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這兩個字,他嘴唇翕動顫吐出來。
東方萍知道他一時沉默在無言的凝視中,冷風如扇、斜月如鉤,在緩慢的時間進行中,兩人的心靈都得到暫時的安寧,這時無聲勝有聲,在無言中深刻體會這重逢的一刹那……
兩人的眼前,淡淡地浮現出往昔的情與恨,恍如薄薄的雲霧中,有他也有她,隻是在他們中間橫過一道彩虹,隻能遙空對望,竟無法將那道鴻溝稍為拉近一點。
東方萍幽幽輕歎一聲,道:“砥中,你還記得天龍穀的那段往事嗎?”
石砥中臉上立時掠過一層黯然之色,低喟道:“那時我們還是小孩子,你爹冷酷地趕我出去。現在,我們已經變成大人了,可是,你我……”
他唏噓往事,歎息人世間的無情。
在天龍穀時,東方萍隻是個情懷初開的小女孩,而卻在眨眼間長得楚楚動人。
她滿頭秀發由烏黑而變為雪白,這曆盡情劫的淒愴太令人心酸了。
東方萍搖搖頭,道:“人的遇合多離奇,誰又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地方相會!唉,往事如煙似夢,至今想來不堪回首……”
石砥中嗯了一聲,道:“而且我們現在居然會躺在死人堆裏……”
他像是忽然想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深情瞥了東方萍一眼,道:“萍萍,你適才為什麼要發出那聲慘叫,而又要我躺在這種地方?我還以為你真的受傷了呢!”
淡淡一笑,東方萍有些淒涼的道:“你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誰?”
石砥中搖搖頭,道:“不知道。”
東方萍輕歎道:“十二友之首是房文烈,其次是西門熊,在他們亡命擊出一劍之時,我故意發出一聲慘呃,使他們以為你受了傷或者死去。由於夜色太黑,他們隻圖奔命,根本不知道那一劍能否殺死你,我們要在這裏守株待兔,等恨天行和大管事來時一舉毀了他們。”
“怪不得,怪不得!”
石砥中心裏一愕,才想起那兩個劍道高手的眼睛非常熟悉,原來是凶殘成性的西門熊和房文烈。
他氣得猛一搖頭,暗恨自己失去殺死這兩個凶徒的機會。
他苦笑道:“你認為恨天行一定會來嗎?”
東方萍肯定地道:“一定會來!這個人詭譎百出,將你恨入骨髓,他為了查看你的生死,必會來檢查這裏的屍體。”
“當!”空中響起一聲沉鬱的鍾聲,餘音嫋嫋,縷縷如絲飄散回蕩在這黝黑的長夜裏……
東方萍輕聲道:“來了,來了!”
暗夜之中,自陰森的追魂宮裏,緩緩奔出七、八道人影。
隻見他們身形如煙,朝向這裏直奔而至。
恨天行嘿嘿一笑,道:“大管事,你看石砥中真會中劍而死嗎?”
黑旗大管事這時已將那隻折斷的手臂包紮起來,在那冷酷的臉上泛現出恨煞之意。他怒哼一聲,道:“姓石的太狠了,為了他一個人連十二友都毀了,若不是他倆逃得快,嘿!門主網羅來的高手恐怕一個也不會留下。這比我們上回圍攻白龍湖主那一戰還要慘烈,雖然那一次我們死傷也不少……”
恨天行嗯了一聲,道:“你看這房文烈如何?論劍道十二友無出其右,論狠辣不在你我之下,這次西門熊一推薦他,我便看上了,我們若要重組十二友,還真少不了這樣一把好手!”
大管事嘿嘿冷笑兩聲,道:“當然,江湖上有這種身手的屈指可算,你要重新網羅這些高手一時倒不容易,依我之見,不如將海神幫幾個新秀找來,那裏麵羅戟和唐山客都是一把好手,在年輕輩中,也僅次於石砥中和房文烈……”
恨天行沉吟道:“海神幫自立為主,要他們投奔秘門關,一時可能還沒有辦法,這個要等我們重新布置大局……”
黑旗大管事得意地道:“這事交給我來辦,現在回天劍客已死,江湖上已無可畏之輩,你隻要略施手段,哪個不束手歸順!”
恨天行濃卷斜舒的眉毛一皺,搖頭道:“你真認為石砥中會這樣輕易死去?”
