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意料之中,幾天後,管桐在蒲蔭長途汽車站,懷著半腔震驚和半腔思念,迎接了顧小影的到來。因為當天還要上班,故而管桐安排好顧小影之後就回了辦公室上班,而顧小影休息了一下便自己溜達著去大街上閑逛。
說到蒲蔭,它在省內的經濟情況屬於欠發達地區,所以縣城的水平也不過等於發達地區的鄉鎮效果:比如縣城主幹道上有家氣質很古老的商店,掛著的招牌上還是斑駁不堪的“供銷社”三個字……但不管怎麼說,這還是去過蒲蔭很多次的顧小影第一次如此快樂地在縣城的大街上逛。
以前去的時候,因為時間短,管桐有時候還要加班,所以顧小影隻能自己在招待所的房間裏看電視。隻有等他加班完畢,才會帶她去縣城有特色的飯館裏吃飯,再在街上轉一轉。以管桐的氣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所以盡管低調,本地老百姓也很少有人看縣裏的新聞,但很多人還是認得出他。顧小影不喜歡這種感覺——有人阿諛奉承,有人淳樸真摯,有人畏懼瑟縮……盡管形形色色都有,可惜她都不怎麼喜歡。
她心裏的管桐,其實從來都是那個穿著白襯衫看書、看材料或奮筆疾書的管桐,是那個從遠處走來,一伸手便抱她滿懷的管桐——他其實更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而不是官員。官員,在她的印象裏,是把持權力的、威嚴的人,相比之下管桐太溫和了,她怎麼都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大學生感覺的人怎麼能管一個縣裏的一大攤子事?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管桐再書生氣,也已經在此地紮根一年。一年裏,他有時候也會說起現今基層官場“少帥老將胡子兵”的種種難為之處,要一邊想著怎麼與其他的副縣長協調,一邊琢磨著怎麼和因為自己的空降而被阻了前路的幾個“老人們”交涉……有時候顧小影也會把從爸媽那裏聽來的案例說上一兩個,但絕大多數時候是傾聽——聽他說基層的酒風如何盛行,聽他說有些實事多麼難辦,聽他說跪在縣政府門口的老百姓怎樣涕淚橫流,聽他說他也無法避免的震撼、心酸以及很多時候的無能為力。
她知道,他隻是需要一個傾聽者。
晚上的時候管桐回來了,他進門的時候顧小影正倚在床頭看電視。電視裏在播放一個關於被拐賣兒童尋親的故事,顧小影看得淚水漣漣,正撕著一卷衛生紙擦臉。中間看見管桐進門,隻淚汪汪地送給他一個“回來了”的眼神。
管桐好奇地探頭看電視,恰好看見被拐賣兒童的生母掙脫若幹人的攙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喊著給救孩子回來的民警磕頭的場景。被拐賣的孩子站在一邊,木然地看著身邊激動的人群,那眼神竟然是陌生而疏遠的。
顧小影哭得眼都腫了,看著管桐說:“真可憐,自己的孩子被拐賣了,回來的時候都不認識自己,可憐她和她老公快找遍一個中國,找了六年才把孩子等回家。養父養母那邊也舍不得孩子,孩子還覺得警察和生父母拆散了他的家。嗚嗚,我還沒當媽,都能想象到,誰要是把我的寶寶偷走了,我會瘋了的,嗚嗚……”
她咬牙切齒:“這些殺千刀的人販子,還算是人嗎?怎麼不槍斃?要我說死十回都罪有應得!最好死了再鞭屍,埋了再掘墳!”
管桐嚇一跳,回頭看顧小影,隻看見兩隻核桃一樣的眼,隻好歎口氣,伸手關了電視,再去拿塊冷毛巾,一邊把她攬進懷裏捂著眼一邊說:“不哭了,以後一定要把自家孩子看好。”
顧小影啜泣兩聲,扯掉毛巾,抬頭看管桐,一臉可憐相:“可是,老公,咱自家孩子還沒影呢。”
“遲早會有的,”管桐拍拍她的臉,“洗澡去,睡覺。”
顧小影“哦”一聲,爬起來往洗手間走。管桐看著顧小影的背影,再恍惚著想起那天晚上賓館裏小夜燈下蔣曼琳的身影,突然有點感慨——似乎,也不過就是兩年,雖然他們都還很年輕,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找到一種感覺,叫做“相濡以沫”。
至於這個晚上的最終成果,說起來還算順遂——雖然也折騰了很久,不過顧小影總算在筋疲力盡之前懷著滿腔忐忑盼到了“84消毒液”的降臨。睡著前,她有點恍惚,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逼管桐逼得這麼緊,似乎隻是一種下意識,是一種她自己都掙脫不了的渴望,就好像一個蠱一樣,帶著濃烈的期待,把她深深吸進去……對此,她隻能解釋為自己是個急性子,想要做什麼事情就要趕緊去做。可是偏偏,這件事,急也急不得。
然而,他倆到底還是沒有躲過這個預料中的劫。
七天裏,盡管還有三天假期,但管桐一共上了六天班,加班四次:據說節後省裏在蒲蔭有個現場會,所以縣委縣政府相關人員誰也沒把這個節過好。
連管桐自己都搖頭歎氣說:“以前隻知道省委定期組織調研、考察、現場會是給地方展示工作成果的機會,現在才知道,活動多了,不是擾民而是‘擾吏’——說起來,地方小吏也不容易啊!”
顧小影沒辦法,隻能自己陪自己玩:看看電視,逛逛大街,上上網……縣城裏隻有一個老式的電影院,正在演的是省城裏已經下線很久的一部電影,顧小影當懷舊,居然也進去看了兩遍。
在這種工作強度下,顧小影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變成了事實——第五天的時候,饒是管桐滿頭汗,自己都撐不住了轟然躺倒,也沒把顧小影期待的“84消毒液”盼出來。
朦朦朧朧的夜燈下,顧小影盤腿愣愣地坐在管桐身邊,看看管桐筋疲力盡的神情,不相信似的伸手摸一摸,差點哭出來:開始的時候明明好好的,可是現在,怎麼比蝴蝶結還軟啊……
她忍住心頭的失望,也不敢告訴管桐今天是“危險期裏的危險期”,她有點後悔了——如果把前幾天的精力攢到今天,該多好?
