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人生糊塗讀書始(中國現當代文學部分)
[彷徨]
語出魯迅的同名小說集。另一有影響的是《呐喊》。搜尋中國現當代作家的作品名,感覺要像外國作家作品那樣形成一種價值判斷的少之又少,這可能是跟句式的長短也有關係。但這是不是說從世界範圍內來看,我們的作品就缺少一種價值呢?哪怕是諾貝爾文學獎式的價值。應該承認,與青春期的“呐喊”相比,夢醒之後的“彷徨”則顯得更真實,真實得如同五四後中國知識分子(文人)的命運,如同另一個小說名《傷逝》,愛情是需要的,而麵包(生存)則更迫切,而在“彷徨”之中的生存無非兩種,一種是撞得頭破血流以圖烈士之名,一種是苟且偷生以待來日寫懺悔,確切地說,是以四分之三的時間來偷生,讓四分之一的餘生來回憶,你可以說這都是不由自主,也可以說是一種策略。即使像今天這樣到了世紀末,彷徨的情結應該是更具有普遍性了,除了人文的東西之處,還會有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湖畔]
四個四重奏,汪靜之、應修人、潘漠華和馮雪峰的合集。其實每個城市都有一個湖畔,在杭州這個城市,這還是我們能過上一種安逸生活的先天條件。當碩果僅存的汪靜之先生晚年在湖畔給弟子講詩歌的剪裁藝術時,一路過的小青年把汪老當作一名老裁縫來看待,此裁剪和彼剪裁實在是一回事,而當時此類的裁剪班也是方興未艾。我們要回顧的當然還有《嚐試集》,這一切應該都是那個時代嚐試的結果。自由戀愛隻有在不自由的狀態下才能顯出份量來,而稚嫩的白話詩也隻有在掙脫格律的鐐銬過程中才算得上有詩的價值,但如果我們拋棄意義的層麵,僅僅在湖畔喝喝茶聊聊天,不也是一種人生的詩意嗎?有意思的是,四個四重奏的命運,兩人成了烈士,一個成了文壇領導,而姓汪的“老裁縫”退休之後則為“湖畔詩社”的恢複而奔忙,西湖邊仍有層出不窮的詩人,有做領導的,卻沒有再做烈士的,不知這是不是西湖和詩人共享的一種福氣。
[沉淪]
讀《沉淪》要18歲讀,18歲讀你身心都有可能會“沉淪”一把,而唯有體會過墮落,以後寫回憶錄和升華起來也特別厲害。一個富春江邊的好人家子弟,為了愛情也為了正義,最後命殞爪哇小島,難道說這還能叫“沉淪”嗎。中國現代史上,精英分子的旅日和旅歐成為兩大景觀。旅歐的成為革命家眾,旅日的成為文學巨匠者多,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鬱達夫等都是後者的代表。去時是準備學理工醫等實用技術的,但不知怎麼最後都是以文學救國了,可以明白的是,在異國他鄉“春風沉醉的晚上”還是杭州滿覺壟的“遲桂花”,都不能磨滅一個赤子的救國愛國之心,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而主旋律中有一點點“沉淪”的的欲罷不能,有一點點詩人式的頹廢,那才是值得尊敬和尊重的。
[莎菲女士日記]
私語寫作或身體寫作的媽作俑者。在另一種語境下,莎菲可以叫作安娜或曼娜或小川秀子什麼的。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感情糾葛自然會成為愛情小說的母題。我們不僅可以透過字裏行間看出丁玲女士當年的風采和才華,在延安時期所謂的“知識女性”也是既要知識又要有性的。而在今天的市場上,像類似波伏瓦的女權可能還為時過早,於是便流行一種私語化寫作,更通俗的也有“絕對隱私”。據稱,70年前的“隱私”是一顆擲向封建社會(禮教)的炸彈,而70年後的今天,“隱私”則成了商業社會轉動的潤滑劑。所以今天的女作家一定要長得靚,也一定要學會明星包裝的那一套,否則在這個隱私可以賺錢的社會裏就會落伍,當然現在喊喊女權的口號也還有人響應,莎菲在今天可以很簡單地跟韋弟或淩吉士拍拖,而至於結婚,那是一個多麼古老的話題啊,還會碰到諸如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的老問題。丁玲的晚年,因為一本先鋒文學期刊《中國》的停刊而再次成為爭議性的人物,隻是對於一個已經永遠沉默的老人,你再怎麼欲說當年,對於她都是不公平的了。包括與另一位作家沈從文的恩恩怨怨,都是老照片了,誰知現代文人又犯賤,就是喜歡這等事,還美其名曰--懷舊。
