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難折象壽,不匱象道,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後。處前者為君長,在後者為臣仆……
錢之為言泉也,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勞講肄,厭聞清淡,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佑,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後富貴……由此論之,謂為神物。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而入紫闥。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問非錢不發。
文章用幽默而又犀利的語言,縱橫捭闔,極論錢之妙用,酣暢淋漓地描繪了一幅晉代社會的“拜金圖”,其穿透力不亞於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一劇中對黃金萬能作用的描繪,把金錢無微不至、無堅不摧的滲透、腐蝕力量,作了入木三分的闡發,說出了千古不易的真理。察其言,觀其行,我們亦可從中看到魯褒守正不移、潔身自愛的高尚品德,因而雖僅有此一作傳世,已堪為後世諷誦與學習的模範了。
陸凱也是以一篇作品知名於世的作家。他是南朝宋代的詩人,字智君,生於河北代縣(今河北蔚縣東)。為人謹重好學,曾任正平太守。據《太平禦覽》引盛弘之《荊州記》載:他與範曄友善,曾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至長安給範曄,並寫了一首詩問候他: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這首詩語言不飾雕琢,樸素無華,但於其所要表達的感情,卻又格外貼切,因為隻有這種語言才能把“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種平易、親切而又深淳的風致寫出來,從輕淡中畫出濃情。另外,作者又選取了具有豐富文化含義的自然物“梅花”來傳達對友人的問候,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的空間。我們首先在字麵上,即能讀出梅花象征著春天,把它寄贈友人,無疑又包孕著作者充滿溫情的懷念與問候;再深入一步看,江南本是氣候溫暖、物產豐富、人傑地靈、經濟發達的地區,但作者無所視無所取,隻把梅花當成江南的象征,寄意深厚可以想見,而把這樣一個蘊含豐滿的象征物,不加絲毫詮釋地送給長安的友人,可見兩人彼此的高度信任,思想感情上的相知相親,因為作者這首詩的深刻意蘊和影響,後人遂以“一枝春”作為梅花的代稱,也常用作詠梅或別後相思的典故,並成為詞牌名。陸凱亦以此詩名留後世。
與陸凱的言簡意豐、曲折幽深不同,以武功著稱的梁朝大將曹景宗留下來的一首詩,則是快人快語,意氣昂揚,給人一種爽捷開朗的印象,亦恰如其為人。景宗,字子震,新野(今河南新野縣)人,生於宋大明元年(457年),自幼善騎射,喜遊獵,因膽勇知名。齊時以戰功累遷遊擊將軍、竟陵太守等職,助蕭衍奪取帝位後又屢立戰功,晉爵為公,升任侍中、領軍將軍,後出任江州刺史,死於赴任途中,時為梁天監七年(508年)。景宗為人處世豪放仗義,不拘小節,性喜運動,不能沉默。他坐車出行時,常常要掀開車的帷幔,左右勸他注意禮儀,他對身邊親近的人說:“我昔在鄉裏,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礔礪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數肋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脯,甜如甘露漿。覺耳後生風,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今來揚州作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小人輒言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此悒悒使人氣盡。”這段自述十分形象地說明了他的性格。