可問題是,攢著就有用嗎?
她扭頭看看管桐疲憊的臉,心裏一陣矛盾、一陣內疚,再聽見管桐悶聲悶氣地問“你還好嗎”的時候,她除了縮到他懷裏,安慰他“我很好,不急”之外,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他都不信她“不急”。
可是,她能做什麼呢?
壯陽藥?這不至於吧……管桐才三十四歲。
食補?似乎可行……可是,也太昭然若揭了。
若無其事等下次?似乎……也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就這樣,顧小影終於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
是她睡著之後,管桐側頭看她一眼,才深深歎口氣,皺起眉。
他有點恐懼地想起一個詞,一個是男人都忌諱的詞——ED。
他想起顧小影剛才在燈光下一閃而過的沮喪,想起她臨睡前故作不在乎的笑臉,她甚至安慰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是中文係畢業,以前倒不知道,嶽飛的《滿江紅》還可以引申成這種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廢了……可是,前陣子不是還好好的?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哆嗦一下,想起以前很多個濃情蜜意的夜晚裏,當火花散去後,顧小影趴在他身上,伸出手指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繞一下、再繞一下,然後抬頭,眼神亮晶晶地笑:“好軟,讓我抻抻,打個蝴蝶結……”
那時候,這是他們私密的暗語,象征大團圓的美好結局。
而如今這個“蝴蝶結”……她會怎麼想?
帶一點朦朧月光的黑夜裏,管桐把胳膊從顧小影脖子下麵抽出來,煩躁地翻個身,再歎口氣。
他其實更理不清的是:他自己要怎麼想?
就這樣,七天假期結束,管桐到底還是沒有完成顧小影期待中的任務:因為從那天以後,“蝴蝶結”就一直是且隻是“蝴蝶結”了……
回省城的長途車上,顧小影半睡半醒間想起了管利明的指責、爸媽的期待和周圍人貌似好心但實際上壓力重重地關懷,再想到那讓自己滿懷期待、屢次煽動卻仍然保持柔軟本色不動搖的“蝴蝶結”……忍不住,眼眶就濕潤了。
她都沒法告訴任何人:這一刻,絕望好像洪水,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5)
就在顧小影經曆著一場對她而言不啻於晴天霹靂的大事件的時候,她不知道,省城裏,段斐和許莘的生活也算是電閃雷鳴了。
起因是四月末,果果一直咳嗽不止。症狀也奇怪,有點像感冒,但是不流鼻涕不打噴嚏不發燒。可是如果不是感冒,也找不出病根,反正就是咳嗽,且咳得當媽的人心都碎了。眼見著咳嗽了好久,能用的食療偏方都用了一遍,還是不見康複,段斐沒辦法,隻好又抱果果去了醫院。還是省中醫的兒科,許莘提前給杜屹北打了招呼,結果本來不是杜屹北的班,他也急匆匆趕過去親自給果果看病。段斐急歸急,但很感動,而許莘似乎也是第一次發現——居然被顧小影說對了,找個大夫還真是挺不錯。
杜屹北認認真真地給果果檢查,看看咽喉,聽聽胸腔,段斐在一邊看著,忍不住問:“醫生,果果沒事吧?”
杜屹北檢查完了,抬頭摘了口罩微笑:“沒事,這個季節幹燥,不少孩子都咳嗽,我給你開張方子,中藥調理一下。”
他開始在藥方上開始寫字,荊芥、桑葉、薄荷、川貝、銀花……一邊寫還一邊囑咐:“止咳糖漿就不要喝了,像蔥、薑、蒜、韭菜之類的辛辣食品和魚類也不要吃了,別濫用藥,調理一下就會好。”
停筆的時候看看果果淚眼朦朧的小臉,他又笑一笑補充:“她這個時候應該正是味覺敏感的時候,可能會嫌中藥苦,所以藥汁溫度盡量保持在37度以下,也可以稍加點冰糖、白糖,能減輕苦味。一般來說,100毫升藥汁分六七次喂完就可以。”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目光溫和、神態安然,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氣場——不是老中醫那樣的氣韻沉厚,也不是普通年輕人那樣的陽光張揚,是什麼呢?許莘也形容不出來,但反正感覺不錯。再加上他認真給孩子檢查、寫藥方時的那種模樣,居然奇跡般地讓許莘想起“認真的男人最好看”這句話。
說實在的,這時的杜屹北,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觀,都在一瞬間讓許莘有點動心。
可是,許莘又忍不住想:她是想找個有共同語言的人啊,雖然不至於是同行,可至少也得聊得來吧?可杜屹北,他是學醫科的,而醫學和藝術……這似乎完全不搭界啊!
“想什麼呢?”許莘正天馬行空的時候,段斐抱著果果碰她一下,“陪我拿藥去。”
“哦。”許莘如夢初醒地回頭,剛準備拿藥方,卻見杜屹北已經跟著走出來,笑著對她們說:“我去吧,你們稍等。”
“這怎麼行?”段斐急了,“已經很麻煩你了。”
“沒關係,”杜屹北笑一笑,“你們坐著等我一下。”
段斐急忙再碰碰許莘:“你跟著一起去,交費回來我報銷。”
“哦,”許莘乖乖地點點頭,第一次沒有反抗她姐的刻意安排,衝著杜屹北的背影喊,“等我一下。”
杜屹北站在電梯前,略一擋住電梯門,回頭道:“快點。”
電梯裏的光線射出來,照到他身上,那身白大褂一下子被鍍上一層好看的金色。那也是第一次,連很少看言情小說的許莘都知道了,為什麼顧小影總能被小說裏那些溫和的男醫生形象弄得五迷三道的——因為真的很好看啊!