“怎麼?”黑旗大管事一怔,道:“他難道長了三頭六臂!門主,你不要再懷疑,我們隻要翻出他的屍首,就知道他死了沒有!”
他輕輕擊了一掌,身後那六個黑衣小童,急忙提了一盞風燈走來。
昏黃的燈影,曳著長長的尾巴,光芒斜斜地投落在這些仆倒血泊中的人身上,那血淋淋的慘景,霎時呈現在他們的眼裏。
黑旗大管事一指石砥中,道:“看!那是不是他……”
陡地,一道寒顫的劍光自這堆死去的高手屍體裏掠閃而出,對著黑旗大管事的身上斜斜劈出。
恨天行神情大震,顫道:“小心!”
“呃!”黑旗大管事慘叫一聲,一股殷紅的血液自他身上汨汨流出。
劍光一閃,東方萍和石砥中,一躍而起。
黑旗大管事身形一個搖晃,顫道:“你……”
東方萍冷冷地道:“我是白龍湖主的傳人東方萍!”
“你是……”
一股寒意湧進黑旗大管事的心裏,他捂住胸前重創, 目中閃出一股懼意,顫悚地抖了抖,身子僵硬地摔倒在血泊裏。
霎時,死於東方萍那一劍之中。
東方萍纖手輕輕一揮,將覆麵黑巾拿了下來,露出一蓬雪白的銀絲。
她斜斜揚劍一指,道:“恨天行,白龍湖之主的傳人來向你索命了……”
恨天行長長地吐了口氣,怨毒地道:“我知道你早晚會來,隻是沒想到你會來得這麼快。嘿嘿,你的膽子真大,居然敢冒充袖手鬼醫來參加秘門關之會,我一時有眼無珠,竟沒有發覺!”
東方萍冷冷地道:“袖手鬼醫已讓我給殺了。”
她冰雪聰明,惟恐恨天行僥幸脫得一死,而遷怒於袖手鬼醫,所以說袖手鬼醫已死,避免將來恨天行尋仇,暗害那個遷惡向善的老人。
心中大寒,恨天行顫聲道:“真的?你沒有騙我。”
東方萍冷笑道:“秘門十二友至今隻剩下房文烈和西門熊還逍遙法外,今夜殺了你之後,秘門一宗將永遠絕跡江湖……”
恨天行臉上湧起猙獰的神色,他恍如瘋狂一樣,氣得發髯俱張,雙目瞪得有如銅鈴,恨恨地道:“你……你動手吧!白龍湖和秘門的恩怨總有解決的一天,也許正是今夜。嘿……東方萍,你出手吧!”
東方萍凝重的麵上綻現出冷酷的笑意,她斜馭手中長劍,在胸前劃起一道光弧,道:“你要早死,我現在就送你上路!”
她正待伸手一劍劈出,石砥中輕輕道:“萍萍,還是讓我來吧!這個老家夥可不簡單,手底下功夫還真不容忽視……”
東方萍搖搖頭道:“白龍湖和秘門關世代恩仇,這一代傳我而終,我必須要親手了結這些恩怨。砥中,你不要阻止替前代湖主報仇的機會。”
“嘿嘿!”空中響起恨天行陰沉的笑聲,道:“賤貨,你給我納命吧!”
他身形在電光石火間飄起,右掌斜斜一推,一股氣勁如山撞了過來,澎湃的勁浪如海濤般的翻滾而去。
東方萍身形斜斜一轉,手中長劍幻化無比揮了出去,這一劍輕巧的有如靈蛇,自對方的掌影中鑽了過去,點向恨天行右肘之處。
恨天行詫異地驚呃一聲,道:“看不出你竟連那個老不死的看家本領都全學會了!”
他對白龍湖的武功熟悉異常,一見東方萍施出這威金裂石的奇絕劍法,心裏頓時大寒,身形飄動,連退五、六步。
疊起的掌影,自那幻化通靈的劍幕中穿了進去,一道勁氣衝過劍浪,撞向斜劈長劍的東方萍身上。
“住手!”
這聲晴天巨響似的暴喝,自斜方飄來的人影嘴裏發出。
東方萍身形急躍,懷抱長劍而退。
“湖主!”
趙韻琴身披孝衣,散亂著長發,眸泛淚光,手提一根烏黑的大鐵杖,輕輕飄落在地上。
恨天行一見這個暴烈的老婆子出現,那怨毒的目光陡地一湧,嘴唇輕輕顫動,發出一連串震人心神的大笑。
“嘿嘿!”他冷笑兩聲,道:“趙韻琴,你的命真長,居然還能見著你!”
