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際上在提醒我們思考:孔子的思想除了仁、義、禮、智、信、忠、忠、誠等概念,是不是在執行上還有更高的原則?如果有這樣的原則,那又是什麼呢?
我們看一看《論語·衛靈公》中這樣一則: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問子貢:端木賜(子貢)啊,你是不是認為我的知識非常廣博,學問很大啊?子貢回答道:是啊,老師,難道不是嗎?孔子說:並非這樣。在我的思想裏,在我的學問裏,是有一個基本的思想觀念貫穿始終的。
這裏孔子沒有說出他一以貫之的思想觀念是什麼,子貢也沒有追問下去。我的理解是子貢一定明白了。
孔子是個偉大的思想家,有著非常廣博的知識和非常博大精深的學問。但僅僅到這一步是不行的,還有一樣東西比這些更重要。就像我們剛才講的,禮重要不重要?重要,但是還有一種東西比禮更重要,如果你不明白這一點,那你就會變成子路,你自己太懂禮了,然後你看別人,似乎人人都不懂禮,結果就變得很苛刻,看誰都是錯誤的,就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如果真有一天讓你來當政,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這個世界會被你治理成什麼樣子呢?就會變成一個非常苛刻的社會,一點也不寬容的社會,那這就不好了。
所以孔子提醒學生:我有個一以貫之的思想觀念。他對子貢講這段話時,子貢沒有再問,孔子也沒再說。師徒之間點到為止,相視一笑,莫逆於心。《五燈會元·卷一》中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在靈山會上,大梵天王以金色菠蘿花獻佛,並請佛說法。可是,釋迦牟尼如來佛祖一言不發,隻是拈菠蘿花遍示大眾,從容不迫,意態安詳,會場裏一片寂靜。人們在思索,世尊拈花,用意何在?
隻見佛的大弟子——摩訶迦葉尊者妙悟其意,獨自破顏微笑。
世尊見眾人皆默然無語,隻有迦葉會心而笑,便朗聲宣告:“我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總持任持,凡夫成佛,第一義諦,今日裏付囑摩訶迦葉。”
孔子跟他的學生之間,往往也有這樣的非常令人心儀的場景。很多話點到為止,“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既然意會也就無需言傳。
但是,孔子明白了,子貢明白了,可是我們不明白。“吾道一以貫之”,那這個一以貫之的“道”是什麼呢?我們不明白。不明白沒關係,下麵還有一則。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裏仁》)一天,孔子跟曾參在一起,旁邊還有其他學生。孔子對曾參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參順口就答了一個字:“唯。”表示明白。兩人的對話到此就結束了,就像孔子和子貢說話一樣。可是旁邊的其他弟子都沒明白,就像我們不明白一樣。所以老師走後,趕緊問曾參:老師那個一以貫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於是曾參告訴他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別看老師的知識那麼廣博,思想那麼深刻,最關鍵的兩個字,不是天天講的仁,不是天天講的禮,也不是天天講的信,而是——忠和恕。
什麼叫“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自己不想要的千萬不要強加給別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將心比心、理解寬容就是恕。這是人生的黃金格言,照著一直去做,這輩子就不會犯大錯。
什麼叫“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自己想建立的,也幫著別人去建立;自己想要達到的境界,也幫著別人去達到。孔子講:“君子成人之美”(《論語·顏淵》),別人有個很好的理想,去幫他完成,這就叫成人之美,這就是君子,這就是“忠”。
子貢對孔子的這一思想是明白的,所以他願意這樣去做。但明白與否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道理人人皆知,事情未必人人能做。據《論語·公冶長》所記,一次,子貢跟老師說:“吾不欲人之加諸吾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我不願別人強加給我什麼,我也願意不強加給別人什麼。這不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嗎?這不就是恕嗎?子貢認為自己有這種道德,有這種境界。客觀地講,跟普通人相比,子貢這樣的人都是道德高尚的賢人,但是離孔子的標準還有一段距離。所以孔子給子貢如此自信的說法,潑了一瓢冷水。他說:“非爾所及也。”你說的是很好,但如此高的境界,你還沒達到,還得不斷努力。