就這樣,傍晚,段斐抱果果回家,許莘留下替段斐請杜屹北吃飯以示報答。杜屹北很爽快就答應了,但提出個交換條件是飯後他請許莘喝茶。許莘點點頭,主隨客便,吃飯的地點就依杜屹北的建議選在中醫院附近一條巷子裏——隻是一家普通的小海鮮店,但地道的菜式讓許莘屢次表示一定要帶饞貓顧小影來感受一下什麼叫做“好酒不怕巷子深”。她一邊吃一邊興致勃勃地給杜屹北講起自己和顧小影是怎樣吃遍省城小餐館無敵手的,杜屹北笑眯眯地聽著,還不忘隨時給許莘遞紙巾、倒茶水、盛湯。許莘來不及說謝謝,便隻能在心裏感歎:多少年沒被人這麼紳士地照顧過了,還真有點不適應。
席間的話題當然也是愉悅的——許莘談起自己的職業就眉飛色舞,那不單純是種職業滿足感,或許還是一種因為興趣或者愛好而生的由衷的幸福感。她談自己喜歡的童書,尤其是她最喜歡的繪本,講那裏麵線條與色彩的結合,言簡意賅卻感人至深的故事……她繪聲繪色地給杜屹北講一個叫做《爺爺變成了幽靈》的故事,杜屹北看著麵前這個不過幾麵之緣的女孩子的臉,奇跡般地覺得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
許莘講得很專注,眼睛睜得大大的,講著講著就含了霧氣:“有一個小男孩叫艾斯本,他最喜歡自己的爺爺了。可是突然有一天,爺爺倒在大街上,死於心髒病發作。艾斯本傷心極了,每天都在哭。直到一個晚上,爺爺突然就回來了!他坐在艾斯本的櫥櫃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暗。艾斯本就問他說‘爺爺你不是死了嗎?’,爺爺說‘我也以為我死了’。艾斯本恍然大悟說‘爺爺你變成了幽靈’!”
杜屹北看著許莘,點點頭,也很感興趣的問:“然後呢?”
“從那天晚上,每到爸爸媽媽睡覺後,爺爺就會來看艾斯本。艾斯本很高興,可是爺爺說他一點都不快樂,因為不能總是做一個幽靈啊!艾斯本就去翻自己的一本關於幽靈的書,書上說,如果一個人在世的時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會變成幽靈。艾斯本問爺爺‘爺爺你忘記了什麼事呢’,爺爺歎口氣說‘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於是艾斯本決心幫爺爺想起來他忘記的那件事,他和爺爺一起回到了爺爺過去的家,看著牆上的照片,回憶起很多事,比如爺爺和奶奶約會時的那個吻,爺爺有了兒子之後被尿了一身的尿,甚至想起來從院子裏采來的草莓的味道,以及電視上看過的帆船的節目……可是,這些都不是爺爺所忘記的那件事。”
許莘攤攤手,歎口氣,喝口茶。杜屹北拿起茶壺再給她續點水,問:“然後呢?”
“第二天晚上,爺爺又來了,艾斯本又和爺爺在鎮子上轉來轉去,可是爺爺還是沒法想出來他忘記了什麼。天亮以後,爺爺走了,艾斯本告訴自己的爸爸媽媽說他看到了爺爺,可是沒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覺得這是艾斯本在做夢。艾斯本很失望。那天晚上,艾斯本又沒有睡覺,而是一直在等著爺爺,可是爺爺沒有來。他從窗戶爬出去,悄悄地圍著房子找了一圈,呼喚著爺爺,可是沒有找到爺爺。他還去了爺爺家,去了鎮子上,最後才疲憊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接過沒想到爺爺正坐在櫥櫃上看著他笑。艾斯本生氣了,說‘有什麼好笑的’,爺爺卻說‘艾斯本,我想起來了,那件事是和你我有關的一件事’。”
說到這裏,許莘停了一下,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杜屹北看著她,靜靜地,也不說話。
“然後,爺爺說‘艾斯本我想起來我忘記什麼事了’。這樣說著的時候,爺爺不笑了,”許莘頓一頓,“爺爺說‘我忘記對你說再見了,我的小艾斯本’……”
許莘終於忍不住抽一下鼻子,低頭喝水。杜屹北輕輕歎口氣,道:“很感人的故事。”
許莘有點悵然:“沒有這種經曆的人恐怕都體會不到……我爺爺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麼突然。後來的很多年裏,我都在想他欠我一個‘再見’呢。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他都沒來得及告別……”
杜屹北看著許莘,似乎突然間就被那種發自內心的情緒所感動,他在心裏想:如果說他很喜歡聽眼前這個本來並不算太熟悉的女孩子說話……這代表什麼?
也是直到這時,許莘抬起頭,才發現似乎一直都是自己在侃侃而談。
她略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我話太多了?”
杜屹北搖搖頭:“沒有,雖然我一直在兒科工作,接觸的也是小孩子,可是從來沒有人給我講這麼感人的故事。”
許莘也笑了:“謝謝。”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真摯,所以杜屹北不知道她心裏的那些起伏的情緒。她其實是有些懊惱自己剛才的專注以及輕微的失態,但看著杜屹北的表情,她知道了他的確並沒有什麼反感——這令她覺得溫暖並貼心。
這倆人吃飯很快,吃完的時候還不到七點。許莘掏出錢包結賬,杜屹北並不阻攔,反倒是店主見杜屹北是熟客,沒多說話就打了折。轉身出了店門,杜屹北隨許莘去了她常去的一家咖啡館。雖然是學中醫出身,但他難得地不絮叨——不講咖啡不好,也不講晚上喝茶不健康,這倒讓許莘覺得很驚訝。
結果點餐的時候許莘就忍不住又暴露出自己不厚道的那一麵,問:“我喝奶茶可以嗎?”
