的祖師,杜康酒也早已如雷貫耳,三杯兩盞醉倒別人也許可能,但要醉倒我劉伶,恐怕沒那麼容易。誰不知我劉伶,喝遍東西南北天下酒,還沒有能讓我醉上半天的。於是,負氣走進了酒館。一連飲了兩大杯,仍要求上酒。杜康勸他說:“不要再飲了,再飲就醉了。”劉伶哪裏能聽得進去,執意要飲,又要了第三杯。三杯酒落肚,他便覺得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這回他是真的醉了。一路上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裏,醉倒在床上,再也不能起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於是向妻子交代說:“我死後,把我埋在酒池內,上麵蓋上酒糟,酒杯酒壺放在棺材裏。”這就是劉伶,臨死也沒忘了酒。妻子是了解他的,遵從他的意願將他埋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一天,杜康來到村上找劉伶,討要三年前的酒錢。劉伶的妻子氣憤地指責他說:“他三年前喝了你家的酒,回來就死了。你討酒錢,我還向你要人呢!”杜康連忙說:“他隻是醉了,並沒有死,快去挖墓,救他出來。”眾人打開棺材,隻見劉伶躺在裏麵與生前一模一樣,氣血充盈,麵色紅潤。杜康叫道:“劉伶醒來,劉伶醒來!”劉伶果然睜開眼睛,連聲叫道:“杜康好酒,杜康好酒。”從此,“杜康美酒,一醉三年”的故事就廣為流傳了。杜康酒也因為劉伶一醉更加出名。據說杜康酒醉劉伶,是專為度劉伶成仙有意安排的,而劉伶也因此成了名副其實的酒仙。
劉伶以酒為命,行為舉止也更加放蕩不羈。任建威參軍期間,曾經在家裏一絲不掛地飲酒。有客人來了,也不回避穿衣,還笑著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為何鑽入我的褲中?”竟然放誕到了如此地步。不能否認,這裏麵有佯狂的因素,也有自我悔頓的成分。但這種走向極端的行為舉止,恰恰證明了他內心的焦慮與困惑。也許,隻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將心中久積的憤懣與痛苦釋放出來。
實際上,劉伶並不隻是酒鬼、酒仙。作為一個大名士,他也是個機敏聰慧、很有才氣的文學家。隻不過不太留意筆墨文翰罷了。偶爾成篇,卻也是特征鮮明的佳作。詩歌僅存五言《北邙客舍》一首。在詩中,詩人比較隱晦地表達了對黑暗政治的不滿,對清明社會的期望,風格幽深孤峭,雖有古傲冷僻之嫌,卻也不失為一篇上乘之作。明代竟陵派大師譚元春對此詩十分推崇,稱其“藏細響於粗服亂頭之中,發奇趣於嵌崎曆落之外”。
《酒德頌》為劉伶的傳世名篇,也是文學史上的一篇奇文,其語言流暢自然、生動形象。文中虛擬了一位大人先生,這位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行無轍跡,居無室廬”,但不論何時何地,“唯酒是務”。紛攘的萬物,對於他來說,如煙如雲。懷抱酒缸,手把酒槽,口銜酒杯,啜飲濁酒,箕踞而坐,旁若無人。這就是大人先生的形象,實際上是劉伶自身的真實寫照。他把自己對於生活的態度與理解,都寫到了酒德之中。顯然,他所追求的,是一種酒醉之後“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的物我兩忘的境界。隻有在這種境界之中,他才可以做到對塵世的超越,對流俗的解脫。酒中自有天地寬,在醉鄉之中,他才是真正自由的,才能真正體味到生命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