[稻草人]
語出葉聖陶同名童話集,曾被魯迅譽為“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的創作的路”。有這一句話就夠了,不管你有沒有看過。也不管你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多麼有名,但人家鐵臂阿童木、獅子王說來就來了,更可氣的還是在中國題材上敲敲打打,弄出個親吻皇帝的花木蘭,我們也隻好以《寶蓮燈》來照應一下。但是葉老的《稻草人》還名聞遐邇,現在隻要你隨便逛個街,就能碰到好幾家很休閑的“稻草人”服飾。雖然早沒有了童話氣息,但那種精致、那種情調,或者說叫格調,好像讓人生活在童話中似的,當然你最好還是別開口問價,否則會破壞了某種溫情脈脈的東西。據考證,這也是從海峽那邊吹來的風,是同那種鄉間民謠、校園歌曲、卡通衫連在一起的。如果能換一種眼光看,那真正插在稻田中趕麻雀的稻草人,也是有一種稚樸情趣的。現代社會中,不要說少男少女,就是徐娘徐爺們也恨不得“兩隻老虎兩隻老虎,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眼睛……”
[啼笑因緣]
語出張恨水同名作品。一個連水都敢恨的人應該對水性楊花似的女人有很深刻的了解。但在魯迅先生看來,此人此書用一三角形即可概括。不過其流派名稱還是好聽的,鴛鴦蝴蝶,不一定就比太陽社創造社來得遜色,時下也總有流行歌手不斷推出新鴛鴦蝴蝶歌,可見三角形也可不斷推陳出新,搞出諸如多邊形這類的。愛和不愛,愛和被愛,有不少錯進錯出的東西,問題是到不到位,用港人說法是出不出位,無名小卒首先要學著搏出位。當然因緣這種東西今天的市場是越來越大,對愛情的期望越來越大失望,便也越來越深。所以凡事都得講個緣字,成與不成都是一個緣字,那麼什麼問題都可解決了,剩下的就是哭哭笑笑。而對小說編導來說,就是要把故事編得好看,至於價值取向,對不起了,從來就像有獨善其身和達濟天下那樣,愛情至上和聽天由命都是說得通的。
[大波]
語出李劼人同名(未完成)小說。辛亥革命家三部曲之三,前兩部分別是《死水微瀾》和〈暴風雨前〉。李劼人之名先是在文學史講義上見到,後在30年代中華書局所編的作者通信集看到,有討鈔票(預支稿費)等軼事。而一旦讀到小說,好比劉宗敏見到陳圓圓,眼睛都直了。隻可惜第三部才開了個頭李先生就腦溢血死在重慶市副市長(民主人士)位上(文革前即暴風雨前),真是大材小用。
重讀〈大波〉時,我們已經曆了第三次浪潮和國內的許多風波,茅盾和巴金的長篇也早已讀過,相比之下,都無法及得上辛亥革命和李劼人。如硬要比較,隻能搬出法國大革命和左拉。另,波在粵方言中又有球的意思,打波即打球,賭波即賭球——踢出一腳世界波,即踢出一腳有世界水平的球。而另地語義上的“大波”、“波霸”等,即為胸脯豐滿之意。
[圍城]
語出錢鍾書的同名小說。後來經電視劇的演繹,名氣漸大,或者說獲得了應有的名聲。據說錢老生前一直堅拒《東方之子》的采訪,此花絮在某種語境下成了知識分子骨氣的一部分。而中年一代的餘秋雨等“傳媒知識分子”則是在媒體的大樹下攀援生長的。