杜屹北笑了,一笑又有兩個酒窩:“可以。”
許莘轉轉眼珠子:“喝咖啡呢?”
杜屹北又笑了:“如果不影響睡眠,也可以。”
“如果影響睡眠,但因為喜歡所以偏要喝呢?”許莘不厚道地抬杠。
“很多人都無法抗拒口腹之欲,所以大可以在不影響自身正常生活的狀態下偶爾縱容自己一下,”杜屹北很認真地答,“比如你可以上午或者下午喝咖啡,解解饞。晚上明知道影響睡眠還要喝,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看許莘一臉惡作劇的表情,杜屹北也不懷好意地補充一句:“再說你今天見了我,明天就掛兩個黑眼圈,別人會不會多想……我就不知道了。”
許莘咳嗽兩聲,哭笑不得:她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大夫不僅反應敏捷,而且還挺善於抓人軟肋。看來這小大夫的品性還真是很對她的胃口,既不摳門也不扭捏,舉手投足間都挺大方,雖然是醫學世家長大,但並沒有讓人無法忍受的潔癖。他能帶她吃風味小店裏的特色菜,也能陪她在咖啡館裏喝奶茶——雖然連許莘自己都知道奶茶其實遠沒有溫開水健康,但就衝著杜屹北這份不隨便指摘他人生活習慣的優點,許莘已然十分滿意。
她一邊喝奶茶一邊好奇地問:“在兒科做醫生,吵不吵?
“還好吧,”杜屹北笑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絲毫沒有上次聚餐時的眉飛色舞,反倒是種寧靜溫潤的氣質,倒是很襯一個中醫師給人的習慣印象,“化驗室比較吵,因為小孩子怕抽血。”
他話音未落,突然手機響起來,他看看手機屏幕,樂了,對許莘說:“我哥,蔣明波。”
杜屹北一邊說一邊接起電話:“哥,有事嗎?”
不知蔣明波說了些什麼,隻聽見杜屹北點頭說“好”、“行”、“我真同情你”……然後才掛斷了電話。
看許莘一臉很好奇的表情,杜屹北無奈地解釋:“我哥今晚要來找我住。”
“你們兄弟倆的感情挺好的!”許莘感歎。
“感情是不錯,不過我更是我哥的避難所,”杜屹北歎口氣,“我有時候都覺得很慶幸,雖然我媽那人很嘮叨,但好歹不像我大姑那麼難纏。”
“你大姑?”許莘不明白,“那就是蔣醫生的媽媽?”
“是啊,”杜屹北搖頭,“她這人,怎麼說呢,人還是挺好的,就是……”
他冥思苦想一陣:“就是有點太苛刻了。”
“苛刻?”許莘依然很納悶。
“就是說她和我們的審美不太一樣,她能看上的姑娘我哥都看不上,可是我哥看上的姑娘她都能挑出毛病來。”
“哦,我明白了,”許莘點頭,選了個中性詞來修飾,“就是說她挺有主見的。”
“那是太有主見了,”杜屹北很無奈,“像我表姐,就是蔣明波的親姐姐,人家和男朋友談得挺好的,就是被我大姑生生拆散的!其實我大姑也是為了我表姐好,她怕我表姐嫁到農村婆婆家會吃苦,所以極力反對她嫁給一個農村出來的小夥子。當然那人我是沒見過,不過我覺得換了我媽是不會這麼強硬的。”
許莘點點頭:“你家是知識分子家庭嘛,應該還是挺開明的。”
“其實我爸挺迂腐,還挺保守,”杜屹北好像卯足了勁要給許莘講解自家的人物特征,優缺點綜合介紹以增強全麵了解,“不過還是比較尊重我的,找女朋友這件事,當然最後還是我說了算。”
許莘奇怪地看杜屹北一眼,她當然猜到這些話是說給她聽的,心裏也確實有幾分欣慰——這麼資優的一個青年才俊,能對自己說這些話,其實也是一種肯定了吧?雖然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更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優秀的一個人會看上自己這個不年輕、不水靈的候選人,不過,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作為一個二十八歲的大齡剩女,其實依然可以迎來明媚的春天?
可是對杜屹北其人的了解到底還是比較少,許莘說話很謹慎:“在我家,我爸媽也是很尊重我的意見的。”
杜屹北很高興:“其實這樣最好,看看我表姐就知道,父母雖然是一片好心,有時候也不一定有英明決策。說到底,過日子的是你自己又不是別人,還是自己的判斷最重要。”
話說到這裏,許莘已經完全明白了——杜屹北這完全就是一種近乎“兜底”的聊天方式了,因為對普通的陌生人或者一般的朋友,這種家庭生活類的信息近乎隱私,壓根沒有拿出來聊天的必要。
她有點不太能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難道,真的還能讓她遇見一個自己覺得不錯的人,而恰巧對方也覺得她不錯?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她覺得有點恍惚。
直到又一個電話打來,在杜屹北接電話的刹那,許莘聽到一個似乎在哪裏聽過的稱呼:“曼琳姐,你饒了我吧,我又不是110,沒有查失蹤人口的能力……我知道,可是我這次真的沒有私藏我哥……不信你去找啊!行,我給你我家的鑰匙,你要是能在我家裏、我宿舍裏找到我哥,我明天陪他去相親還不行嗎?”
絮叨了幾分鍾,杜屹北終於歎口氣掛斷電話,看著許莘抱怨:“我表姐,估計也被我大姑逼得快瘋了,跟個警察似的,一個勁問我我哥的下落。我看她就是被我那個警察姐夫給影響的,看誰都像嫌疑犯。”
“可是,你好像不僅僅是嫌疑犯,”許莘盯著杜屹北看,“你明明就是同案犯!”
“嘿嘿,”杜屹北樂了,“多虧我聰明,給我哥找了個秘密藏身的地方,是我同學出國後委托我幫他照看的房子,那裏我姐肯定找不到!”
“哦對了,”許莘靈光一閃,“你剛才說,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誰?我姐?”杜屹北看看許莘,“蔣曼琳。怎麼,你認識她?”
