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講 一以貫之(3 / 3)

子貢問了孔子這麼一個嚴肅的問題以後,孔子的回答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可見他內心裏邊確實太廣博,太深刻了,很多東西他已經了然於心,胸有成竹。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孔子的思想是廣博的,是博大的,這是我們最初的印象。然後孔子又一再提醒我們,在這個廣博裏邊,有一個東西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抽出兩個字來:“忠”和“恕”。現在通過子貢的這一問,在兩個字裏邊又拋棄了一個,剩下了一個字:“恕”。孔子的思想裏邊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們明白了。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我們明白了。是什麼呢?就是“恕”。為什麼“恕”這麼重要?為什麼到了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二者必取其一,必棄其一的時候,孔子拋棄了“忠”,說這個可以不要,“恕”一定要?為什麼把“忠”給拋棄了?

我們來看看“忠”有些什麼問題。“忠”當然很好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是多麼高的境界。但是我們有沒有意識到,如果我們有一定的思維能力,我們會意識到這裏邊隱藏著一些問題。

首先,正如我們前麵已經分析過的,“忠”是對別人的幫助,幫助是需要有能力的,沒有能力你怎麼“忠”呢?可見“忠”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一個人時時都能夠做到的。所以子貢問的是我能不能終身行之,一輩子照這個做,那麼你不一定有這個能力。

而“恕”怎麼樣呢?“恕”說白了就是不做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我不要的,我也不給你,我不強加給你。所以如果把這兩個問題簡化一下,“忠”就是做,“恕”就是不做。做要能力,你不一定具備這個能力,你不一定時時有這個能力,處處有這個能力。所以,若以終身而行之的標準來看,“忠”肯定是不行的。為什麼恕可以呢?“恕”是不做,人人都可以不做,時時都可以不做,處處都可以不做。所以孔子做了這麼一個簡單的辨析以後就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你要終身行之,首先從客觀的可能性上講,那也隻是這個“恕”。

但是還不僅僅如此,“忠”裏邊包含著很多的危險。什麼危險呢?我們來看一看,忠的內涵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們把它分析一下,你要的要給別人,你喜歡的也要給別人。可是,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怎麼能知道我喜歡的他也喜歡呢?把我喜歡的東西,我認為他也喜歡,我強加給他,這可以嗎?我曾經在北方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是在南方長大的,我喜歡吃米飯,北方人喜歡吃麵條。朋友到我家來了,因為我喜歡吃米飯,我總是拿米飯來招待他們,可是我後來發現他們吃得很痛苦。對我來說,我已經很好了,我想吃的我給你啊。曾經有一段時間,大米是很不容易買到的,我是找很多的關係,托人買到米的,我正舍不得給他吃呢,但是他吃得很痛苦。可見,我想吃的別人不一定想吃,如果我逼著說,我想吃的你為什麼不想吃,你一定要吃,那我這個“忠”就變味了,就變成專製了,就變成獨裁了。

《莊子·齊物論》寫道: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人如果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偏癱,但是泥鰍就愛睡在爛泥裏;人如果睡到樹丫上,就會很害怕,但猴子就願意睡在樹上。假如由人來做決定,床睡得很舒服,被子蓋得很暖和,而且人對泥鰍也很“忠”,就讓泥鰍也睡床,結果泥鰍死了;假如哪一天泥鰍當政了,覺得泥巴裏睡得很舒服,而且它對人也很“忠”,就讓人也睡泥巴,結果又會怎樣?因此莊子說,天下萬物沒有共同愛好的居處。吃東西也一樣,人喜歡吃五穀雜糧,麋鹿喜歡吃草,蜈蚣喜歡吃蛇腦,貓頭鷹喜歡吃死老鼠。拿五穀雜糧去喂貓頭鷹,貓頭鷹肯定不吃。如果貓頭鷹當政,說我喜歡吃死老鼠,這是天下最美的食物,請你們人也吃。行嗎?當然不行。所以莊子說天下萬物沒有共同愛好的美味。有沒有共同愛好的美色呢?也沒有。猿猴喜歡把獼猴當妻子,泥鰍喜歡找魚做對象,毛嬙和麗姬是人間公認的大美女,然而魚看到她們就深潛到水裏,鳥看到她們就高飛入雲中,麋鹿看見她們也急速逃跑。所以天下萬物也沒有共同愛好的美色。一味強求別人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當然是不行的。由此可見,“忠”確實是存在隱患的。