回到圍城的本義,關於一隻鳥飛進又飛出的話我們聽得多了,聽得多的便成了真理,真理便是可以無限止被引用的。在這種語境下,愛情是不值一談的,愛情最多就是那隻飛進又飛出的鳥,而鳥籠就是圍城,圍城就是家,家就是墳墓,我們應該做那掘墓人。據《羊城晚報》載,1997年的離婚比率是百分之十三,像北京上海高達百分之二十五,在如此數字化生存的背景下,那隻錯進錯出活蹦亂跳的鳥一直是語焉不詳的,這也是小說本身的一點缺憾,也是大眾傳媒的致命點。既然大家都生活在人生邊上,通俗一點或高傲一點都屬正常,飛進來和飛出去也屬正常。
[半夜雞叫]
在遠離安徒生和阿童木的年代裏,我們的所謂歡樂,大約一半就來自於周扒皮的半夜雞叫(另一半來自於《小兵張嘎》)。那時對“雞”的理解當然就是“本雞”的概念。而對地主老財的認識,再也沒有比周扒皮更形象的。那時我們還不會唱“早晨起來公雞叫,喔喔”,但是階級的意識也如“閃閃的紅星”,像潘冬子恨胡漢三那樣在大地上紮下了根,而這種根也如春筍冬筍一般,一到季候就會破土而出。不可否認,這也是一種滋養,甚至是一種傳統,而且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狼奶”。一直到幾十年後,有一個市的市長對幹部說要學習半夜雞叫(作家高玉寶就是該市的人),我們才看出這周扒皮也是有點身先士卒的味道。但這年頭翻案文章多了,連《收租院》都有了不同的版本,不知是人們以前搞錯了還是現在的觀念變了。還是讓我們保留那一份童年的感覺吧。
[豔陽天/金光大道]
語出浩然同名小說,也都改編拍過同名電影。最著名的台詞是,馬小辮慌裏慌張闖進院子的頭一句——姐夫姐夫,鄉裏來人啦!不過兩個書名可矣,時代氛圍都出來了。作家浩然在一番筆戰之後,也開始寫回憶錄了。此種心境,用羅大佑的歌來套,就是——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不過正如惡夢醒來絕對不會是早晨一樣,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還要想想別人。寫過《財主底兒女們》的路翎,後來居然生產了成噸的文字垃圾。隻想想想,1976年後的反思者,哪個不是“反”思者?真正的啟蒙者早就如遇羅克張誌新般黃土一抔。所以,星星還是那個星星喲月亮還是那個月亮,竇唯也就敢把他的第2張個人專輯命名為《豔陽天》。是啊,我們現在的大道雖有叫西湖大道還是什麼的,但你能說就不是金光大道?
[重放的鮮花]
用比較老的說法,隻能想到梅開二度、枯木逢春等,還容易想到女人,如風韻猶存的徐娘。後引伸為把逝去的青春奪回來,還讓人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重放者的名字可以列出一長串,王蒙、劉賓雁、劉紹棠、叢維熙、方之、流沙河等。花名雖不同,卻都一概被稱之為鮮花,且結集重放,背景是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在春天裏花應該開放,但我們社會的“速凍冷藏”技術之好,實在令人瞠目結舌,即使如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也還能在今天撒點野。在香花還是毒草這樣的語境中,一篇小說要做到反黨完全是可能的。問題是一旦鮮花重放之後再要保鮮就難上加難了。因為不斷有新的鮮花初放,不斷有新的處女地被開墾。十年二十年後看重放者的命運,也並不因為57年那點“胎記”而殊途同歸。也隻有從這個角度看,確有把香花錯劃為毒草的,但也有混入鮮花叢中的毒草,她們共同妝扮我們這個春天。當然究竟有沒有毒,這也要聽聽李時珍這樣的老先生的話,所謂以互攻毒,何況中草藥還一直是我們的國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