“她在哪裏工作?”似乎,記憶中有碎片,一點點拚接到一起。
“原來在人事廳,現在在省政府,”杜屹北好奇地問,“你認識?”
人事廳、蔣曼琳、當警察的丈夫、苛刻的母親……記憶的碎片終於拚成一塊斑駁卻也清晰的拚圖,許莘倒抽一口冷氣——現在她終於知道自己是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管大哥的前女友不就叫“蔣曼琳”嗎?那麼,那個嫌棄管桐是農村出身的女人,豈不就是蔣曼琳和蔣明波的媽、杜屹北所說的“苛刻的”大姑?!
“你姐夫,是副省長的兒子吧……”許莘抱著最後一點希望說出這句話,內心有個聲音在叫囂——否定我,求求你否定我,就說我說的不對,完全是杜撰……
可是真遺憾,因為杜屹北完全是一副被嚇到的表情:“這個你都知道?你認識我姐?”
“嗬嗬,不熟,完全不熟,”許莘好不容易扯出個笑容,還半死不活的,“好像,顧小影那個被人挑剩下的老公,就是你表姐的前男友……他們,就是你剛剛說被活活拆散的那一對。”
杜屹北張張嘴,半晌才說:“不會這麼巧吧……”
“我想會的。”許莘苦笑。她想自己怎麼這麼命苦呢——好不容易遇見個自己覺得不錯、對方也覺得自己不錯的男人,可是居然有這麼一家子恐怖的親戚,還生活在一個距離自己無比遙遠的大宅門裏……自己要不要速速閃人?
這麼想著的工夫,行動已經先於大腦作出判斷,許莘迅速看看手表笑一笑:“時間不早了,咱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杜屹北愣一下,似乎沒想到才晚上七點半就算“不早了”,而且剛剛明明聊得好好的,怎麼就變成急著要走了?就因為說到蔣曼琳?
來自兒科醫生的敏感令杜屹北當機立斷:“不晚,再聊會兒!”
許莘瞠目結舌,已經站起來一半的身子生生被探身過來的杜屹北給按下去——作為一名有著豐富相親經驗的大齡剩女,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有魄力、有勇氣、有賴皮精神的相親者!
杜屹北一掃剛才的溫和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你怎麼了?就因為我表姐之前和你好朋友的老公分手了,你就撂挑子要走?這壓根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啊!”
許莘訕笑:“沒有,我隻是覺得天色不早了……”
她指指窗外的馬路——四月底的晚上七點半已經燈火通明:“再說我就是代表我姐來表示一下謝意,謝完了總得回家啊!”
“就是為了代表你姐?”杜屹北看著許莘,一臉的不相信,“如果真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來這裏。人人都知道我杜屹北醫生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從來不接受患者家屬的任何答謝!”
許莘被這一串自我謳歌嗆到了,心想其實這人的語言和顧小影有得一拚,怎麼看怎麼不像學中醫的,幹脆也開始耍賴皮:“那反正我謝也謝過了,你就當做自己沒被答謝好了,咱倆都求個心安理得。”
“我是兒科醫生,不是兒童,”杜屹北皺眉,“說吧,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
“沒有沒有,你千萬別誤會,”許莘賠笑,“江老師和我姐就屬於亂點鴛鴦譜……”
“亂點鴛鴦譜?”杜屹北抱著胳膊端詳許莘,“雖然我來這裏的確是因為我師兄給派了任務,但聊了這麼多之後,我覺得已經自覺自願地想認識你了。你呢?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我對你挺有好感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咱倆也算愧對這三十歲的年紀了。”
“我才二十八!”許莘磨牙,一邊磨一邊淌冷汗,內心充滿敬仰——真看不出來這小大夫還挺有魄力啊!更看不出來自己雖年紀一把了但魅力猶存啊!
“二十八離三十也不遠,”杜屹北也豁出去了,看著許莘噴火的眼不怕死地諫言,“我說白了吧,我這人優點和缺點都挺明顯的,優點就是負責任、比較勤奮、還算細心,缺點就是工作太忙,隨叫隨到。以前因為這個事耽誤了不少次相親活動,給人家姑娘留下的印象也不好。我覺得咱倆認識在先,相親在後,說起來也不算純粹意義上的相親,也是挺有緣分的,你說是不是?”
“不是!”許莘當機立斷,“咱倆其實挺不合適的!咱倆行業距離太遠,將來會沒有共同語言,做不到相互理解!”
“怎麼遠了?你是童書編輯,我是兒科醫生,我們都從事著充滿愛心的工作,為祖國的花骨朵嘔心瀝血、勤奮工作,咱怎麼遠了?”杜屹北一旦豁出去了就甩開全部的溫和而變得步步緊逼!
許莘嚇一跳,心想反正你豁出去了那我也豁出去得了,幹脆瞪眼道:“你可以反駁,也可以認為我汙蔑,但是我還是得說我的心裏話,而且話糙理不糙——你聽好了,我就是覺得你那大姑太勢利了,跟這種人做親戚我有心理壓力!看你和你哥感情這麼好,估計也是你大姑家的常客,我就不打算趟這個渾水了,免得我以後每次進她家門還得溫習一遍嫌貧愛富的經典案例。再說你家家學淵源,你爺爺的名字我在報紙上、電視上都見過,簡直是如雷貫耳,所以你也算是名門之後了,你家要是能看上我這樣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那就真成了灰姑娘傳奇——可是偏偏,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什麼傳奇。”
許莘喘口氣,見杜屹北張口打算說什麼,打個暫停的手勢繼續搶奪話語權:“杜大夫你這人真的挺好的,對我姐幫助也很大,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希望以後不要對我外甥女有成見,畢竟我們還得去你那裏給果果看病。你也看見了,果果沒有爸爸,怪可憐的,你別歧視她。再說我這個人這麼大歲數了,沒有年輕小姑娘那麼耗得起,我就想找個合適的男人結婚。雖然你條件挺好,可是你的親戚、你家的背景都太彪悍了……所以咱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吧!雖然我不明白你究竟喜歡我什麼,但我還是得說,謝謝你,真的,你增強了我今後在相親道路上的信心與勇氣,能夠讓我繼續勇敢地麵對生活。雖然前路很曲折,但因為你這麼優秀的人都能看上我,這使我相信我終究可以找到光明的未來!”