除了行為豪爽、不拘小節,景宗還有一個特點:喜歡喝酒,並且搞些節目取樂。有一次臘月歲前驅除邪疫時,他派人出去向市民們討要酒食。本來是以此取樂,但部下卻奸淫婦女,掠奪財物,影響很壞,連梁武帝蕭衍都被驚動了。他害怕了,趕緊製止住這場惡作劇。與這種性格相關的趣事,還有不少。梁武帝曾經多次宴請功臣,共道故舊。景宗貪杯之後,常說些荒唐無稽的話,梁武帝則故意逗引他說下去,以此取樂。他在文學史上留下來的那首詩,也是酒醉以後的任性之作。當時正為他打敗魏軍的勝利舉行慶功宴,蕭衍命沈約等即席分韻賦詩。景宗本是武將,蕭衍沒讓他參加,以免做得不好,為文士恥笑,他卻意色不平,求作不已。可是沈約已把詩韻分盡了,隻剩競病二字,景宗遂以此為韻,援筆立成。詩雲:“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滿座歎服。詩寫得頗有氣魄,毫無南朝靡麗浮豔之風。
王籍,南朝梁詩人,字文海,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市)人,約於南齊末年至梁武帝中大通二年之間在世。父王僧佑,仕齊為驍騎將軍。王籍自幼好學,有才氣,七歲能屬文,任昉見而稱賞不已。曾在沈約處作《詠燭詩》,亦深受賞識。入梁後曆任安成王主簿、錢塘令等職。湘東王蕭繹鎮會稽,引他為谘議參軍。他常遨遊於奇山秀水之間,往往累月不返。他的《入若耶溪》就作於此時。後又任安西府谘議參軍,兼荊州作唐縣令,很不得誌,鬱鬱寡歡,不理政務,終日飲酒。有人來縣訴訟,他不問情由,鞭撻而遣之。不久就因病而死了。蕭繹曾集其文為十卷,已佚;今僅存《入若耶溪》、《棹歌行》二首。試讀前者: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這首詩,寫作者長年在外、倦遊思歸的心情。前六句的景色描寫是作為一種鋪墊。首聯寫其泛舟水上所感到的無聊和茫然,並隱然有一種焦躁的情緒漸漸滋生出來;次聯寫遠山縈繞的陰雲,陽光追逐著回曲的水流,給人一種遙遠、變動不居、難以把握之感;三聯以動襯靜,把山林在蟬鳥的喧鬧中那無邊的空曠孤寂寫得十分真切恰當,沒有人能抵擋住這種情境的無形壓力,倦遊思歸之感頓時油然而生。據說,此詩第三聯被時人譽為“文外獨絕”,也深得蕭綱、蕭繹、顏之推等人的讚賞。王籍寫詩極仰慕謝靈運,但以此詩觀之,王籍在寫景融情、選詞煉句、安排結構等方麵,水平都較謝靈運為高。這說明詩歌發展到梁代,已在藝術方麵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尋化出世的佛學思想
佛教自漢末傳入中國,並在哲學上發生了影響。晉室南渡以後,佛教的哲理漸被引入詩文創作中,而使佛教發生這種影響的先驅者,主要是一些著名的僧人。
支遁是將佛教哲理引入詩歌創作的一位名僧,俗姓關,字道林,也稱支公、林公,別稱支硎。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南)人,家世信佛。支遁幼有神理,聰明秀徹。早悟非常之理,隱居於餘杭山。二十五歲始出家。初到京師,王濛即評價他“造微之功,不減輔嗣”,把他比擬為玄學家王弼,足見他深沐玄風,可謂是當時清談家的領袖人物,因而圍繞他發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據《世說新語》載,支遁經常飼養一些自己喜歡的動物,比如鷹或者馬,但他又不是喜歡放鷹騎馬的人,有的人便譏諷他說,道人畜馬不雅。支遁答曰:“貧道愛其神駿。”支遁還喜歡養鶴,住在剡中峁山時,有人送給他兩隻鶴。不久鶴的翅膀長大了,撲展欲走。支遁有些不舍,便剪掉了翅膀上的長羽。鶴扇舉翅膀時不複能飛,於是頭俯視兩翅,好像很懊喪的樣子。支遁說:“既有淩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就把它們的翅膀養成放飛了。我們從他豢養的這幾種動物可以看到他峻潔超邁的誌趣和善待外物的愛心。在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裏,支遁被描寫得最多的,是與當時一些名士的交往,他經常與他們辯論一些玄學問題,其文采風流甚為時人追隨仰慕。《莊子》是後世玄學師承的一部重要著作,其中的《逍遙遊》最是難解,並且已有郭象和向秀二人的透辟闡說。支遁有一次在白馬寺中與馮太常閑侃《逍遙遊》時,卻依舊能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外,也是時賢尋味未得的,深受王漾、孫綽、王羲之、謝安等人推崇。在會稽時,郡守王羲之沒太瞧得起支遁有關《逍遙遊》的新理論,於是支遁與孫綽前去拜訪,試為申說其理,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令王羲之披襟解帶,留連不已。
支遁亦頗具文學才能。《世說新語》的箋疏者餘嘉錫說:“支遁始有讚佛詠懷諸詩,慧遠遂有念佛三昧之句。”在把佛理輸入文學領域並用詩文形式加以表現方麵,支遁也是一個領風氣之先的人物。他現存詩十七首、文二十四篇(有殘缺不全者),其詩以表現說明佛理為主,亦雜有玄言,以及描繪山水風物,其中比較可讀的《詠懷詩五首》第三首:
