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傷了嗎?”施大同沉聲問。
“不曾,衣破而已。不必多說了,快將張老師送去治傷才是。”
天南劍客挺了挺胸膛,苦笑道:“這一掌兄弟還挨得起,不必耽心。宗兄,依兄弟看來,本寨確是危機四伏,對老弟不利,有不少仇視老弟的人,是非之地不宜逗留,兄弟認為老弟還是早離為上。尤其是大總管閻王駱四,吳大爺對他有所顧忌,他既然與老弟水火不容,留在本寨任何時候皆可發生意外。”
“所以在下已在安陸客棧訂了房間。”
“那就不用去見吳大爺了,大同兄何不陪同宗兄出寨?”
“大丈夫來得清去得明,在下必須見見兩位小姐再走。”林華堅決地說,步伐堅定扭頭便走。
“老弟要往何處去?”天南劍客問。
“到喜風樓。”
“這……”林華不再回答,泰然大踏步沿來路走了。
兩位小姐根本就不在喜風樓,已遷至內院安頓了。他隻好回到客室,取回自己的包裹,托馮四轉告二小姐一聲,帶走了藏在床下的奪魄針筒,大踏步出寨而去,連夜奔向府城。
到了安陸客棧,店家告訴他,女扮男裝的醜騎士,已被五名同伴接走了,接至何處無從 得悉,接走她的人並未留下去處,而醜騎士離店時是抬走的,像是睡著了,走的方向是北麵至應山的大道。
坐騎並未帶走,交櫃的行囊也未取走,醜騎士似乎忘了這些東西。接走她的五個人中,出麵打交道的人操湖廣口音,似乎不願多說話,接了人便走,既未多問,也未留下話。
他吃了一驚,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一個少女如果落在對頭手中,那還了得?
問清了五大漢的像貌特征,他急急放下行囊,連夜上道北行。
北行第一站是十裏接官亭,那兒有十餘戶人家,其中有賣茶水的食店。他找到店家詢問,店家堅決地表示,整天不見有他所說的病人與五大漢經過此地。
他該到何處去找!毫無線索可尋,誰知道那些人到何處去了?
“會不會是不戒魔僧把人弄走了?”他煩躁地想。
不戒魔僧是醜騎士唯一的對頭,他隻有抓住這唯一的線索追尋。可是,不戒魔僧目下藏身何處?
想起醜騎士原是女兒身。萬一真是落在不戒魔僧手中,這時已嫌太晚了,他感到脊梁發冷,毛骨悚然,不由心中叫苦不迭。
“且先找出不戒魔僧的下落再說。”他下了決定。
醜騎士姓甚名誰他不知道,尋找起來也無從著手。不戒魔僧名頭響亮,找起來該不困難。
他往回走,到了鐵城山下岔至鐵城寨的小徑,便走向鐵城寨,希望在附近找到潛伏在左近的不戒魔僧。
走了半裏地,突然前麵傳來隱隱衣袂飄風的聲浪。他向右路一閃,隱身草叢中細看動靜。
前麵四五十丈,便是黑黝黝的鐵城寨,傳來了二更鼓聲。
三個黑影來自鐵城寨,掠走如飛。距他藏身處約有十餘丈,向北走了。
他趕忙竄出路麵,急急奔去,原來那兒有一條小徑,通向北麵的鐵城山。
“且跟去瞧瞧。”他自語,悄然跟上。
鐵城山土色如鐵,上有一座已成為廢墟的古鐵城,城北不遠又有一座古寨,也被樹林荒草所淹沒了。目前,除了古林蔽天,野草萋萋之外,不再有人在廢墟居住,隻有狐鼠不見人跡。
古鐵城的西麓,有一座占地數裏的白林場,那兒有一座被淹沒不知多少年代的墳場,這是當年古鐵城的居民安息之所。廢墳場占地甚廣,可知當年的古鐵城必定十分繁美
德安府在春秋時代是古國鄖,後來屬楚國,秦朝統一天下稱為南鄖,漢分為江夏郡屬荊州,到了宋朝方改稱安陸郡。至於這座古鐵城廢墟,當年到底是不是古鄖國的都城,誰也不知道,當地居民隻知那是很久很久,久得歲月茫茫不知何時,這座廢古城便在那兒了。目前,廢鐵城的隱沒遺跡中,仍可看出一些古堡的遺痕,和那些半埋在泥土中的殘柱與秦磚漢瓦。廢墳場上,也不時可發現一些形式古老,刻了篆文而字形難辨的斷碑殘碣。