許莘前半段如唐僧念經後半段如烈士陳詞般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段話之後,也不管杜屹北已經完全僵滯了的表情,抓起包揚長而去。直等到發動了車子彙入到馬路上流淌的車河中去之後,許莘才歎息:說到底,她還真是個顧小影口中的“廢物點心”。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真的年紀大了,硬撐著等到今天便越發謹慎了……她居然還真的能被這個突發事件嚇得抱頭鼠竄?
唉,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她對源遠流長的杜氏家族的莫名恐懼,其實杜屹北真的是個打著燈籠沒處找的結婚對象了……回家的路上,許莘一邊扼腕歎息,一邊趁等紅燈的間歇給顧小影發短信: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有大八卦,隻能麵談!
過會,顧小影回複:五月三日去你姐家,我給你們帶了蒲蔭當地的新蜂蜜。
可是,這也是第一次,食物的到來居然無法衝淡許莘心中若有若無的遺憾……她再看看手機,想想杜屹北,終於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
過了一個村……不知道前麵還有沒有一個店?
(6)
另一路,段斐抱著果果回家,然而在樓下,段斐一抬頭,居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孟旭?!
那一瞬間,段斐的心情實在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直到幾秒種後,伴隨著果果的一聲咳嗽,段斐才從呆怔中驚醒,衝孟旭點點頭,準備越過他身邊回家。
然而也幾乎是同一時刻,孟旭突然問:“孩子病了?”
聽到這句話的刹那,段斐覺得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夢裏,多少次,她都幻想這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說這句話,支撐自己,陪她走過果果嬰孩時代每一次疾病的困擾。可是,夢醒時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句話,或許,她一輩子都等不來了。
“媽媽——”果果糯糯的聲音在段斐耳邊響起,段斐急忙拍拍懷裏的女兒,哄著說:“乖,寶貝兒,媽媽在這兒呢,咱們這就回家,媽媽給寶貝兒燉梨吃,好不好?”
果果點點頭,又咳嗽幾聲,咳嗽的時候小手抓緊了媽媽的衣服領子,段斐心疼得也顧不上孟旭的存在,急匆匆地按單元樓門口的保險門,響了幾聲沒人開門,她這才想起父母已經回老家照顧待產的嫂子去了。於是又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鑰匙,可是抱著果果,找鑰匙都不方便。
見此情景,孟旭伸出手,想要抱過果果,可是段斐突然充滿敵意地抱著果果後退一步,緊緊瞪著孟旭看,好像他要搶去她至關重要的寶貝。孟旭愣一下,轉而接過段斐手裏的包,伸手進去,翻撿一下,準確地找到了段斐的家門鑰匙。
段斐心裏五味雜陳地盯著孟旭——她自己知道,她的包裏有辦公室、新校區教工宿舍、檔案櫃等若幹串鑰匙,但唯有家門鑰匙上拴著一隻手工製作的巫毒娃娃鑰匙環。
而他,居然還記得她喜歡用自製的巫毒娃娃來拴家門鑰匙的習慣!
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留心過——她一針針、一線線做出來的巫毒娃娃,不是惡魔係、不是詛咒係甚至不是治愈係,而是那款叫做“小王子”的守護係娃娃。據說,這個來自童話世界、溫柔善良的小王子,能照顧你、守護你的家人,與你一起度過每個或孤單或快樂的日子……其實,哪怕就在他控訴她“過於強勢”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在她心裏,壓根沒有什麼會比家、家人更重要。
路燈下,段斐看著那串鑰匙和捏著鑰匙的那隻手,漸漸,連眼眶都酸了。
就這樣,那晚,是段斐離婚後第一次和孟旭呆在一起——而這也是自當年“捉奸在床”事件爆發後,孟旭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
他環視四周——很顯然,這房子重新裝修過了,當時的簡易家具一件不剩地被扔掉。現在,他站在客廳中間,感覺自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靜謐的空氣裏,孟旭站在臥室門口,靜靜地看段斐給果果換衣服。果果坐在床上,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可是不怎麼說話。當然,他也不知道一個兩歲的小孩子究竟是不是會說很多話。他隻是那麼看著她,父女兩人兩兩相望,但仍然沒有任何聲響。
段斐沒有回頭,盡管她知道孟旭站在門口,也看見果果眼裏好奇的目光,但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幹脆當作看不見,自顧自給果果換好睡衣,和聲哄女兒:“果果乖,媽媽去給果果做飯吃,一會吃完藥媽媽給果果講故事,好不好?”
果果抬頭看看段斐,伸出手往段斐懷裏一撲,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不吃。”
段斐聽見女兒啞著嗓子的聲音,心裏就快要化成一灘水,隻好接著哄:“不吃藥,病就不會好,果果病不好,媽媽就不能給果果買很多好吃的東西。像冰糕啊、糖果啊,果果你都不能吃!”
果果果然被不能吃零食的恐嚇震懾住了,雖心有不甘,也隻能放棄。看媽媽要把她塞到小被子裏,急忙抓住段斐衣襟不鬆手,一邊躲在段斐懷裏,一邊怯怯地看看她身後的孟旭。段斐知道果果平時不怎麼見生人,看見孟旭自然驚訝又害怕,想了想,隻好回轉身,迎上孟旭的目光。
“吃飯了嗎?”段斐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孟旭搖搖頭,他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自己今天的行為——似乎就是鬼使神差,他來了,在這裏站了幾個小時,終於等到她們回家。他想看看果果,看看自己曾經義無反顧放棄掉的妻子和女兒,現在看見了,按理說可以離開了,可是,腳像釘在地上,挪不開。
段斐歎口氣:“我去做飯,你——”
她猶豫一下,回頭抱起果果,指著孟旭對果果說:“果果要不要聽故事?”
