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文韜武略盡風流(1)(3 / 3)

以上是《赴洛道中作》的第一首,從離家寫到旅途,從寫景轉到抒情。第二首就不再從離家寫起,而是接著寫旅途上的情況。第一首的感情由開始時的傷心嗚咽進而寫到鬱結纏綿,第二首就順著這一淒苦的感情的長流抒情寫景,但感情更為深沉細膩,表現更為含蓄委婉。

請先聽《赴洛道中作》第二首的原文:

遠遊越山川,山川修且廣。

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

頓轡倚嵩岩,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

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全詩十二句,一氣嗬成,一韻到底。先用十句敘事寫景,最後用兩句抒情結束。

“遠遊越山川,山川修且廣。”“修”是長的意思。這兩句說,自己到遠方洛陽去要翻山過河,山嶺連綿不斷,河水又寬又長。言下之意,旅途是很辛苦的。這兩句提綱挈領說自己“遠遊”的辛苦。下麵便具體寫出辛苦“遠遊”的情況:“振第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振策”,揮動馬鞭。“陟”,登高。“崇丘”,高山。“案轡”,按住馬韁繩。“平莽”,平野。“徂”,前往。“銜思”,有心事。以上四句的意思是:有時候揮動馬鞭登上高山,有時候又按住韁繩沿著平川前進。晚上休息,隻是孤單地抱著自己的影子睡覺;早上出發,帶著重重心事前往。登高山與下平川,這是在空間上展開的對遠遊的描寫。登山需要辛苦攀援,固然未嚐悠閑;而在平野上前進,四顧茫茫,唯有綿綿青草引動悠悠離情,也不見得輕鬆。晚上休息,早上出發,這是在時間上展開的對遠遊的描寫。晚上,孤孤單單地形影相吊,不用說境況有何等的淒涼;白天,心情沉重地前進,也不難想見處境的難堪。接著詩人又記下了旅途上最使他難以忘懷的兩個瞬間:“頓轡倚嵩岩,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頓轡”,是說拉住韁繩,讓馬停下來。“嵩岩”,高高的山岩。“素輝”,指潔白的月光。詩人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山路上駐馬,身體靠在山岩上,嗚嗚的悲風吹過耳旁;還有一次,是在夜間,露水在月光中無聲地墜落,月亮顯得格外地明亮。那悲哀的風聲曾經撥動過詩人的心弦,使他的靈魂震顫不已。那明亮的月光曾經撩亂過詩人的情懷,引得他百感交集,難以平靜。月下有他不願離開的故鄉,月下還有他不願前往的洛陽,處在新舊生活交會點上的他,又怎能無動於衷呢?聽風聲,望明月。詩人對這兩個難忘的瞬間的描繪,筆法細膩,情景交融,是《赴洛道中作》二首中最為精彩的片段。

結尾兩句接著前麵寫景的筆墨抒情,但並不簡單地直接抒情,而是寓抒情於敘事之中:“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振衣”,本義是拉拉衣裳,抖落塵土的意思。左思的詩句“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其中的“振衣”便是在本義上引申一步,表示要潔身自好。陸機在這裏則是從“撫枕”寫到“振衣”,即從睡下以後寫到重又起床,因而“振衣”與抖落塵土無關,而是穿衣或披衣的意思。這兩句說,自己躺在床上失眠了,重新穿起衣裳獨個兒長久地沉思默想。想什麼呢?沒有說。但從陸機國破家亡的遭遇與被迫赴洛陽的事實中不難體會到,無論是對故國對家園的眷戀,或者是作為亡國奴被人驅遣的痛苦,無不包含在他那欲說還休的獨自沉思默想之中。因而盡管全詩已在“想”字上結束,詩意卻借著“想”字漣漪般地一圈又一圈地蕩開。詩人獨自陷入了長想之中,讀者也隨著浮想聯翩,長想不已。

總起來看,第一首偏重於抒寫鄉情,因而從告別親人落筆,以回頭凝望故鄉結束,感情真摯,風格比較直露;第二首偏重於抒寫對前途的憂慮,一種受壓抑的氣氛彌漫在字裏行間。由於所要去的地方是原來的敵國,有許多話不便明說,因而常常吞吐其辭,欲說還休,自具一種深細婉曲的獨特風貌。清人沈德潛在比較這兩首詩時說:“二章稍見淒切。”意思是第二首比第一首顯得要感傷一些。沈德潛能注意到這兩首的差異,這本身是值得肯定的,但就具體意見而論,由於他沒有注意到第一、二首抒情重點的不同,以及由此帶來的風格上的差異,就貶低第一首,卻是並不妥當的。

