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蘋嗤地笑道:“虧你還說早呢,我天一亮就起來了,本來還不想叫你,好讓你多睡一會兒,但眼看客棧裏的旅客差不多全部走光了,而你還沒起來,才來敲門。”
說話之時,店夥送來洗臉水,淩君毅匆匆盥洗完畢,兩人一同吃了早點。
方如蘋低聲道:“大哥,我們這時候就要動身到桐城去麼?”
淩君毅點頭道:“金者爺子既已失去聯絡,我們自然該趕去桐城,看看那個購五匹天青杭紡的是什麼人。”
方如蘋望望他,口齒啟動,說道:“大哥,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答應?”
淩君毅道:“我們不是弟兄麼?有什麼事,你隻管說出來,隻要我做得到的,哪會不答應呢?”
方如蘋道:“大哥,你真好。”
淩君毅道:“你究竟有什麼事?”
方如蘋道:“我想要你給我易個容。”
淩君毅道:“你是怕有人認出你來?”
方如蘋口中“嗯”了一聲,道:“大哥,好不好麼?”
淩君毅道:“你要易容,自然可以,隻是這裏不成。”
方如蘋道:“為什麼?”
淩君毅笑道:“這裏是客棧,你今天早晨起來,還是年輕相公,等到出去的時候,卻變成了個老頭子,豈不讓人家看了起疑?”
方如蘋道:“我才不變成老頭子呢,嘴上生了一大把胡子,別扭死了。”
淩君毅道:“那你要裝扮成什麼佯於的人呢?”
方如蘋道:“自然還是年輕相公,隻要看起來不像我就成了。”
淩君毅道:“要俊些,還是要醜些?”
方如蘋臉上微微一紅道:“自然要俊一些了,扮成醜八怪,自己看了也不舒服。”
淩君毅點點頭笑道:“好兄弟,你隻管放心,我會給你扮成天下最美的美男子,我知道姑娘家都喜歡俊俏的。”
方如蘋不依道:“大哥,你又取笑我了。”
淩君毅道:“好了,我們走吧!”
方如蘋道:“好,咱們走。”
當先出了房門,兩人會過帳離店,策馬徐行,出了南門,走沒多遠,山腳下恰好有一處密林。淩君毅招呼方如蘋下馬,拴好馬匹找了一個隱僻所在,開始替方如蘋易容。
前後不過盞茶工夫,方如蘋便另外換了一副麵貌,雖然還是青衫少年,卻變得長眉人鬢,朗目如星,唇紅齒自,臉如傅粉,美俏猶勝於前。
方如蘋從淩君毅手中接過小銅鏡,左照右照,喜不自勝,嬌笑道:“大哥,你這手本領真了不起,幾時教給我好不好?”
淩君毅道:“這個容易,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有兩天的時間,就可學會了。”
方如蘋嬌靨一紅,說道:“我笨死了。”
淩君毅道:“隻是有一點,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學得會的。”
方如蘋道:“哪一點?”
淩君毅道;“聲音,你學會了易容,還得改變聲音,不然,你一開口就會被人家聽出來了。”
方如蘋道:“那要多少時間?”
淩君毅道:“少則一年半截,多則三年。”
方如蘋道:“太長啦,我隻要學會易容就好了,大哥,從明天起,你就教我,好不好?”
淩君毅笑道:“好是好,不過要拜師父。”
方如蘋白了他一眼,道:“我叫你大哥還不夠?”
淩君毅道:“你以前不是叫我淩大叔麼?”
方如蘋嬌嗅道:“你還說呢!那是你存心占我便宜,扮著鄉巴佬騙人。”
兩人走出樹林,縱身上馬,繼續趕路,未牌時光便已抵達桐城。
方如蘋似是對城中街道十分熟悉,她一馬當先,領著淩君毅穿過兩條橫街,折人東大街,伸手指指一家茶樓,說道:“大哥,時間還早,我們就在這裏喝杯茶休息休息好麼?”
淩君毅點點頭道:“好吧,這家茶館倒是不小。”
方如蘋低低的道:“這裏我和表姐一起來過,樓上雅座,甚是清靜。”
淩君毅道:“你們真是兩個野丫頭,茶館酒肆,竟也敢來?”
方如蘋“咭”的笑道:“我和表姐也是扮作兩個讀書相公才上去的。”
淩君毅道:“有沒有給人家看出來?”
方如蘋道:“才沒有呢!”
