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姓文的秘書(1 / 2)

當我已升作司書常常伏在戲樓上窗口邊練字時,從別處地方忽然來了一個趣人,作司令部的秘書官。這人當時隻能說他很有趣,現在想起他那個風格,也作過我全生活一顆釘子,一個齒輪,對於他有可感謝處了。

這秘書先生小小的個兒,白臉白手,一來到就穿了青緞馬褂各處拜會。這真是稀奇事情。部中上下照例全不大講究禮節,吃飯時各人總得把一隻腳蹺到板凳上去,一麵把菜飯塞滿一嘴,一麵還得含含胡胡罵些野話。不拘說到什麼人,總得說:

“那雜種,真是……”

這種辱罵並且常常是一種親切的表示,言語之間有了這類語助辭,大家談論就仿佛親愛了許多。小一點且常喊小鬼,小屁眼客,大一點就喊吃紅薯吃糟的人物,被喊的也從無人作興生氣。如果見麵隻是規規矩矩寒暄,大家倒以為是從京裏學來的派頭,有點“不堪承教”了。可是那姓文的秘書到了部裏以後,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的,即或叫副兵,也輕言細語,同時當著大家放口說野話時,他就隻微微笑著。等到我們熟了點,單是我們幾個秘書處的同事在一處時,他見我說話,凡屬自稱必是“老子”,他把頭搖著:

“啊呀呀,小師爺,你人還那麼一點點大,一說話也老子長老子短!”

我說:“老子不管,這是老子的自由。”可是我看看他那和氣的樣子,我有點害羞起來了。便解釋我的意見,“這是說來玩的,不損害誰。”

那秘書官說:

“莫玩這個,你聰明,你應當學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

我把頭偏著說:

“那你為老子說說,老子再看看什麼樣好就學什麼吧。”

因為我一麵說話一麵看他,所以凡是說到“老子”時總不得不輕聲一點,兩人談到後來,不知不覺就成為要好的朋友了。

我們的談話也可以說是正在那裏互相交換一種知識,我從他口中雖得到了不少知識,他從我口中所得的也許還更多一點。

我為他作狼嗥,作老虎吼,且告訴他野豬腳跡同山羊腳跡的分別,我可從他那裏知道火車叫的聲音輪船叫的聲音,以及電燈電話的樣子。我告他的是一個被殺的頭如何沉重,那些開膛取膽的手續應當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從背後踢那麼一腳,他卻告我美國兵英國兵穿的衣服,且告我魚雷艇是什麼,氫氣球是什麼;他對於我所知道的種種覺得十分新奇,我也覺得他所明白的真真古怪。

這種交換談話各人皆仿佛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時間中,我們便成就了一種最可紀念的友誼。他來到了懷化後,先來幾天因為天氣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東西。三天後出了太陽,他把那行李箱打開時,我看到他有兩本厚厚的書,字那麼細小,書卻那麼厚實,我竟嚇了一跳。他見我為那兩本書發呆,就說:

“小師爺,這是寶貝,天下什麼都寫在上麵,你想知道的各樣問題,全部寫得有條有理。”

這樣說來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書麵,恰恰看到書脊上兩個金字,我說:“《辭源》,《辭源》。”

“正是《辭源》。你且問我不拘一樣什麼古怪的東西,我立刻替你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