子貢也曾表示願意做點“忠”的事情。他是個大商人,生意做得很成功,非常富有。孔子對子貢的經商能力也表示佩服,他說:“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先進》)子貢學習不一定很專心,但是每次做生意都是成功的。子貢有這方麵的天賦,所以集聚了大量財富。子貢晚年周遊列國時,憑借其富有和才幹,所受待遇比孔子還高,可與列國諸侯分庭而抗禮。所以他也是有一定能力為他人做點事情的。
孔子一再教育弟子們要“富而好禮”。富人有三種境界:第一種,富了以後驕橫霸道。中國今天的富人很多就停留在這種境界;第二種,“富而無驕”,富了以後還是很隨和,這很好。但孔子認為這種境界還不夠高。因為“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論語·憲問》)一個失意之人要保持內心的平靜很難;一個成功之人,要保持內心的平靜本來就很容易。所以孔子提出第三種境界:“富而好禮”。富有以後要遵循禮,要學會運用財富,提高自己的境界。(《論語·學而》)子貢非常富有,再加上老師的教導,他就想做一點慈善事業。《論語·雍也》有這樣的記述: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子貢問孔子:假如有人利用自己的財力、物力,廣博地施舍,來接濟天下的貧苦百姓,這樣的人算不算仁德?孔子從子貢的問話中看出,他學會使用財富了,想要鼓勵他,就馬上說:如果真能做到這一點,就不僅僅是仁了,已經變成聖了。仁是什麼?一個人內在的修養;聖是什麼?把你內在的仁慈表現出來。孔子之所以鼓勵子貢,一方麵是支持子貢追求更高的境界;另一方麵,是子貢部分具有這種行善的能力。假如有人連自己都不能養活,就想去廣博施舍,接濟天下,孔子肯定會說:你就先把自己養活好吧!
人首先要學會養活自己,這是人的責任和義務。當然有能力不僅要為自己服務,還應該為大眾服務。“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一個人一輩子一定要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你的能力一定不是僅僅用來為自己服務,應該想著還要為大眾服務。什麼叫博啊,到什麼程度才叫博啊,有多少錢才能夠博啊,比爾·蓋茨能不能博啊,那也做不到。所以我們隻能說他部分地具有這個能力,況且對人民有接濟,對人們推廣恩惠,不僅僅是給他錢財。他需要的太多了,比如說他需要受到教育,他要一個很好的、合理的、公正的社會製度,在這樣的製度裏邊他能夠有上升的渠道,等等。所以,我們每個人隻能說有這樣部分的能力,但我們每個人也都具有部分的濟世能力。你把這個能力拿出來,就很好。所有人共同努力,就能實現人民的幸福、社會的繁榮。
通過這些分析可以得出結論:“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願望,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道德追求,但要實現它是很困難的。正因如此,孔子才說:“堯舜其猶病諸!”堯、舜貴為天子,擁有那麼高的權力,那麼強的能力,讓他們廣博地施舍於人,使全天下百姓都能幸福生活,他們也不一定都能做到。可是即便做不到,我們依然應該追求。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難道仁這種境界離我很遠嗎?不遠,隻要我內心想仁,它自然就來。這說明人的一念的重要性。一念為善,就是善人;一念為惡,就是惡人。在關鍵時候,你如果心中有了一點仁慈,你的人生就變了,天地都會變的。
《論語》中確實有許多句子,語言簡單,卻非常值得反複思量。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知道,“忠”並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是需要能力,需要條件的。所以,有一天,子貢問孔子:有沒有一個字,可以一輩子照它去做?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是個大問題啊。讀《論語》你會發現,孔子答得好,往往是因為他的學生問得好。他的學生問的都是一些非常了不起的大問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問題,他們不會問那些無聊的小問題。他們問的都是這樣類型的問題:什麼叫仁?什麼叫君子?什麼叫成人?怎麼樣辨別疑惑?怎麼樣治理天下?都是大問題。我們今天很多的大學生,他們問老師什麼問題呢?——老師,考試範圍在哪裏?範圍給他以後——老師,題型是什麼?題型給他以後——老師,有沒有複習題?複習題給他以後——老師,有沒有答案?然後他就背答案。
所以我們說,孔子的成功是因為他有那麼多的好學生。你看子貢問老師的問題:能不能有一個字讓我一輩子奉行它?如果學生問老師這樣的問題,老師馬上就覺得有壓力了,思維要保持高度的活躍才行。現在我們老師沒有壓力,反正給你一個標準答案你背去吧。古人講“教學相長”,給標準答案的老師和背標準答案的學生,大概隻能是“教學相減”吧?大家都一天天傻瓜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