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文躺在縣醫院門診部走廊上的一隻竹床上，右側懸掛著一隻藥瓶子，黃色藥液正在一滴一滴緩緩地輸進他幹枯的身體。他的瞎子爹媽守候在竹床兩側，凡是有白色的人影兒在身邊晃動，老倆就鞠一躬，以示對醫務人員的答謝。
學文通身黃染，眼睛深陷，眼球如兩隻黃色酸棗。他的麵部發黑，不時嗆出一口半口黑色的血沫。他原本高度近視，這會，連輸液管中下濺的藥汁也看不清了。天花板一會兒是黑色的，一會兒是黃色的，一會兒變幻成一堆堆印滿鉛字的零亂的考卷，風吹亂雲似的向他蓋過來，壓得他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
他喃喃著：“爹，媽，別，別守著我了。去玉泉呀，去找黃老師，找趙行、找癡虎……問，問我上線沒有……都七天了，分數，應、應該，公布了……去，去呀……”
爹說：“孩子，安靜些。我掐算過了。你命中帶‘學堂’，會讀書，老天會保佑你考上學堂的……黃老師、楊校長，還有趙行、癡虎他們，正在給你募捐呢。你現在還沒有住進醫院……昨天晚上，趙行來過了。他替你付了一多半醫藥費。醫院逼他全部交清才安排你住院。趙行看你一眼，又連夜趕回募捐去了……”
“趙行，他，他來過啦？我為什麼，沒見著呢？問過他了嗎？我，我上線沒有……快，快去問他們呀……”
黃老師領著一群學生，提著半袋子鈔票，來到門診部。鄉上孩子進城，見地上和牆壁很潔靜，有點縮手縮腳，一個個把步子放得很輕很輕。他們默默地站在竹床四周，把各自的禮物輕輕放在竹床下麵。
黃老師勾下身，握住學文的手，輕聲說：“學文，同學們看你來了。醫藥費已經湊齊啦！學文，你好點兒嗎？馬上就要給你辦住院手續了……你一定要挺住呀。這陣，堅強的意誌比什麼都重要呢。”
癡虎和趙行上前，一人握住學文一隻手：“學文，我是癡虎！我是趙行啊……”
“癡虎，趙行，快告訴我。我上線了麼？”
癡虎說：“考分，還沒有公布……”
“不，不，都七天了。應該公布了。快告訴我吧！……”
同學們都把臉掉向一旁，生怕學文問到自己。
黃老師被一名護士叫到了辦公室。主治醫生說：“你是向學文的班主任吧？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用不著辦住院手續了。”
“這是為什麼？”黃老師問。
“向學文是慢性乙肝轉化為肝癌，已經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化驗結果出來了。我們已經無能為力……目前，最樂觀的預計，他還能活一到兩天……”
黃老師身子顫抖得厲害：“是，是真的嗎？”
“我幹嗎要欺騙您呢？”
黃老師淚如雨下：“醫生，你可要盡力搶救這孩子的生命啊……”
“遲了。已經沒有辦法了。您作為他的班主任，沒有及時送他來醫院診治……他的病情給耽誤了……”
黃老師雙手顫顫地掐著那隻錢袋，嗚咽不止。
來到學文床邊，黃老師揩揩眼睛，緊緊握住學文的手。
“哦！黃老師！您是黃老師！我，我一觸摸您的手，就，就知道您是黃老師……您的手好粗糙，有許多裂痕，是，是石灰醃壞的……黃老師，中考……我，我有多少分呢？我……我……過線了……嗎？”
黃老師噙著淚，說：“學文，你考得不錯……”
“我，我，上線了麼？”
同學們麵麵相覷。
黃老師說：“過線了。學文，放心吧。你超過分數線一大截呢，你的作文打了滿分……”
“您、您不會哄我吧？”
癡虎說：“黃老師沒哄你。你的總分至少會比我高２０分。你會評上地級三好學生的。等你病好出院，錄取通知書就來啦……”
“哦，哦，太好啦。癡虎，趙行……你們都上線了嗎？”
趙行說：“都上啦。”
向學文身子抽搐了一陣，四肢便軟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幹瘦焦黑的小臉蛋上，漸漸地浮起一縷笑意。這笑意，如絲絲縷縷泉水，漸次向臉頰、眉梢、嘴角延伸，把整個臉龐裝扮成一朵恬靜的黃菊。他喃喃地念叨著：“太，太好啦……我終於……要成為一名教，教師啦……謝謝……老師……謝謝……同學們……我會像……黃老師……一樣，當個好老師……當個……好，好……班主任……老師……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