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出這是誰?鄭師傅問。
我認出來了,雨東叫道,是那位鐵匠大叔。
對了,你瞧,按理說,這個腦袋不是腦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巴更不像話,大得沒遮攔,誰能長成這模樣?可是你一眼就認出了,我捏的是那鐵匠。這就叫形非而神似了。
師傅,我懂了,就如那戲台上唱張飛的臉上畫得那麼五顏六色的壓根兒不像人臉,完全變了相可是,看戲的一看就知道,這是張飛,這也就是抓住了張飛這個人的神的緣故!不錯,不錯……大概是話說多了,鄭師傅一陣猛然的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雨東急忙扶他躺下:師傅,快歇歇吧,明天待你有了力氣,再講給我聽!
然而,就在這天夜裏,雨東倚在旁邊的椅子上剛睡著不久,就被一陣虛弱而急促的喊聲驚醒了。
雨東,雨東……雨東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趕到竹榻跟前,師傅,你怎麼了?
昏暗的油燈下,鄭師傅臉色灰白,氣息如遊絲我恐怕是不行了!不,師傅,你會好的!雨東一邊幫他揉著胸口,一邊安慰道。
待到鄭師傅緩過一口氣來,他神色淒然地長歎了一聲:可歎我塑了一輩子佛像,卻窮困潦桐,到頭來還客死他鄉,唉,你年紀還小,何必偏要學這一門子苦手藝呢,難道就不怕將來落得個跟我一樣的結局嗎?
師傅,我不怕!雨東說,我喜歡捏泥人,我要讓我們五裏香街上這一門手藝真正為世人所重視,讓五裏香街的泥人成為傳神的珍品,我一定要學好它!聽了這話,鄭師傅讚許地點點頭,說道:雨東,你是一個有誌氣的孩子,可惜我不能再教你了,此刻,我身邊最親的人,也隻有你了,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事?雨東急忙說,師傅,你盡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盡力做好!鄭師傅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緊握在手心裏,似乎是還有什麼不放心似的躊躇片刻之後,最後終於攤開了手,那是一顆雞蛋大小的圓圓石頭,透明中略帶一點黃,與眾不同的是,在石頭的中間,是一團能明顯看到的微微漾動著的晶瑩液體,就像是一個生雞蛋,裏麵包裹著一個蛋黃一樣,不過,它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塊透明的水晶石。
這是一枚水晶膽,是我用這些年塑佛像攢下的錢在南海買到的,你幫我送到濟州城的千佛山下鄭家莊,找到我女兒,將這顆水晶膽……
放心,我一定會送到的。雨東擲地有聲地應道,但隨即他又想到一個問題:可是,我並不認識她呀,怎樣才能不將這水晶膽誤送給別人呢?
記住,她的名字叫桂花,還有,突然,一口痰湧了上來,她,她……,她怎麼樣?雨東急切地問。
鄭師傅已說不出話來了,十分費勁地抬起手來,似乎想做一個什麼動作來告訴雨東一件事,但是,猛然抽搐,那隻手就無力地垂下了,隻見那垂下的手上執拗地伸著兩個指頭,這兩個指頭指的是什麼呢?這就隻有天曉得了。
因為鄭師専他已經閉上了眼,再也沒有一絲氣息。
幾天之後,惠泉山下的一片僻靜的樹林裏,添了一座新墳,這就是鄭師傅的長眠之地了,雨東跪在墳前輕輕祝禱道:願師傅在天之靈,保佑我此去濟州,能順利找到師妹桂花。說完站起身來從站在一旁的姐姐雨明手中拿過一個藍布包袱及一柄雨傘,說一聲,姐姐,我去了,你在家,可要多保重。雨明望著第一次離開自己離開家的弟弟,盡管心中百般不舍,但臉上卻不露半分,因為她懂,男子漢窩在家裏是不會有出息的,弟弟該出去見見世麵了,便很是坦然地說:你放心去吧,我沒有事,你自己一路上多加小心!記住,鄭師傅交給你的那塊水晶膽,是件珍寶,不要輕易拿出來。
從江南到山東,幾千裏路程,雨東足足走了二十多天。開始時,還有姐姐紮的一袋子粽子,餓了就吃一個,後來,粽子吃完了,就買一隻燒餅啃啃,越往北來,氣候飯食都與江南不同,好在雨東從小吃苦慣了的,也不在乎。隻是這一路上的辛苦跋涉,已讓他變得又黑又瘦,但是,他卻在這一路上,飽覽了許多名山大川,見識了各地的風土人情,心裏不由暗暗感謝鄭師傅,若不是他交給這差使,怎麼能領略到如此大的天地世界呢!
這一日,總算到了濟州城,雨東打聽到千佛山在濟州城北二十裏的地方,盡管已經疲乏不堪,但他顧不得歇一歇,一鼓作氣,就又趕到千佛山下,這山其實還沒有家鄉的惠泉山那麼高,隻是千百年來虔誠的佛門弟子,在山上山下的石壁上,雕刻了數不清的大小佛像,層層晝疊,蔚為大觀,因此,叫做千佛山。也算得上是這濟州地麵上的一大勝景。
忽然間,從山巔處,湧上一堆烏雲,隨著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腦地瓢潑而下,盡管雨東手中有油紙雨傘,但哪裏擋得了這麼大的風雨,恰好,前麵山路中散落著些屋舍,儼然是一個村莊,雨東撒腿就往那兒奔去,好容易到了村口的一戶人家,但身上早已經淋得落湯雞似的了。
那人家的門關著,雨東收了雨傘,就站在屋簷下,摸摸藍布包袱那硬硬的一個疙瘩團還在,於是,也就放心了。
正在此刻,他身後的門咬呀一聲開了,一個清亮溫和的聲音說:是誰呀,外麵這麼大的雨,請進來吧!
雨東回頭一看,不由一怔,原來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一身洗得變白了的藍布衣杉,端正而秀氣,隻是那雙眼睛很是異樣,本應該是又大又亮的杏眼,卻沒有光澤,似乎被一層霧遮著,茫然地睜著,既不眨也不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