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牧惠先生贈其新問世的雜文集《沙灘羊》,書中收錄作者近年所寫的犀利而有趣的雜文四十餘篇,其中許多篇如《民意與官意》、《帽子考》、《回龍湯的故事》、《雍正與八股》、《匪夷所思的匪夷所思》、《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等篇都是值得一讀再讀的。我說這本書“有趣”,不僅是指其筆調詼諧而幽默,文中也包含許多古今中外的知識。
當我沉浸在這本書時突然發現書中的《古今瓜王》有點如漏。此文談的是秦亡以後,秦東陵侯邵平種瓜於長安東門外,並種出了以味美聞名於時的“東陵瓜”的故事。文中有這樣一句話“邵平種的大概是西瓜一類”,作者可能覺得有點拿不準而用了推度語氣,確實是在這裏出了點問題。我打電話向牧惠先生說,先秦沒有“西瓜”,以“西”名瓜,可見其必來自西域。並在電話中講了幾個秦漢間關於“瓜”的故事。他說寫篇文章吧。把“東陵瓜”認作“西瓜”的可能不隻我一個,流沙莉在《新民晚報》上也發了篇關於“東陵瓜”的雜文,也把它說成是“西瓜”了。於是便有了這篇短文。
先秦典籍中提到瓜處不少,但具體描寫到瓜的地方卻不多,隻有《禮記》中有兩處敘述到瓜在儀禮活動中的用途時,我們才可以據以了解當時瓜大致的樣子。《曲禮》中寫道:“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緗;為國君者華之,巾以絡為大夫累之;士靈之;庶人齕之。”意為:天子吃瓜要削皮中剖開,再橫切一刀,成四塊,再用細麻布蓋上;諸侯吃瓜從中剖開,用粗麻布蓋上;大夫吃瓜隻削皮;士人吃瓜去掉瓜蒂就可以了;老百姓吃瓜連皮咬著吃。這段描寫不同階層人吃瓜的等第的禮製在我們看來囉嗦而可笑,但卻透露出這種“瓜”的形狀。一,它可以削皮。二,可以去瓜瓤吃。可見它決不會是西瓜,隻能是甜瓜一類的瓜。《禮記·玉藻》中還寫道:“食……瓜祭上環,食中,棄所操。”意為:天子吃瓜時,要把瓜的上蹦(靠瓜蒂的部分)切成環狀(去皮掏籽),祭祀祖先,自己吃中間那段,把手拿的部分扔掉。從這段敘述也可見天子吃的也決非西瓜。
1979年7月初,我們一行人到湖南長沙,去參觀馬王堆漢墓時得知,那位出土的漢代老太太,壽終時才五十出頭,解剖其屍體,在腸胃中發現了一百多粒甜瓜好,講解人員說可能是因為時值夏季,貪食瓜果,得痢疾或腸胃炎而死。我們在長沙住了幾天,當時滿街都是賣甜瓜的,誰也沒有敢去買來吃。從漢初直到現今長沙一帶流行的都是甜瓜。
卷帙繁浩的《中國飲食史》(長達三百餘萬字),用了一節來討論中國種植西瓜始於何時,此節名為“聚訟紛紜的西瓜問題”。作者駁斥了西瓜自古就有,始於漢代等說法,並認為,如果沒有可靠的實物證明,西瓜種植與食用當依文獻記載,始於元代。作者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是好的,但是就文獻記載而言,宋初就已出現。寫於北宋之初的《新五代史》、《四夷附錄第二》中引用五代末郃陽縣令胡翰陷於契丹的記載,他說自己曾被押至上京(在今內蒙古昭烏達盟巴林左旗),再東行數十裏才見到西瓜。他描寫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覆棚而種,大如冬瓜而味甘。”北宋末年洪皓出使金,被扣留居陰山,也吃到西瓜。他在《鬆漠記聞》中說種西瓜要覆以“牛糞,結實大如鬥,絕甘冷,可蠲暑疾”。南宋初在南方一帶也開始種植,到了元代、明代,文獻中關於西瓜的記載就很頻繁了,元雜劇中也屢屢提到,可見已經成為民間的日常食品。
錢鍾書先生說過,音樂、飲食這兩樣東西過了百年就很難知曉。的確如此。由於古代音樂記譜方式的落後和士大夫遠庖廚,關於這兩方麵的記載許多是語焉不詳的。可是在食物原料方麵,應該較為易知。如果從事飲食史研究的專家能夠充分運用地下發掘物,並與文獻記載兩相驗證,還是能夠把各個時代的食物的構成弄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