即使是白天,當地的土著也不敢到山上來,據說這一帶有妖魅鬼怪白晝出現,那些敬事 鬼神的人,怎敢前來與鬼打交道?因此,這一帶的樹林極為茂密,樵夫僅到達山腰以下,從沒有人敢再往上走了。
林華不知道鐵城山的鬼故事,跟著三個黑影悄然疾走。
他必須跟近至六七丈內,以免將人追丟,小徑已不見了,樹林愈來愈茂密,稍一大意,極可能將人追丟。幸而三黑影腳下已放緩,不然追蹤極感吃力而困難。
前麵鬼火一閃,接著是“吱利利”一聲鬼嘯入耳。
三黑影止步,其中一人回了兩聲鬼嘯。
“誰!”前麵暗影中傳來一聲尖厲不似人聲的低喝。
“璿。”黑影低聲答。
“天璿。”對方又叫。
“搖光。”黑影低聲答。
天璿,是北鬥七星的第一星。搖光,是最後一星。
“是天璿堂主嗎?”對方又問。
“皎皎北辰,馬首是瞻。”
“請便。”
三黑影舉步而行,穿林撥草急走。
林華心中一懍,忖道:“這兒是七星會的聚會處,想不到我在無意中,遇上了江湖兩大秘密幫會之一的七星會聚會處。沿途必定暗椿密布,步步凶險,我得小心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不願就此罷手退走。
連越三道關卡,雙方的問答完全相同,之後便不再有人出麵盤問,他知道行將接近腹地了。
前麵展開了一片野草叢生,荊棘密布的荒野,中間散布著不少斷碑殘碣,和一些疑似墳墓的殘丘,就是沒有樹林。
荒野廣約裏餘,是間一座數十丈方圓的小丘附近,四周插了七根竹竿,各掛著一盞黑色的燈籠,除非走近至燈下,方可看到燈籠。
但每盞燈各開了七個豆大的小孔,隻有恰好的站在小孔照射的方位,方能看到那一星燈光。
夜黑,死寂,荒涼,陰森,整個地區籠罩著神秘恐怖的氣氛,是一處人鬼不分狐鼠橫行的絕域,山林荒壑中到處鬼影幢幢。
每一根燈柱下,圍坐著一堆人,每個人皆穿了黑袍,靜靜地木然而坐,鴉雀無聲形如死人,更像是一群僵屍。
三黑影在小丘前十丈左右,並肩躬身下拜,四拜畢,疾趨第一根燈柱下,整衣取出一根黑色的小箋,插入燈籠七孔中的一孔。其餘六個小孔已有四孔插了箋,可知還有兩撥人未曾到達。
三更,萬籟無聲。
四更,鬥轉星移。
林華躲在廿餘丈外一座荒墳旁,他發覺四周的暗椿不時變動位置,真所謂進來容易,脫身比登天還難,如果這時被人發現,這條命算是交給枉死城的小鬼了。他隻好定下了神等待,希望這些人趕快離開,在這種恐怖的荒野中,與三四十不個不言不動的僵屍同在,委實令人心中不安,再想起這些人都是秘密幫會的人物,怎不令他毛骨悚然?他與七星會並無過節,卷入旋渦送掉老命才劃不來哩!
五更初正之間,他突覺身後微風凜然。
“你不該來的。”熟悉的口音傳到。用的是傳音入密之術。
他心中一懍,暗叫道:“我走了眼了。”
在林華發覺身後有人到達的同時,南麵荒野中突傳來一聲慘厲的鬼嘯,接著是一聲驚心動魄的長嗥。
七根燈杆下的人,幾乎同時一蹦而起。
也在同一瞬間,北端荒野遠處,升起一盞孔明燈。由於沒有風,孔明燈上升的速度甚快,飄的速度卻慢,像是扶搖直上雲霄。
孔明燈升高約半裏地,似乎光芒更為明亮,升的速度加快。
七根燈杆下的人,已經重行坐回原位。
南麵出現一個黑影,以奇快的速度掠近土丘,在十丈外行禮道:“三位不速之客連毀兩處暗樁,恰好驚動啟駕前來的會主法駕,已追向西方,會主命屬下傳示,請各堂主嚴防突襲。”
“來的人身份可曾證實?”一位黑袍人問。
“其中之一可能是九幽鬼玉田飛揚。”
“知道了。”
“屬下告退。”
“請便。”
轉信人剛退去,一名黑影突然低叫:“瞧,是金花天燈!”
