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看到上高中一年級的女兒捧著《機器貓》或《糊塗老爹》等連環漫畫津津有味地看時,感到這些有趣的書確實適合天真單純的孩子們閱讀,但又覺得這一代孩子閱讀能力下降。無論在內容還是文字上,他們都不願意閱讀稍微深奧一點兒的書籍,嫌讀那些書太費力,於是,不由得想起我初接觸書的日子。
記憶中能夠呈現在我的腦際的第一本書是北京解放前夕,一個冬夜,在觀音寺街一家文具店裏(當時文具店兼賣小書),父親給我買的32開本的彩色連環圖畫《史可法》。當時隻四五歲,這本給我留下的惟一印象是窮書生史可法進京趕考,夜宿北京的郊外破廟,巡坊的禦史侯梅巡夜時發現這個窮書生和給他蓋皮裘的情景。然而,就這一點印在我的潛意識上,那就是:好學的人們即使貧窮卑微也會受到社會的尊重和愛護。
我印象中第二三本書便是家中兩本發黃殘破的舊書,一是《三俠劍》、一是《名賢集》。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每天下了學便跪在凳子上看那本令人似懂非懂的《三俠劍》,每當有事,我便用蘸了印泥朱色的毛筆帽在讀到的地方一按,於是便在黃色的紙張上留下一個小紅圈圈。一年以後,這半本殘書上到處都是紅圈,但除了“勝英”、“夏侯商元”等一些頻繁出現的名字外,其它什麼也沒有記住。可是《名賢集》中“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但問耕耘,莫問收獲”、“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少年莫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日紅”等等卻使我至今不忘。我讀的第一部可以稱之為文學作品的是巴金的《家》,那是在高小五年級的時候,記得我連夜把它讀完,母親為了催我睡覺連關了三次燈,書中的故事吸引了我,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對雪的描寫。盡管讀書對我的作文似乎沒有什麼幫助(現在老師和家長們一談到指導孩子讀書就與作文聯係起來),我在讀小學時的作文的開篇,幾乎篇篇都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毫無進步,但是書還是給我打開一個與教科書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教科書仿佛是時時刻刻不忘教誨責任的老師,課外書才是真正親密的朋友。
清代的袁子才在《黃生借書說》中曾說“書非借不能讀”。文中說自己年幼家貧乏書,向人借書,歸來必然認真閱讀、抄錄;後來做了官,有了錢,買了許多書“俸去書來,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卷軸”。書多了,心想它屬於自己,什麼時候讀都成,一來二去,反而不讀書了。現在孩子的讀書情況也是這樣。妻給我們的孩子買了《上下五千年》、《中國通史故事》、《達爾文環球科學探索曆險記》、《美國少年百科知識寶典》、《中國少年兒童百科知識全書》。這些大部頭的書是我少年時連想也不敢想的。當時給孩子買的時候我就說:“白花錢。隻有自己攢錢買書才會看。”事實證明,果然如此。買大部頭書隻是為出版社做貢獻了,孩子仍然在讀她自己攢錢買的《機器貓》,從第一到第四十四本,一本不落,全都買了齊整地擺在床頭,時時反複閱讀,當成一種享受。
我自己走過的讀書道路也是如此。記得初中一二年級時最愛讀武俠小說,那時還有租賃書鋪,二分錢一本。我是一天兩本,常常看到深夜。老師苦婆心地勸說,報刊對武俠小說也大張撻伐,曆數這些作品的“罪行”,然而,沒有用,隻能增加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的逆反心理。不敢公開看,我們就偷偷看,夜裏在走廊或廁所看,眼睛卻看近視了。我最愛看的是鄭證因的小說,其次是徐春羽、白羽的。想當初令我如醉如癡的《鷹爪王》正續集四十四本,以及旁集《子母金梭》、《子母離魂圈》等等加起來有六十多本,我是一本不落,全讀完了。前兩年我研究遊民問題,寫《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要引這些作品為例證,再拿起來讀時,很奇怪,記憶中的趣味一點兒也沒有了,簡直是味如嚼蠟,讀這種小說真是受罪。我想,家長、老師對孩子的讀書要加以引導,不要立足於禁。禁隻能起反作用,隻能激起孩子們偷嚐禁果的欲望。每個成年人都從青少年經過,大多數人也都有過偷越雷池的隱秘,可是一長大了,特別是那些長大後從事教海青少年工作的人們就把這些全都忘了。熱衷於教導孩子們做這、做那,不尊重孩子的意願。魯迅先生寫過《我怎樣做父親》,曾就這一點發表過現在看來還十分正確的意見,近半個世紀尊崇魯迅,可是他的許多意見沒有受到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