這兩首詩除了各具麵貌外,還可以看出陸機在詩歌創作上共同的藝術特色。這就是擅長賦體,工穩縝密。所謂賦體,是指不借助比喻、寄托的敘述、描寫。賦體用得好,作品就顯得平易親切;用得不好,便會流於平鋪直敘。兩首詩基本上都是采用順敘法。第一首寫了一天一夜:“雞鳴高樹巔”以前寫白天,“哀風中夜流”以後寫夜間。第二首寫了兩天兩夜:白天翻山越嶺到晚上抱著影子睡覺是第一個晝夜,又一個早晨心事重重地上路到見到皎潔的月光是第二個晝夜。詩人用筆巧妙,並不讓人感到是在記流水賬。第一首從視覺中的山水草木寫到聽覺中的虎嘯雞鳴,再寫到感覺到的半夜的涼風,層次井然,有條不紊。第二首不僅從時間與空間兩個方麵去展開寫景的筆墨,而且對仗工穩,音韻諧美,節奏本身給人以一種行進感,十分切合詩情的表現。前人已經注意到陸機愛用賦體寫詩,但評價並不高。其實,陸機運用賦體富於錯綜變化,這正是他的詩歌的特色所在。前人還指出陸機的詩崇尚規矩。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獨創性的發揮,但也由此帶來了工穩縝密的特色。通過《赴洛道中作》二首的分析,我們感到陸機的詩是很經得起咀嚼的。讀他的詩如嚼橄欖,愈久而愈有情味。這既與他非凡的才情以及閉門苦讀的功力有關,更是與他俯首入洛,感慨萬端,有著不吐不快的深切感受密不可分地聯係在一起的。

潘嶽的仕與隱

曆數古代文人,真正堪稱才貌雙全者,無疑當首推西晉詩人潘嶽。潘嶽,字安仁,滎陽中牟(今河南中牟縣東)人,生於魏齊王曹芳正始八年(247年)。祖父潘瑾,曾為安平太守。父親潘芘,官至琅邪內史。從父潘勖,為建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潘嶽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文學熏陶,“總角辯惠,搞藻清豔,鄉邑稱為奇童”(《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人們認為,潘嶽可與西漢時的兩位“才童”終軍、賈誼相匹敵。

魏高貴鄉公曹髦甘露三年(258年),十二歲的潘嶽已經出落為一個姿容特秀、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了。《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嶽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衝絕醜,亦複效嶽遨遊,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反。”《語林》也說:“安仁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當時夏侯湛也以美容見稱,二人友善,故好同遊,每每出行,時人稱之為“連璧”。

東武戴侯楊肇,與潘嶽之父為至交。潘嶽曾隨父前往拜見。潘嶽之名,楊肇早有耳聞,今一見方知名不虛傳,便十分賞識,於是向潘芘表達了聯姻之意,欲將女兒嫁與潘嶽為妻,潘芘答應下來。

晉武帝司馬炎泰始四年(268年),潘嶽辟司空太尉府,舉秀才,高步一時。這年四月,武帝司馬炎躬耕籍田,潘嶽作《籍田賦》頌揚此事。此賦鋪陳渲染,文采富麗,很受時人推重。潘嶽才名冠絕當世,自己又有些恃才傲物,於是成為眾矢之的,招致忌恨,此後十年未曾遷職。

武帝太始八年(272年),潘嶽進入司空賈充府,成為僚屬。同年,與楊肇女完婚。武帝鹹寧二年(276年),潘嶽連襟任子鹹去世了。任子鹹與潘嶽自幼友善,勝如兄弟。潘嶽十分悲痛,寫《寡婦賦》,擬述寡婦喪夫哀愁之狀:“愁煩冤其誰告兮,提孤孩於坐側;時暖暖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袡以歎息”。此賦文辭淒婉,描寫細膩,將寡婦悲痛欲絕的情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充分展示了潘嶽善敘哀情的才能。

武帝鹹寧四年(278年),潘嶽兼虎賁中郎將,但仍感到沉跡下僚,心中不快。麵對淒清的秋景,他寫下了最為人所稱道的名篇《秋興賦》:

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雖末事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耕東皋之沃壤兮,輸黍稷之餘稅。泉湧湍於石間兮,菊揚芳於崖湛;澡秋水之涓涓兮,玩遊鯈之澈澈。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

潘嶽帶著一種淒涼的心境感受秋景,因而使秋景處處生哀。四時易節,夏去秋來,而自己的年華也在時序的變遷中慢慢流逝,不覺感到無限的惆悵,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隱居遁世之念。此賦雖以寫景為主,但仍以哀情取勝。一係列富有特征性景物的組合,營造了一種哀婉動人的意境,直可與宋玉的《九辯》相媲美。

時“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任尚書仆射,主管選舉,並與王濟、裴楷、和嶠等人同為武帝所寵幸。潘嶽空負才華而鬱鬱不得誌,常常在心裏暗自非議他們,並且題閣道詞諷刺說:“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鞘,和嶠刺促不得休。”也許是由於這首詞的緣故,他被調出洛陽,出為河陽令。譙人公孫宏年少孤貧,善鼓琴,亦頗善屬文。此時流落到河陽,潘嶽愛其才藝,給予多方照顧。兩年後,潘嶽轉任懷縣令。針對當時客店多聚集奸淫亡命之徒,敗亂法度的現象,潘嶽上疏治理,終保一方平安。

