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小池在聽叔伯兄弟講女人。
冬天,早春地裏人少,他們把被太陽曬暖了的麥秸垛撕幾個坑窪,臥進去,再把鋪散下來的麥秸堆蓋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從身上升起來。
小池個兒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為自己開辟一席之地,隻仰臥在鋪散開來的麥秸上,再胡亂抖幾根蓋住肚子和腿。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認為有必要,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們為什麼專講前街一個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渾身透著新鮮。那時她正是剛過門的媳婦,現時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們都宣稱和那女人"靠"過,把一切道聽途說來的男女行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體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別人。講得真切,充著內行。
小池對他們的行為,乃至現時他們身上富足的麥秸,都產生著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單薄,越發覺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們的故事並不僅僅包含著炫耀自己、感染別人,感染了,有人還將受到檢驗。受檢驗者當屬於那些平庸之輩。弄不清什麼時候,弟兄們便一躍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褲子。小池的褲子被扒掉了,隻是捂住那兒圍著麥秸垛亂跑。
他們還是看見了小池的不規矩之處,小池的臉紅到耳根。
小池決心不再來聽他們講女人。誰知當他再次發現叔伯兄弟出了村時,卻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見素改,碰見她時臉一紅就跑。
成年後,弟兄們相繼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時的一切。原來那隻是些渴望中的虛幻,虛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標準卻留給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後來他看過大芝的辮子,甚至毫不猶豫地埋葬過她。但他認為,無論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標準。
女人的標準和他的富農成分,使小池在鬱悶和寂寞中完成著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說:"不行就打聽打聽遠處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個端村,常有四川女人來這一帶找主兒。小池爹出高價,前後共拿出兩千五,人托人領來了四川姑娘花兒。
花兒坐在小池對麵,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聽不見音響兒,急得什麼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紙,直向裏噓氣兒。
小池望望窗紙,終於看見了對麵的女人。這女人還年輕,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邊垂下兩根幹澀的短辮;黃黃的臉,一時看不準歲數。
她感覺到小池的注視,也注視起小池。小池看見,那是一雙柔順的大眼睛,目光裏沒有他想象中的羞澀,隻有幾絲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裏有話。
她並不是女人的標準,可她是個實際的女人。童年的虛幻就要在眼前破滅,然而破滅才意味著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標準,應該是女人對自己的依戀。那女人的眼光裏就有依戀。他明顯地感覺出身上的力氣,希望有人來分享它。末了,他對她說:"咱這兒,飯是頓頓吃得飽。"
小池娘在窗外鬆了一口氣,趕緊又到供銷社給花兒扯了一丈二紫紅條絨。家裏已經有了滌卡、毛線和襪子。
花兒和小池結了婚,飯吃得飽,戀自己的男人,一個月氣色就緩了上來。臉上有紅是白,頭發也生了油性。她很靈,北方的活兒摸哪樣哪樣就通,做起來又快又精細,在地裏幹活兒常把端村人甩在後頭。
麥子澆春水時要刮畦背兒,花兒非去不可。小池說:"你們那邊兒,麥地沒畦背兒,這活兒你做不了。"
花兒不吭氣。小池前腳走,花兒扛了刮板後腳就跟上去。到了地頭用心看著,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們就聚過來看花兒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謹、伶俐。
飯吃得飽,戀男人,結婚兩個月,花兒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彎腰側著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說:"往後你就摸索點兒家裏的活兒吧。"
花兒不聽,嘟囔著說:"你怕的哪個。"
小池說:"我是怕……"
花兒說:"你怕個啥子喲!"
小池說:"身子要緊,咱家不缺你這幾個工分兒。"
花兒說:"家裏有男人,哪有不懷胎的女人。不礙。"花兒又說起了端村話。
小池不再說話。他不再去想花兒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為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麥秸垛裏的一切。那時弟兄們的荒唐話曾騙過他,現時什麼荒唐話還能騙過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兒的氣味又包裹了他。
花兒還是下地了,還淨撿重活兒幹:拉排子車,上大坡,下大坡,淨爭著領頭。
刨地,光著腳丫掄圓一把大鎬,腳丫在新土裏陷得很深。
挑水,挑滿了水缸,又澆院裏的菜畦。
人們開始瞅著花兒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這樣不知深淺地使喚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