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楊青內心很煩亂。有時她突然覺得,那緊逼者本應是自己;有時卻又覺得,她應該是個寬容者。隻有寬容才是她和沈小鳳的最大區別,那才是對陸野明愛的最高形式。她懼怕他們親近,又企望他們親近;她提心吊膽地害怕發生什麼,又無時不在等待著發生什麼。

也許,發生點什麼才是對沈小鳳最好的報複。楊青終於捋清了自己的心緒。

天黑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村東走。

電影散場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願碰見人,不願碰見麥秸垛。

電影裏那個身穿短袖衫的外國貴賓在中國的鮮花和紅旗裏,盡管走到哪裏笑到哪裏,卻終究沒能給端村人留下什麼可留戀的。端村人紛亂地撲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們則在黑暗裏穿插著奔跑,嘴裏仍然高喊著"乳汁"!"乳汁"!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刺人。

楊青走在最前頭,將那聲音甩下很遠很遠。

陸野明和沈小鳳卻甘願經受著那聲音的激勵,決心落在最後。直到叫喊著的孩子進了村,他們還遠離著村邊場上那個麥秸垛。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陸野明的步子漸漸大起來。沈小鳳緊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無言的走路沒有使他們發生上次那樣的恐懼,黑夜隻是攛掇他們張狂,大膽。"乳汁"變作的渴望招引著他們,腳下的凍土也似乎綿軟了。他們仿佛不是用腳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並沒有看見那碩大的麥秸垛,卻幾乎同時撞在了那個沉默著的熱團裏。沈小鳳隻覺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準確地伸給感覺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們頭頂壓迫,仿佛正向他們傾倒,又似挾帶他們徐徐上升。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人的體溫,垛的體溫。

…………

起風了,三三兩兩的知青奔進屋來,將馬紮扔到屋角去。陸野明的宿舍敞開著門,楊青身上一陣陣發冷。她跑進那扇敞開著的門裏,給"掃地風"添煤。

爐膛裏的底火很弱,煤塊變作灰白色。楊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見陸野明的空床鋪,看見空鋪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襖。她扔下煤鏟抱起那襖,故意將臉貼在油膩的領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氣味立刻向她襲來。她斷定那氣味此時也正在襲擊著另一個人。

她抱著襖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在燈下縫補。現在她隻需要聞著那氣味進行縫補,縫補才能抵消那裏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那裏。該發生的都發生著;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很晚,楊青把縫好的棉襖搭在身上過夜。

早晨的空氣幹冷幹冷,院裏堅硬的土地裂開細紋,像地圖上的山川、河流。

處處覆蓋著細霜。

楊青嘴裏冒著哈氣,踏著霜雪抱柴禾做飯,又踏著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風箱在夥房裏呼嗒、呼嗒地叫起來,青煙絲絲縷縷地由屋頂的煙囪冒出去。

陸野明拱出棉門簾,站在門口很仔細地刷牙。

沈小鳳的門緊閉著。

街上往來著挑水的人。筲係兒吱扭扭叫著,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著青煙。

端村一切照舊。知青點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