那升至高空的孔明燈,已成了一顆暗紅色的大星,突然飄下一顆黃色的小星,搖曳著向下飄浮緩降,像一麵花瓣隨風飛舞,下降約十餘文,即行爆散成無數更小的小火星,然後冉冉熄滅。接著第二顆黃色的小星也繼續從孔明燈下飄落。
連飄下七顆黃色的小星,孔明燈漸向西北天際逸去。
七根燈杆的方位排列,完全按照北鬥位置排就。北鬥星序位置雖永遠不變,但上璿璣下玉衡則因時序而轉移,上半夜璿璣在上,下半夜便變為在下了。因此,這七根燈杆皆有兩個人負責移動但不是移動燈杆,而是移動燈位,由此可知負責移動燈位的人,對時辰的控製極為熟練而準確,也可看出七星會十分重視小枝節問題,能長遠保持神秘機密,確有一魘嚴密的組織辦法與及高明的人才相輔相成。
天樞燈下站起一個黑袍人,沉聲道:“確是金花天燈,金花門向咱們示威了。會主已去追逐九幽鬼王,咱們即按原計劃分頭辦事,不必等會主前來計議了,走。”
說走便走,七組人同時撤燈,分向七方悄然散去。
天衡位的六個黑袍人,掠過林華藏身的草叢,相距不足八尺。他看出其中一個,赫然是吳大爺瑞祥。
鬼嘯聲四起,暗椿撤走了。
他等眾人去遠,籲出一口長氣,站起說:“老前輩早知道吳大爺是七星會的會友,晚輩猜得不錯吧?依晚輩看來,老前輩定是七星會的元老名宿。”
身後丈餘的草叢中,站起駝背老人的身影,向他冷然地說:“老朽不願多說,可以告訴你的是,吳大爺確是七星會的會友,再就是此地是七星會最南端的一處聚會所,南麵林緣有一座比這一座古墳大一倍的古墳,下麵建有一座秘密地窖,也就是香壇所在地。如果風聲不 緊,三兩天之內,七星會便可能上香開壇,外人決不會料到聚會所之旁另有香壇。”
“老前輩為何要告訴晚輩?”
“因為老朽希望獲得你的協助。”
“為什麼?”
“吳大爺是七星會的開衡堂七主事之一,他目下有困難。”
“晚輩恐怕無能為力。”
“老朽要求你相助,保護吳大爺的安全。”
“這個……”
“老朽誠意相求。”
“晚輩能問內情嗎?”
“吳大爺的尊翁,對老朽有恩,老朽有生之年,將盡力保護吳大爺的安全相酬報,如此而已吧。”
“他知道老前輩的身份嗎?”
“知道……”
“他為何受製於自己的大總管?”
“他有把柄落在閻王駱四手中。”
“這是說……”
“吳大當然不是完人……”
“那座地下囚室便證明他不是什麼好人,證明他是德府之霸。”
“一個經營多種行業,分布在各地有數百夥計的財勢雄厚人物,你不能苛責他用私刑建立自己的威望。”
“但世間輕財重義的大戶人家仍然很多,他們不用私刑以恩義待下人,同樣非常的成功,更受人尊敬。以晚輩的眼光看來,吳大爺什麼都有,車馬、珍寶、美女、財勢樣樣俱全,隻缺乏下人對他的尊敬。”
“這個……”
“老前輩其實該比不戒魔僧高明多多,為何那晚故意示弱,其故安在?”
“老朽另有苦衷。”
“是存心摸清晚輩的底嗎?”
“不錯。”
“如何?”
“你的確不是吳大爺的仇人。”
“謝謝老前輩的信任。”
“能助老朽一輩之力嗎?”
“老前輩隱姓埋名報恩,晚輩卻不能昧著良心幫助一個地方惡霸。”他斷然拒絕。
“這個……”
“晚輩告辭。”
“且慢!你已知道了不少秘密……”
“老前輩要殺在下滅口?”
