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大芝娘問小池:"花兒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頭光是笑。

大芝娘說:"看是吧。"

小池還是低頭笑。

大芝娘說:"還笑,你就缺那倆工分兒?"

小池說:"我說過,是咱摸不透外路人這性子。"

大芝娘說:"外路、內路都是女人,該悠著勁兒就悠著點勁兒。"

小池聽懂了,有了決心,覺得自己羞慚。

花兒幹了一整天活兒,晚上又曲著身子躺在小池身邊。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兒。小池仰臉跟花兒說話。

小池說:"花兒,大芝娘說我哩。"

"說你哪樣?"花兒問。

"說我不疼你。"

"還說你哪樣?"

"說我就缺你那倆工分兒?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來了。"

花兒沒說話,喘氣時哆嗦了兩下。

"你聽見了唄?"小池問。

花兒還是不說話,喘氣時又哆嗦了兩下。

"一村子人誰也不嫌你是外來的。連大芝娘的話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個身,和花兒躺了個臉對臉。

花兒還是沒話。小池立時覺得花兒變了樣。平日她不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幹活兒、說話都不比端村人弱。現在她不僅不說話,喘氣也越來越不均勻。

"花兒,花兒!"小池搖了搖她的肩膀。

花兒"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小池不知緣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裏的爹娘聽見。

花兒的哭聲從小池手指縫裏向外擠著,那聲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麼了,花兒?"小池嘴對著花兒的耳朵說,"是不是嫌我說得晚了,心裏委屈?"

"不……是!"花兒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還是嫌我的成分問題?"

"不……是!"花兒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裏是我的孩子?"

花兒不說話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個身,兩眼瞅著黑漆漆的檁梁。

小池也翻了個身,兩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檁梁。他又想起少年時麥秸垛裏那一切,原來他終究沒有成為身上堆蓋著豐厚麥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亂抖落著幾根麥秸。他還是那個被人追著跑的、受檢驗的小池。花兒本不應該跟他,屬於他的本該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和這黑夜裏的檁梁。

花兒正在悲痛中掐算著那些屬於她的日子,和屬於他的日子。初來小池家時,她常常覺得躺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她時時提醒著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調動起一身的靈性,去熟悉他,審視他,熱戀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邊隻有小池,隻有過小池。然而這不容置疑的相信還是被破壞著,那便是她那越來越笨的身子。對於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兒;但對於小池,花兒並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過男人。是家鄉的貧窮,是貧窮帶給那四川男人的懶惰和殘忍,才使她懷著四川的種子逃往他鄉。在從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帶的漫長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還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個端村,端村還有個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兒又變成了花兒,但花兒不能把這個"小四川"留給小池。她將留給小池的應該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聽途說,包括女人們怎樣就可以毀滅那正在肚子裏悸動著的生命。也許很小的時候她們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殘忍的手段了。花兒也想尋機會來施行。

直到窗紙發白,小池才明白花兒肚子裏的真相。花兒從炕上滾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淚人。

小池在黑暗裏摸索著卷煙抽。他卷得嫻熟、粗拉,葉子煙的煙灰在花兒身邊雪粒似地散落。花兒等待著小池的判決。

小池的判決聽來空洞,就像他們初次見麵時,他告訴她"飯是頓頓吃得飽"一樣,現在小池說:"把那小人兒生下來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兒,在炕牆上撚滅了最後一根用報紙卷成的葉子煙。

人們看不見花兒下地了。

在地裏,大芝娘打問花兒,小池隻說:"她就是想吃辣的。"

"幾個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問。

小池隻是張了張嘴。眼裏顯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從小池那空白的眼神裏,早已悟出了什麼。她想起花兒那突然顯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兒來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還是給花兒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種,集上不賣。她想起知青點來。知青點牆外常扔著些裝辣醬的瓶、罐。孩子們撿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擺上迎門櫥。大芝娘找楊青討換。楊青給了她從平易帶來的辣椒醬。

大芝娘沒有透露花兒的姓名。

花兒三月進端村,九月生下一個男孩兒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靜。

五星滿月,花兒幹起活兒來更不惜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