陽熙春圃,悠緬歎時往。感物思所托,蕭條逸韻上。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階仰。泠風灑蘭林,管瀨奏清響。霄崖育靈藹,神疏含潤長。丹沙映翠瀨,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中有尋化士,外身解世網。抱樸鎮有心,揮玄拂無想。隗隗形崖頹,冏冏神宇敞。宛轉元造化,縹瞥鄰大象。顧投若人蹤,高步振策杖。
這首詩把尋化出世的佛教思想與山水風光的描寫拚合在一起,中間夾雜著許多佛教術語,其描寫景物的筆調也顯得玄澀迂闊,缺少靈感,更乏高境。當然,這與佛理剛剛被引進文學領域,在表現方法上還缺少訓練和積累有關。在文學史上這種傾向還是很值得注意和研討的。支遁嵌佛理、玄理入山水與玄言詩,人們共開模山範水之風,中經謝靈運,最終釀育成晉宋山水文學的勃興。對此,沈曾植在《海日樓題跋》第一卷曾評論道:“‘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此亦目一時承流接響之士耳。支公模山範水,固已華妙絕倫;謝公卒章,多托玄思,風流祖述,正自一家。挹其鏗諧,則皆平原之雅奏也。”這已經比較清楚地說明了山水文學(主要是指山水詩)的流變軌跡。支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亦由此規定著。
慧遠是支遁後又一個有影響的僧人和文學家。他本姓賈,雁門樓煩(今屬山西)人,生於東晉成帝司馬衍鹹和九年(334年)。慧遠自幼就愛讀書,博綜六藝,尤善老莊之學。二十一歲遇釋道安,遂感悟而出家,隨之奔襄陽。晉孝武帝初年(373年)襄陽陷落,慧遠乃移居廬山,修築精舍,念佛講經。此間曾與慧永、宗炳等一百二十三人結成廬山蓮社,自入廬山,三十餘年從未離開過。東晉安帝司馬德宗義熙十二年(416年)去世,時年八十三歲。死後,謝靈運為造碑文。綜其一生,慧遠對佛教義理與老莊玄學的修養甚為深廣,他的山林生活與淨土信仰在其弟子及晉末世大夫中間的影響亦極大。謝靈運誄文中說:“昔釋安公振玄風於關右,法師嗣沫流於江左。聞風而說,四海同歸。爾乃懷仁山林,隱居求誌。於是眾僧雲集,勤修淨行,同餐法風,棲遲道門。可謂五百之季,仰紹舍衛之風,廬山之煨,俯傳靈鷲之旨。”他的影響遠播後世,中唐以後,關於廬山蓮社的傳說成為淨土信仰的美談,慧遠成為結社十八賢者之首。
慧遠著述宏富,原有文集十二卷,已佚。從現存遺文看,多是闡釋佛教經義的文字。《廬山記》是他住在廬山時寫的散文,比較有名。其《廬山東林雜詩》是很有影響的作品:
崇岩吐清氣,幽岫棲神跡。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有客獨冥遊,徑然忘所適。揮手撫雲門,靈關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騰九霄,不奮衝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這是一首描寫廬山東林寺周圍景色的詩,詩中也借景抒懷釋誌,表達了自己對佛理的理解與追求。詞氣清雅安遠,韻律和諧朗暢,已不像支遁詩那樣滯澀,顯示出這類作品及其風格的進步與成熟。關於他在東林寺的生活還有一個有趣的傳說:慧遠當時送客從不過溪,一日和陶淵明、陸修靜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就過了那道小溪。突然聽到老虎的吼叫聲,仿佛是在警告他侵入了虎的領地,三人大笑而別。至今此遺跡尚存。
帛道猷是東晉詩僧,本姓馮,山陰(浙江紹興)人,生卒年不詳。出家於若邪山。帛道猷少時即以文才著稱,性情率直,喜山水,一吟一詠有濠上之風。與高僧道壹有講筵之遇,《高僧傳·道壹傳》存其一信一詩。試讀其《陵峰采藥觸興為詩》:連峰數千裏,修林帶平津。雲過遠山翳,風至梗荒榛。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閑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此詩已十分近於純粹的描寫山水之作,入於人境,亦入於詩境,已有陶淵明、王維清妙自然的旨趣。文字全為山水風物的描狀,意象深邃清幽,境界幽逸,但不玄澀;韻律和諧,節奏流暢。由此詩可以看到僧人們最初引佛理入詩終於在山水林野中結出了鮮美的果實。
此外,直接或間接地給六朝文學以影響的僧人們還有很多,如釋道安、釋法顯、鳩摩羅什、釋道融、釋寶月等等,他們都可以作為佛教對於中國文學施予有益影響的先例,留在我們的文學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