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的去農村雖然不是我第一次下鄉,但是它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至今難忘。
這一年,從夏收就開始發燒,特別是在農村,為了迎合“大好形勢”和證明反右鬥爭與全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所取得的偉大成果,農業必須獲得大豐收。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哥”(前)蘇聯第一個成功地發射了地球衛星,這個“衛星”雖成為最先進、最高水平的同義詞,也成為社會主義陣營(包括中國)的驕傲。當時各行各業動不動就“放衛星”,其意為,他們創造了新記錄。農業產量的第一個“衛星”就是河南省遂平縣衛星人民公社放的。1958年6月,《人民日報》刊登這個公社小麥畝產兩千一百零五斤的新聞,從此,各地的“衛星”一個比一個大,最後畝產小麥近萬斤。秋收時,水稻的畝產量更是一路攀升,到了九月份,《人民日報》頭版已經有了這樣的大標題“廣東窮山出奇跡,一畝中稻六萬斤”。正是在這種氛圍中,我們下多參加農業大躍進的。
我們這些高中生還是不辨菽粟的十六七歲小青年,看到這些消息是十分興奮的。下鄉再一次點燃了我們投入這個偉大運動的熱情。這時是白天熱、夜裏涼的九月。我們按照軍事編製,高唱著《一天等於二十年》等革命歌曲,日夜兼程,徒步到農村去。十六七歲正是貪睡時期,有的同學走著走著便睡著了。我也是懵懵懂懂,似睡似醒,隻有那高昂的歌聲:“江南豐收有稻米,江北滿倉是麥。高粱紅啊棉花白,密麻麻白雲蓋地天山外”至今仍在我的腦中回蕩。
到了勞動的目的地,我們有些失望了,農村還是老樣子,和以前我們去過的農村差不多,隻在幹活的現場插了一些紅旗彩旗和磨加了些鑼鼓伴奏罷了。
帯隊的教導主任和生產隊長布置勞動任務時才使我們大開眼界。原來我們具體幹的活是深翻土地為明年小麥豐收作準備。我們翻的這一塊地是普通地塊,隻翻一尺五寸深,明年畝產萬斤'麥。另外一塊試驗田深翻一丈二尺(那時候京水皮淺,有些地區挖下二尺就見水),由老鄉們自己“翻”(實際上已經是“挖”了),那裏明年畝產小麥一百二十萬斤。我們當時年齡小,又沒有農村生活的體驗,不知道這一百二十萬斤到底意味著什麼?隻是聽著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人民日報》所披露的數字,令人驚訝。給我帶來麻煩的是深翻土地用的鐵鍬是“撮鍬”,這種鐵鍬的鍬頭很像撮土的簸箕,宜於撮東西,而不宜於向下翻地和挖土。深翻一尺五,要垂直挖兩鍬深才合乎標準,這用撮鍬是很困難的。學校又在同學之間搞競賽,年輕好勝,誰不希望跑在前麵呢?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改良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於是,我和另一個同學借了把錘子把“撮鍬”砸直,把它改造成為“挖鍬”,果然翻地的進度增快了很多。但這樣一來,我們闖了大禍,被視為破壞勞動工具。在下工後的學習會上幫助我,讓我說說到農村參加農業大躍進的體會。說實在的,到了農村後沒有我們原先想得那樣浪漫、那麼激動人心。我們睡的還是土炕、燒的還是柴鍋吃的還是白薯玉米、屋裏還是沒電,點了一盞煤油燈。這些喚不起“共產主義是天堂”的意識,感到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想了一想,說,我們在學校聽生產隊長講,有三尺長的黃瓜,一尺多長的玉米。可是也沒看到。這話現在沒什麼問題,在當時說出來,已經有了懷疑“總路線”、“大躍進”的嫌疑。於是,參加我們“排”(因為組織軍事化,所以“班”都稱“排”)學習會的教導主任對我的發言有了興趣,本來他是要批判我破壞勞動工具的,這時不談這個問題了,本著“引蛇出洞”的精神,問我,還有什麼想法,比如我們這次下多、深翻土地等等。
當時我不到十六歲,又生長在城市之中,根本不了解翻地在生產中有什麼作用,但120萬斤令我很好奇。勞動休息和同學閑聊時便問120萬斤小麥到底有多少東西。在旁邊指導我們翻地的一個農民插話說,一麻袋才裝200斤小麥,小麥還別太幹了。農民提供的這個基礎數字到了我的腦子裏,馬上我就想到120萬斤可以裝6000個麻袋。北方裝糧食的麻袋,大約是寬2尺,長3尺,盛滿了糧食的麻袋碼在地上,占麵積約6平方尺。一畝地是60平方丈,合6000平方尺,也就是說一畝地可以碼放1000袋小麥。1000袋可裝小麥20萬斤,120萬斤小麥如都裝在麻袋,碼放在一畝地中,則要摞六層。這樣一算,120萬斤小麥要占多大地方在我的頭腦中清晰了起來。於是,我說,一畝地怎麼能產120萬斤小麥呢?它要裝6000個麻袋,平碼在地裏要堆六層呢?這位老師又問我,你是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我補充了一句,什麼樣的麥杆能把這六層麻袋挺起來呢?說到這裏,突然沉默了,主持會的老師好像怕我再說下去就會毒害同學一樣,便匆匆宣布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