“必要的話……”
“在下從不在乎任何人的恫嚇,再見。”
“慢走。”
“你留不住我的,在下不會在暴力下低頭。”他大聲說,一躍三丈。
駝背老人想追,卻又歎口氣止步,目送他隱入荒草淒淒夜色朦朧的荒野中。
林華離開了駝背老人,心中極感煩躁,找不到醜騎士的任何線索,難怪他心中焦急,但急沒有用,消息不可能平空從天上掉下來,經過一夜辛勞,他必須休息休息以便恢複疲勞。
他在一處草叢中睡著了,睡得好香甜,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
神智剛清,他便警覺地抓住了在身旁的青虹劍,本能地想:“危機來了。”
不錯,危機來了,他聽到不遠處有人聲。
四五丈外一座短草坪中,兩邊分立著六個人,五男一女,每邊三人。
東首的三個人,中間是個年約花甲的威猛修偉老人,三綹長髯僅略現灰影,虎目神光炯炯,穿一襲黑袍,頭挽道髻,臉色紅潤皺紋甚少,鼻直口方,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器宇風 標,年輕時必定是英俊的人物;右首那人年約四十出頭,穿青衫懦士打扮,手搖折扇神色安祥,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溫文;左首是個小姑娘,赫然是芸兒。
西端的三個人,中間那人一身黑,臉黑、手黑、衣黑,隻有頭上的白發是白的,披撒的白發長與腰齊,披撒在身後像個女人,以一根紅色鐵箍綰住前麵的白發,以免擋住臉麵。八字眉、三角眼、塌鼻梁、雷公嘴、尖耳朵半掩在發前,那長像,像是個城隍廟中的鬼卒。手中掂著一根蒼木盤龍杖,三角眼厲光閃閃,整個人籠罩在猙獰的氣氛中。
另兩人都是年約半百的中年人,長像倒還端正,不像是壞人,各帶了一柄劍。
林華將劍悄悄係上,準備撤走,在附近偷聽極為犯忌,弄得不好,雙方都會遷怒於他,豈不糟透?
他必須再見見芸兒,準備撤出從另一方向現身接近。
猙獰的白發老人發出令人可怕的怪笑,笑完說:“我九幽鬼王言出必行,昨天已將信傳給鐵城寨,限他在破曉時分將七星會的名單送到此地,他為何不來?小輩,你們是不是小狗派來送死的?我鬼王不認識你們這些小鬼卒,快給老夫報名上來。”
威猛的灰髯人淡淡一笑,泰然地說:“吳老弟事忙,不能來,在下特前來知會閣下一聲,同時請教閣下,請問閣下與七星會有何過節,尚清坦誠相告。”
九幽鬼王傑傑笑,說:“你還不配問,吳小狗也不配問。除非你是玄天神劍字文豪,不然還不配與老夫當麵打交道。”聲落,左手大袖一揮,喝道:“斃了他們,到鐵城寨辦事。”
兩位中年大漢含笑欠身應喏一聲,並肩舉步向三人走去。
儒生打扮的人舉步迎上,笑道:“地府雙殘,幸會幸會。”
右首的中年人淡淡一笑,道:“閣下認識咱們雙殘,自不是無名小卒,貴姓?”
“區區很少在江湖行走……”
“我知道了,你是黃龍鎮的妙手書生孫奇。”雙殘的老二急急接口。雙方都不是無名小卒,那地府雙殘並不是殘廢,而是以生性殘忍而名震江湖。老大李建隆,老二趙劍秋,兩人白晝很少露麵,自稱地府雙殘。至於這位鄭州黃龍鎮的妙手書生孫奇,則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風塵豪俠,俠名四播,頗獲白道朋友的尊敬。
而那位九幽鬼王田飛揚,則是大名鼎鼎的宇內九大邪妖之一,凶名昭著,黑白道朋友畏之如虎的暴戾邪魔。最近卅年來,盡出些古古怪怪的人物,其中最著名的有邪劍、魔蕭、乾坤三劍聖、宇內三狂、九大邪妖……都是些江湖朋友聞名色變的人物,也絕大多數是些精神不正常或心理變態的怪人。
九大邪妖中,大部份仍然健在,隻有一個幻劍三娘唐素,與九指老道褚純陽兩人,失蹤了一二十年下落不明。九幽鬼王是九大邪妖中最殘忍的一個,黑白道朋友皆對他恨之切骨, 畏如蛇蠍卻又無奈他何。他比地府雙殘的輩份高,難怪如此托大。地府雙殘成名僅十餘年,還不能儕身於絕頂高手之林,雖則藝業大有淩駕老一輩名宿的趨勢,但聲威仍不足與九大邪妖相提並論。
妙手書生孫奇褶扇輕搖,含笑接近至四五步上,說:“趙兄不愧稱地府雙殘,居然知道在下的匪號,佩服佩服。區區不才,希望兩位高抬貴手,彼此無冤無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