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幾個朋友,那些老朋友卻不能同我談話。我要的是個聽我陳述一分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我要的是對於這種感情的啟發與疏解,熟人中可沒有這種人。可是不久卻有個人來了,是我一個姨父,這人姓聶,與熊希齡同科的進士,上一次從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兒子,這人是那統領官的先生,一來時被接待住在對河一個廟裏,地名獅子洞。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願意知道的問題。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因此每次所談時間總很長很久。但這麼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也就更大了。
我總仿佛不知道應怎麼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一件事業,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於我的個性,且合於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事業,又不知用什麼方法即可得來。
當時的情形在老朋友中隻覺得我古怪一點,老朋友同我玩時也不大玩得起勁了。覺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誼的,隻四個人:一個滿振先,讀過《曾文正公全集》,隻想作模範軍人。一個陸弢,俠客的崇拜者。一個田傑,就是我小時候在技術班的同學,第一次得過兵役名額的美術學校學生,心懷大誌的腳色。這三個人當年紀青青的時節,便一同徒步從黔省到過雲南,又徒步過廣東,又向西從宜昌徒步直抵成都。還有一個回教徒鄭子參,從小便和我在小學裏念書,我在參謀處辦事時節,便同他在一個房子裏住下。平常人說的多是幼有大誌,投筆從戎,我們當時卻多是從戎而無法投筆的人。我們總以為這目前一分生活不是我們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們要冒點險去作一件事,不管所作的是一件如何小事,當我們未明白以前,總得讓我們去挑選,不管到頭來如何不幸,我們總不埋怨這命運。因此到後來姓陸的就因泅水淹斃在當地大河裏。姓滿的作了小軍官,廣西江西各處打仗,民十八在桃源縣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了。姓鄭的從黃埔四期畢業,在東江作戰以後,也消失了。姓田的從軍官學校畢業作了連長,現在還是連長。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們部隊既派遣了一個部隊過川東作客,本軍又多了一個稅收局卡,給養也充足了些。那時“兵工築路墾荒”,“辦學校”,“興實業”,幾個題目正給許多人在報紙上討論。那個統領官既力圖自強,想為地方作點事情,因此親手草了一個精密的計劃,召集了幾度縣長與鄉紳會議,計劃把所轄十三縣劃成一百餘鄉區,試行湘西鄉自治。草案經過各縣區代表商定後,一切照決議案著手辦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設立了一個師範講習所,一個聯合模範中學,一個女學,一個職業女學,一個模範林場。另外還組織了六個工廠。本地又原有一個軍官學校,一個兵士教練營。再加上六千左右的軍農隊。學校教師與工廠技師,全部由長沙聘來,因此地方就驟然有了一種嶄新的氣象。此外為促進鄉治的實現與實施,還籌備了個定期刊物,辦了一部大印報機,設立了一個報館。這報館首先印行的便是《鄉治條例》與各種規程,這種文件大部分由那統領官親手草成,鄉代表審定通過,由我在石印紙上用膠墨寫過一次,現在既得用鉛字印行,一個最合理想的校對,便應當是我了。我於是暫時調到新報館作了校對,部中有文件抄寫時,便又轉回部中。從市街走兩地相距約兩裏,從後山走相距稍近,我為了方便時常從那埋葬小孩墳墓上蹲滿野狗的山地走過,每次總攜了一個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