趙韻琴冷冷地道:“我來給你送終了,恨天行,你那十二個龜孫呢?怎麼也不拿出來給你老娘看看!”
石砥中淡淡一笑,道:“他們都做了劍下之鬼了!”
趙韻琴目光如刃向滿地血漬的那些屍體輕輕一瞥,突然縱聲一陣狂笑,沉鬱於胸中的那口悶氣一鬆,心中的怨憤頓時消散不少。
她恨恨地道:“我來晚了一步,不然也要殺他一兩個……”
東方萍搖搖頭道:“不晚,還有姓恨的沒有死!”
恨天行見這三大罕見高手同時聚在這裏,心中頓時湧起一股寒意。
他見這些人輕蔑地奚落自己,陡然有一股凶念湧上心頭,氣憤地道:“我姓恨的怎麼樣,誰敢動我一根指頭?”
趙韻琴冷冷地道:“恨天行,你不要再耍狠,今夜就是你的末日!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恐怕才知道我的厲害。”
她自寬大的衣袖中,緩緩掏出一個青玉雕就的青龍鼎,那鼎上刻著一個妖豔的美婦,懷中抱著一個朱唇皓齒的小孩。這青龍鼎不知是何代遺物,鼎上的人物栩栩如生,仿佛不是出自工匠的手筆。
恨天行神情大變,道:“你這是從哪裏得到的?”
趙韻琴冷冷地道:“是你爹親自交給我的,要我拿這青龍鼎取你狗命。這世上沒有讓你駭怕之人,惟有這青龍鼎的主人你不敢招惹,尤其是那鼎上的孩子,與你還有很大的淵源。”
“放屁!”恨天行怒叱道:“我爹早就死了,你不要拿話來激我!”
趙韻琴冷笑道:“你爹是死了,可是你爹的遺囑卻仍然有效。他在臨終前將殺你的任務交給青龍鼎的主人,並將你惟一的親生骨肉也交給了她,遺囑上說得很明白,如果你見到青龍鼎不立時自盡,你的骨肉將要先你而去。”
恨天行駭得全身直顫,道:“這太殘忍了!”
“殘忍……哈!”趙韻琴怒笑道:“你也知道殘忍,如果你知道殘忍就不會將你父親暗害死了。他待你情比天厚,而你隻為了一個女人,輕易聽信一個女人的離間,竟狠心地將你老父殺死,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你都能做得出來,世間還有比這種事情還要殘忍的嗎……”
“呃!”
恨天行的心神有如讓蛇蠍重重地啃噬了一口似的,眼前雲霧茫茫浮現出他父親死去時那種猙獰與痛苦的情景。
他像是看見他父親正冷酷地瞪著他,也像是有一縷幽魂附在他身上,使他恐怖地在地上直顫。
“爹!”他恐怖地顫道:“你不要來找我,爹,孩兒知錯了!”
他這時恍如著了魔一樣,伸手抓著滿頭的發絲,痛苦地悲泣起來,揮手擊斃身後的一個黑衣童子,大聲吼道:“爹,孩兒知錯了!”
趙韻琴冷冷笑道:“你知錯就行了嗎?有多少人死在你手裏,你手上沾滿多少血腥?你這蛇蠍一樣的魔鬼,竟然狠心地連你親哥哥都殺死了,恨天行,你哥哥死在你手裏,你知道嗎?”
東方萍顫道:“他哥哥就是前代白龍湖之主?”
趙韻琴嗯了一聲,道:“兄弟反目,互不相讓。一個是天生孝子,一個是生性奸毒!同父同母竟會生出這樣不同的兩兄弟。”
“呃!”恨天行吼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他激動地拾起地上的長劍對準自己胸口戳去,隻聽慘嗥一聲,便倒斃在血泊裏。
趙韻琴搖著頭黯然一聲長歎,揮手含淚向夜裏奔去……
東方萍一愕,道:“湖主!”
趙韻琴揮揮手道:“我回白龍湖去,你倆多玩玩吧!”
人影化作一樓輕煙,消逝在冷清的長夜裏。
石砥中和東方萍愕立當場,隻等東方的天空透出一絲曙光,兩人方始自這幕血腥中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