果果想點頭,可是看看陌生的孟旭,還是害怕地縮在段斐懷裏。她把臉貼在段斐頸邊,又咳嗽兩聲,段斐很無奈,隻好抱著果果,一邊輕輕拍她的後背一邊說:“果果,你這樣纏著媽媽,媽媽怎麼給你做飯吃呢?你不餓嗎?”
其實段斐心裏更愁的是:該怎麼介紹孟旭呢?
按理說,剛才那句話應該是:果果要不要聽爸爸給你講故事?
可是,明明知道這句話沒錯誤,她就是開不了口!
這不是小氣不小氣的問題……這似乎,是一道坎,一道一下子邁不過去的坎。
孟旭歎口氣,看著段斐道:“我去做飯吧。”
他看看縮在段斐懷裏的果果,覺得自己似乎也隻能幫上這點忙,所以盡量忽略段斐臉上的驚訝和難以置信,挽起袖子看著段斐問:“你打算晚上做什麼飯吃?”
“雞蛋麵吧,”段斐猶豫一下,“軟爛一點的。”
看孟旭點頭,段斐再補充一句:“藥罐在櫥子下麵那一層,你幫我洗洗,給果果煎藥喝。”
孟旭又點點頭,依次按段斐的囑咐在灶上放好藥罐和煮麵條的鍋,段斐抱著果果繼續指揮:“冷水,直接把藥放進去泡一會,吃完麵條再熬藥。”
孟旭一一按照段斐指示的程序泡藥、燒水、煮麵條……偶爾一恍惚,他覺得似乎中間並沒有什麼停頓和間隔。
然而段斐心裏卻沒有孟旭那麼懷舊——或許她心裏更有些疙疙瘩瘩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真的要留孟旭在這裏做飯,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就應該拿笤帚把他打出去……可是,他畢竟是果果的父親,她無法割斷這種事實上的血緣。
果果趴在段斐懷裏,一直在盯著自己生命中突然冒出來的這個陌生人看。孟旭過了很久,才背對著段斐說:“我想,以後定期能來看看孩子。”
終於等他說出這句段斐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段斐隻是深深歎口氣——她能反對嗎?且不說這本來就是法律賦予孟旭的權利和他本來早就該履行的義務,單說以後麵對果果的質問時她所能預料到的那些張口結舌,怕就不是她能應付的。
果果總有一天會問:媽媽,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而一場婚姻走到今天這般支離破碎,孩子何其無辜?
段斐吸口氣,終於低聲答一句:“可以。”
孟旭一愣,手裏拿著筷子回頭看段斐,見她正視他,麵無表情:“既然你決定履行這個義務,那希望不要半途而廢,因為孩子的希望是不能輕易打破的。”
“至於以後,”段斐咬咬下唇,“或許果果會有自己的新爸爸,也或許會改名改姓,希望你能尊重我作為監護人的意見。”
孟旭猛地頓一下,目光複雜地看著段斐——可是他又明知道,這本來就是遲早會到來的事實!
過了很久,直到段斐驚呼一聲:“麵!”
孟旭才急忙轉過身給快要撲出來的麵條鍋裏加一點涼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打雞蛋、加調料……他以前給段斐做過很多次這樣的麵條,但還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女兒做。
恍如隔世。
就這樣,在兩人的沉默中,一餐晚飯結束。孟旭又洗了碗、煎上中藥,直到溢出濃濃的藥香,孟旭才看看手表,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就在他拉開門的一瞬,誰都沒想到,許莘幾乎是一頭撞進昔日姐夫的懷裏,然後在暈頭漲腦中抬起頭,當看見麵前那人的臉孔時,一下子懵了。
段斐家門口,孟旭在門內,許莘在門外,離得很近,隻隔著一道門檻。段斐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而許莘捂著腦袋自言自語:“撞邪了?幻視?”
她腦袋還暈著,扯著嗓子喊:“姐!我的眼怎麼了?怎麼看見的人都是變樣的?我怎麼看見孟旭那個混球了?”
“咳咳,”孟旭咳嗽一聲,略點一下頭,也不知道是在跟誰道別,“我先走了。”
說完,他閃身出了門,匆匆下了樓。
許莘靠在門邊愣愣地看著段斐還有她懷裏的果果,結巴:“姐……我……見鬼了……”
“你沒看錯,真的是孟旭,”段斐沒好氣,“快進來,你不是去約會了嗎?怎麼這麼早就結束了?”
“真的是他?”許莘一聲尖叫,“怎麼會是他呢?他還有臉來?他來幹什麼?”
她一邊問一邊倒吸一口冷氣:“不會是來搶果果的吧?姐,他要是敢動這個念頭,你告訴我,我滅了他!”
“你能怎麼滅?殺人碎屍?”段斐翻個白眼,把果果塞進許莘懷裏,“進屋吧,我去給果果盛藥。”
許莘抱著果果一路跟到廚房門口:“到底怎麼回事?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大家都撞邪了?”
段斐簡明扼要地給許莘講了一晚上的經過,然後才納悶地看著許莘:“你撞什麼邪了?”
許莘抱著果果,騰不出手來拍大腿以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我真撞邪了!我才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小啊!你猜杜屹北他家是什麼背景?告訴你啊,不僅僅是中醫世家!比這個還可怕!他家根本就是書香門第和官員世家!”
許莘痛心疾首:“我怎麼早不知道他家這麼強大呢?蔣明波的親姐姐居然能PASS掉我心中的楷模管大哥!這樣回憶起來,按江嶽陽當年的說法,他家就應該是滿門政府官員外加一屋子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的中醫泰鬥……階層差距也太大了!我跟你說你甭勸我,我誓死不從!”