《莊子·應帝王》中有個神話:南海之帝為儵(即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中央之帝,名叫渾沌。渾沌的臉和頭就是個肉球: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南海和北海有兩個神,一個叫倏,一個叫忽。他們到中央之地作客,渾沌熱情款待他們。倏和忽就想,渾沌對我們真好,我們要報答他。他們很同情渾沌頭上沒有五官。就用鑿子替他鑿,一天鑿一竅,可結果“七日而渾沌死”。七天之後,七竅鑿好了,渾沌卻死了。渾沌之所以是渾沌,就因為它沒有七竅,一旦鑿出,渾沌也就不再是渾沌了。所以自己想要的未必是別人想要或需要的。為“忠”不可自以為是,以己度人。

如果這個故事還是太玄,太哲學化,下麵的故事就非常生活化了。一天,魯國郊外飛來一隻很漂亮的鳥,魯國君臣都很喜歡,就把鳥抓住,帶入宮廷喂養。國君喜歡大魚大肉,就給鳥吃大魚大肉;國君喜歡聽音樂,就讓宮廷樂隊為鳥演奏音樂。結果這鳥沒幾天就死了。莊子認為這是國君愛鳥的方法有問題。他是用養人的方法來養鳥,而不是用養鳥的方法來養鳥。鳥喜歡棲息在深山老林裏,喜歡遊戲在水岸沙洲旁,喜歡在水邊捉食泥鰍小魚,喜歡和鳥群雁陣相伴。現在魯國國君卻把它弄進宮殿,讓它和大自然徹底分離,而且用完全不符合它生活習性的喂養方式喂養,它當然沒法活。(《莊子·至樂》)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忠”是有界限的,是有適用範圍的,是應當加以約束和警惕的。

“忠”更糟糕的、更值得我們警惕的是什麼?“忠”隻是相對的真理,它是一把雙刃劍,一不小心它會被壞人利用。為什麼這樣講?壞人假冒對我們的“忠”,來代替我們選擇和思想,我們還必須接受,不接受那他就收拾你。所以“忠”會導致什麼?導致專製,導致獨裁,導致對人的奴役。所以我曾經講,在中國古代,如果說用武力壓服和專製叫“強奸民意”;那麼用“忠”這種形式來實現的專製呢,就可以稱之為“誘奸民意”。古今中外所有的專製的君主、獨裁者,都聲稱為了人民的利益,然後假冒人民的代表來實現自己的獨裁統治。沒有誰說我就是壞人,所以我要統治你,都是說的我是為你好,所以才這樣幹。他們總是有兩手,強奸民意和誘奸民意。在強奸民意的時候他們用的是什麼?是法、是術、是勢,比如說商鞅指導下的秦國,李斯指導下的秦朝,用的都是這種辦法,嚴刑峻法。但是還有一種做得比較巧妙的,那就是以“忠”的麵目出現的“誘奸民意”。強奸民意,我們容易發覺;誘奸民意如同軟刀子殺人,割頭不覺痛,甚至還很感激。比如說強奸民意的秦王朝,我們就知道他很壞,但是有一些朝代我們總覺得它特別好,到今天我們還有人在為這些朝代歌功頌德感激涕零。哪些朝代呢?比如說明朝,朱元璋時代的明朝;康熙、乾隆時代的清朝,我們到今天還認為這是很好的朝代,是偉大的時代,是什麼康乾盛世,還有很多的作家在為他們唱讚歌。朱元璋也好、康熙也好、乾隆也好,他們做得比秦始皇、比秦二世都巧妙。他們在強奸民意的同時他們還誘奸民意,他們是假托對人民的忠,然後剝奪人民。

所以,“忠”是可以被人利用的,而且利用了以後它會變成專製和獨裁。

因此當子貢問孔子,如果是隻有一個字的話,我們怎麼做,孔子幾乎是毫無猶豫的選擇了“恕”。因為“恕”恰恰是對“忠”的一種防範,是對“忠”的一種控訴;有了“恕”我們就可以控告他,別人不要的,你為什麼一定要強加給他。朱元璋也好,康熙、乾隆也好,他們在壓製人民的時候,在實行獨裁的時候,他們是冒充“忠”的,但是我們可以用“恕”來反對他,來反抗他。因為“恕”就是對“忠”有可能導致的嚴重後果的預防,是對“忠”的曆史的、現行的和潛在的罪行的控告、反抗和警告。

孔子博大精深的思想基礎是“忠”、“恕”。但到了他思想的最高層,就隻有閃閃發光的一個大字:恕——寬恕、寬容。“恕”是孔子思想裏最具現代價值的思想,也是我們中國封建專製文化裏邊最稀缺的元素,所以也是最具有價值,最值得我們去挖掘,去發揚光大的思想。我們知道孔子講仁,講義;我們知道孔子講誠,講信;我們知道孔子講君子、講聖人、講誌士、講仁人;我們也一定要知道孔子思想的最高端,最核心的一個字,最重要的一個字,是“恕”。人人心中有了“恕”,社會才是人類居住的美好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