晉惠帝司馬衷永熙元年(290年),晉武帝死。太傅楊駿輔政,潘嶽被辟為太傅府主簿。楊駿輔政後,多樹親黨,與賈後賈謐為首的賈氏集團水火不容,雙方皆有並吞之意。次年,楚王司馬瑋奉賈後旨意來洛陽,密謀誅殺楊駿。楊駿被殺,株連親黨千餘人,與潘嶽同署的主簿朱振也被殺。事發之夜,潘嶽有急事恰好在洛陽城外,故得暫時幸免。當初在河陽結交的舊友公孫宏,時任楚王司馬瑋長史,賴他救助,潘嶽才得免於一死。不久,他又被賈氏集團所用,選為長安令。惠帝元康二年(292年),離京赴秦,途中寫下了《西征賦》,此賦也是潘嶽的名作。他在賦中記敘了沿途的山川地理,人文古跡,抒發了懷古之情,寄托了對現實的感慨,體製宏大,征引廣博。

惠帝元康六年(296年),潘嶽之妻楊氏去世。潘嶽悲痛欲絕。結婚二十四年,夫妻相濡以沫,伉儷情深。潘嶽懷著沉痛的心情,在安葬妻子時寫了《哀永逝文》,表達了妻子死後,自己那種空虛、寂寞、悲傷的心情。一年後,又寫了《悼亡詩》三首,以示悼念。

潘嶽本性輕躁,熱衷仕進。雖宦海生涯三十年,浮沉不定,吉凶相連,但其功名利祿之心從未泯滅。當時賈謐權傾當朝,眾皆歸附。賈謐愛好文學,開館延賓,門庭若市。知名文人如陸機、陸雲、左思、石崇、劉琨等二十四人成集門下,號為“二十四友”,以潘嶽為“二十四友”之首。潘嶽終於攀上了一棵可以棲身的大樹,遂傾心依附。他與石崇等一同諂事賈謐,每值其出行,常望車塵而拜,竟卑躬屈膝到了如此地步。所以,金人元好問《詩論絕句》雲:“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潘嶽在《閑居賦》中,把自己描繪成閑情高古、淡泊名利的人,元好問因而嘲諷他心口不一,文章與德行兩相悖離。

當時石崇為有名的巨富,他在河陽金穀澗建有別館金穀園,這裏清泉飛瀑,茂林修竹,風景極為優美。裝飾豪華,世所罕見。潘嶽常來此與石崇等飲酒聚會、吟詩撫琴。這一年,石崇被任命為征虜大將軍,鎮下邳。臨行前,在金穀園大宴賓客。眾人作詩為他送別,潘嶽也寫了一首《金穀集作詩》,描寫了觀景宴飲的盛況。

惠帝元康七年(297年),潘嶽為著作郎,次年轉散騎侍郎。當初朝廷議立《晉書》限斷,未定,惠帝即位後,以太始年號為斷。賈謐就此事上奏的文辭,皆出自潘嶽之手。潘嶽還常為他人代筆。侍中樂廣善於清言而不長於為文。遷河南尹,將上表辭讓,請潘嶽代筆。潘嶽說:“但須了解您的意思。”樂廣談出了自己的想法,並要求寫二百句左右。潘嶽很快敷衍成文,便成名筆。時人皆說:“如果樂廣不借助潘嶽之文,潘嶽不了解樂廣之意,則不會成此佳作。”

惠帝元康九年(299年),潘嶽遷給事黃門侍郎。賈後、賈謐密謀廢除湣懷太子司馬通。潘嶽奉賈後之命,仿太子口氣作書,如禱神之文,又如太子本意。賈後命婢女陳舞賜太子酒棗,逼其飲之,將其灌醉,令太子照著潘嶽所擬之文書寫。寫畢,賈後又將太子手書呈於惠帝。於是惠帝廢太子為庶人。

惠帝永康元年(300年),趙王司馬倫、梁王司馬彤矯詔廢賈後,同時殺賈謐、張華等賈氏要員。司馬倫輔政,任孫秀為中書令,捕殺賈氏集團其他成員。當初潘嶽隨父在琅邪內史任上時,孫秀為小吏,侍奉潘嶽。孫秀狡黠自喜,潘嶽十分討厭他的為人,曾多次侮辱他,孫秀一直忌恨在心。現在時機到了,潘嶽曾問孫秀:“孫令猶憶疇昔周旋不?”孫秀回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嶽遂自知難免一死。不久,孫秀即誣告潘嶽、石崇、歐陽建等陰謀作亂,應誅之,並夷三族。到刑場上,石崇對潘嶽說:“安仁,卿亦複爾邪?”潘嶽回答:“可謂‘白首同所歸’。”當初潘嶽金穀澗贈別石崇時所寫《金穀詩》,最後二句為“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沒想到竟真成了一句讖語。潘嶽時年五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