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書店和跑圖書館加強了我的讀書意識。我最早逛的書店是琉璃廠的舊書店,我的家住在米市胡同南,1954年至1957年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讀初中,每天都從琉璃廠過。那時書店尚未公私合營,比現在書店要多多了,櫛次鱗比,一家挨著一家,而且各有特色。幾乎每天我都要到這裏流連一會可惜當時沒有錢,看到過許多想買的書,因為囊中羞澀,而失之交臂。其中使我數十年而不忘的是《鬱達夫十年集》,那是由《沉淪集》、《寒灰集》等十本鬱達夫作品編成,皆為精裝,出版於三十年代初,紙已發黃,封麵與書脊還很新,索價十元,那是我一個月的夥食費還有餘(當時中學生夥食費每月八元五角),捧著書,摩挲再三,終於放下了。其它如舊雜誌《新青年》、《現代評論》、《語絲》、《拓荒者》、《詞學季刊》等名刊,也不難得,隻是數毛錢到兩元錢一本,這對一個中學生來說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像現在視為“文物”的北大學生1957年辦的《紅樓》(“整風”時學生的“寧放”文章多發表在這個刊物上)隻五分錢一本,我買了一整套(可惜後來送給一個同學了)。那時的琉璃廠不像現在的金碧輝煌,有富貴氣,無書卷氣;當時的名店《來熏閣》、《富晉書社》等都是青牆灰瓦,非常樸實的。我們窮學生在那裏站著看書,而且一看就是倆仨財,店裏的老板和夥計也很少不耐煩,應該說我是在這些現在看來很不起眼的狹!的書店領略了知識海洋的無限寬廣。
北京五六十年代的新舊書店我都跑遍了,西單商場和東安市場的舊書攤,隆福寺夾道的“修綆堂”都是令我流連忘返的地方。東安商場舊書攤最大,新舊書全有,綿延有百米之長。我在六十五中讀高中時,中午吃完午飯就利用休息時間跑到這裏讀書,有時甚至誤了上課。那時最時興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海鷗》、《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勇敢》等幾乎是中學生必讀的書。有位同學在東安商場書攤買了三本一部的《勇敢》,隻一元一角錢。打開書的扉頁,寫滿了娟秀的小楷。大意是勉勵友人向書中的英雄人物學習,兩人聯翩前進。從詞意和贈書者的名字看是位充滿熱情的女郎。可是墨跡未幹,書就上了舊書攤,真是令人悲哀。那時我們也正在青春期,買到此書的那位同學頗有感慨,在扉頁最末寫道:“少女一片癡心意,換得書攤一塊一。”
那時正逢“反右”之後,誰一劃為“右派”,他寫的書馬上廉價處理,上了舊書攤。劉紹棠是較早劃為“右派”的青年作家,他的《運河的槳聲》、《山楂村的歌聲》、《青枝綠葉》就賣五分錢一本,哪個攤子上都有。秦兆陽是較晩劃為“右派”的,他的描寫農村合作化的長篇小說《在田野上前進》被處理,一角錢一本,舊書店中的書架上常常被該書排滿。巴人的“人性論”被批判,他的《文學論稿》也隻是賣兩三毛錢。
那時書店與書攤的從業人員們不是人們常說的“小辮子”,而大多是中老年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東安市場的中國書店一位女售書員,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那裏工作,她高高地坐在收款台上,卻還是顯得那樣的幹枯瘦小,看來她近六十歲了,表情嚴肅,極當敬業精神。去得勤了,我們熟悉了。她愛讀當時流行的馬南村的《燕山夜話》。有一次與我閑聊:“作者真博學,三教九流、聲光化電,仿佛他什麼都懂得。”我說:“他大約借助了類書。”她談吐不俗,經常介紹給我一些好書。《杜臆》、《三家注李長吉歌詩》、《道鹹宦海見聞錄》、《世載堂雜憶》都是通過她介紹而買的。我非常喜歡劉禺生的《世載堂雜憶》,稱讚她有眼光。她說作者還有一本《洪憲記事詩》更有意思,可惜解放後沒有出版過。我很奇怪,問她,您很早就愛讀書嗎?她說:我還是大學生呢,國立女子師範大學的,聽過魯迅先生的課。我們一下便感到親近了,因為古往今來這麼多思想家、作家,我最喜歡的就是司馬遷、杜甫、魯迅。一位坐在書店收款台的女店員竟受過我最崇敬作家的親炙,真是不可思議!她說:由於家庭的原因,大學未能念完。結婚成了家,沒有工作,雖然也時常看些書,但學問荒疏了,解放後便不能從事文化工作,隻能賣賣書,總算和文化還能沾點邊,每當說到這些時,臉上便會掠過一絲淒涼的苦笑,不知道其中蘊涵著多少辛酸和艱難。她的心很細也很善良,有一次,我在書店看書,旁邊有個高中生模樣的青年匆匆地將幾本書塞到書包裏。店員都在忙著上架,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我十分感激書店讓我們這些經濟不寬裕的學子們到這裏自由瀏覽,因此便特別厭惡這種所謂的“竊書”的行為。我悄悄地把這種情況告訴了那位女店員。她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向那位青年瞟了一眼,又歎了一氣。她把那位青年帶到後屋,大約幾十分鍾之後,那位青年紅著臉走了。後來她跟我說:那個學生是個高三生,愛看書,家裏很困難。我沒有為難他,快畢業了,要是公開了這件事,說不定會影響他的一生。以後,我在書店還看到過這個青年,說明他沒有受到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