“真的?”段斐也很驚訝,“這麼狗血的事情都能讓你遇上?”
“這不是狗血,這就是生活!”許莘把臉埋在果果泛著奶香氣的懷裏,嗚咽,“果果,給小姨個肩膀靠一靠吧,小姨要崩潰了……”
果果“咯咯”笑著拿小手推許莘,笑大了又開始咳嗽,段斐瞪許莘:“你別逗她,她再咳嗽一聲我扒了你的皮!”
許莘哀嚎:“你們怎麼都這麼沒人性呢!虧我在拒絕杜屹北的同時還不忘撂話說讓他以後別歧視我們果果……”
“拒絕?”段斐一邊倒藥汁一邊很好奇,“他表態了?”
“表了,”許莘一邊拍果果後背一邊唉聲歎氣,“其實這個小大夫的性格還真挺對我胃口。你是沒看他當時那模樣,還挺爺們兒的呢!可惜了,我就是享受不了這樣的大宅門……”
“大宅門……”段斐咂摸咂摸這個詞兒,想了很久才感慨,“其實生在大宅門裏,也不是人家小杜大夫的錯啊……”
(7)
假期結束前,顧小影拎著四罐新鮮蜂蜜去了段斐家。
門一打開,許莘就像無尾熊一樣撲上來,慘叫:“你可來了啊!”
顧小影嚇一跳,探頭看看房子裏,段斐正在給果果喂藥,屋子內外洋溢著中藥的香氣……再四處看看,沒什麼險情啊?
許莘猛烈搖晃顧小影的肩膀:“大八卦,驚天大八卦!”
顧小影被晃得暈頭暈腦,驚訝地問:“還真有八卦?我收到你短信的時候還以為你又謊報軍情呢!”
許莘撇嘴:“我是那麼不厚道的人嗎,那種時間,說不定你和管大哥正纏綿著呢,我沒急事的話怎麼會找你。”
纏綿……顧小影聽見這個詞忍不住苦笑一下,轉移話題:“說吧,到底什麼八卦?”
她一邊說話一邊走過去把蜂蜜放在茶幾上,看果果剛咽下去一口中藥,正抱著橙汁大口大口地喝,忍不住摸摸果果的腦袋笑:“果果好乖,喝中藥都這麼勇敢!”
“杜屹北開的藥,治咳嗽的,”段斐站起身去刷勺子,笑著解釋,“杜醫生人真不錯,教的方法也好,按他的法子喂藥小孩子不會吐。”
“好也沒用,”許莘聽見姐姐又在給杜屹北做廣告,一屁股坐到顧小影身邊,看著她問,“你知道杜屹北他哥蔣明波的親姐姐是誰嗎?”
顧小影翻白眼:“我又不是戶籍民警。”
“嘿嘿,”許莘笑一笑,不懷好意,“告訴你吧,是蔣曼琳!記得這個名字嗎,你老公的前女友!當年愛的死去活來,卻被惡丈母娘一手拆散……唉,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
顧小影目瞪口呆聽著許莘唱戲一樣的調調兒,過半晌才緩過來:“真的啊?”
“真的,”許莘賭咒發誓,“為這個原因我都跟杜屹北說了,我倆不合適,他們家大業大的我有壓力,還是自求多福吧!”
顧小影還是處於持續的半癡呆狀態,好久才反應過來,納悶:“可是……那不是蔣明波家比較勢利嗎?你怎麼能連坐到杜屹北頭上?”
“本來就不喜歡很有背景的人,”許莘嘟囔,“我從小還被我爸媽捧在手心裏呢,幹嗎要去別人家當三等公民,被人挑來挑去啊!”
“人家好像還沒開始挑剔你什麼吧?”段斐洗完藥碗回來,看果果已經開始坐在沙發上專心擺弄許莘帶來的芭比娃娃,也便不管她,隻是看著許莘說,“早就跟你說過,你之所以總是找不到合適的男朋友,就是你自己太挑剔!你嫌這個長得不好,嫌那個性格不好,好不容易遇見各方麵都不錯的,你又開始嫌棄人家家境太好……我說莘莘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獨善其身一輩子?”
“我不是嫌棄,我是畏懼!”許莘氣瘋了,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為閨蜜著想,不要搞狗血言情劇,可是怎麼她們都站在杜屹北一邊!
“人家家裏人你還沒接觸呢,畏懼啥?”顧小影眼前最愁悶的顯然已經不是一個還沒有正式出場的蔣曼琳,所以對這個女人的好奇倒是遠多於防備,還沒忘勸許莘,“我覺得師姐說的對,你得去見見,要是他們不喜歡咱,那咱還不伺候了呢!可是萬一人家就是相中了你,你錯過小大夫多可惜!”
“你們不知道他們那一大家子親戚有多恐怖!”許莘愁眉苦臉,“我都沒記清楚,好像是有一個叔叔、N個姑姑、N+1個姨媽……我聽聽都頭暈。”
“親戚多有什麼不好?”顧小影想想管桐家,再想想自己家,很是感歎於這種遙不可及,“親戚多了彼此還能多個照應,多麼幸福……”
“我跟你們完全沒有共同語言,”許莘不客氣地說,“你們這種簡單家庭出生的小孩是完全不能理解我們從一個龐大家族中出身的孩子的痛苦的!”
“你家大嗎?你不就師姐這麼一個表姐?”顧小影眨眨眼。
“那是我媽這邊,”許莘咧嘴笑一笑,“你問我姐,我爸那邊有多少親戚?我們家過年要跑多少戶人家拜年?聚餐的時候要擺幾桌,吃完飯要洗多少碗,倒多少袋垃圾,收拾多少箱啤酒瓶……”
顧小影受驚地看看段斐,隻見她攤攤手,憋笑道:“也不是很多,不就是有一個伯伯五個姑姑嗎……再說莘莘多賢惠啊,常年的熏陶使你精通於洗碗技巧,一百多個碗碟很快就可以洗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