兩人策馬徐行,已經到得茶樓門前,早有茶樓夥汁迎了上來,替兩人攏住馬頭,含笑道:“二位公子,請到樓上雅座。”
兩人上得樓來,方如蘋走到靠北一排臨街的座頭,說道:“我們上次來,就是坐在這裏的。”
淩君毅在她對麵坐下,目光一抬,看到對街上有一家五間門麵的綢緞店,金字招牌上,赫然寫著;“德豐裕綢緞莊”六個大字。
茶博士問過兩人要什麼茶,便自退去。
淩君毅笑道:“兄弟,你找的座位不錯啊。”
方如蘋得意地笑道:“上次我和表姐一起來,就是到德豐裕替舅母挑衣料來的,結果我們每人都買了一套男裝,回到客棧,就換了衣衫,出去逛街。”
淩君毅道:“難怪你對這裏街道很熟呢。”
茶博士替兩人衝了茶,又送上一盤瓜子。
方如蘋伸手抓了一把瓜子,一邊用銀牙磕著,一邊說道:“大哥,這裏的街道,我要比你熟,等一會,那買五匹天青杭紡的人,由我來跟蹤。”
淩君毅笑了笑道:“好吧。”
方如蘋挑挑柳眉,喜孜孜地道:“大哥,我們說好了,你可要在這裏等我啊。”
淩君毅道:“你去了,我自然在這裏等你。”
樓上雅座,就有這點好處,喝茶的人,都是文質彬彬,有的品茗談詩,有的磕著瓜子下棋。諾大一座樓廳,靜悄悄的,絕無半點喧嘩,和樓下亂烘烘的情形,大不相同。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定上一個人來。這人頭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長衫,肩頭背著一隻朱漆小箱,嘴上留兩撇胡子,看去約有五十來歲。像是走江湖的郎中,也有些像珠寶商人。
他上得樓來,目光迅速一掃,就朝淩君毅與方如蘋兩人座位右首一張臨窗的空座走了過來,把朱漆小箱往桌上一放,摸著胡子,靠著窗欄坐下。
茶博士跟著過來,含笑招呼道:“客宮要什麼茶?”
“香片。”瓜皮帽老頭兩眼望了對街德豐裕綢緞莊一眼,隨口說了這兩個字。
淩君毅早就看到他了,趁茶博士和他說話之時,悄悄說道:“兄弟,從此時起,你莫要再說那件事了。”
方如蘋聽得一怔,回頭望望瓜皮帽老頭,但她看到的隻是瓜皮帽老頭的背影,忍不住湊近了些,輕聲問道:“這人是誰?”
淩君毅朝她搖頭示意,改以“傳音入密”說道:“待會我再告訴你。
方如蘋聽到耳邊像蚊子叫的聲音,而每個字都十分清楚,心知大哥是以“傳音入密”
和自己說話。但自己功力不足,沒學過“傳音入密”的功夫,心中暗暗忖道:“看來大哥一身修為,不在舅舅之下呢?”
淩君毅喝了口茶,笑道:“兄弟,聽說你表姐生得很美,你倒說說看,她究竟有多美?”
方如蘋撇撇嘴,輕哼道:“你管她有多美?你不是已經有了……”忽然住口不說下去。
淩君毅道:“我有了什麼?”眼睛望著方如蘋,輕“哦”一聲,笑道:“我有了一個表妹。”
方如蘋雙頰飛紅,啐道:“才不呢,我說的是幹姐姐,人家甘裙寺相親,丈母娘早已看中意了。”
淩君毅被她說得不禁臉上一紅,笑著道:“兄弟說到哪裏去了?”
方如蘋看他臉紅,心頭好不得意,哈地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那天我們離開的時候,人家含著淚水,隻是向你揮手,可沒跟我揮手呀。大哥坐在馬上,也有點意亂情迷,我還會看不出來?”她說得高興,不覺露出兩排整齊晶瑩的貝齒,趕忙伸手抿了抿嘴。
淩君毅笑道:“兄弟,你又忘了。”
方如蘋“啊”了一聲,放下手來,依然輕聲笑道:“有一天,你看到我表姐,準會頭暈。”
淩君毅道:“兄弟休得取笑,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人?”
方如蘋道:“愛美,人之常情,你看了嬌豔美麗的花朵,你會不喜歡麼?”
正說著之間,忽聽大街上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隻聽蹄聲之雜遝,就可知道少說也有四五匹馬。
淩君毅、方如蘋不約而同地朝街上望去。但見五匹健馬,從長街緩緩馳來。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濃眉鷂目的紫臉老者。身穿藍布長袍,頭上也戴著一頂瓜皮小帽,唇上蓄著八字胡子,麵情嚴肅,策馬行來,甚是氣派。
這人後麵,四匹馬上,四名身穿天青勁裝的漢子,腰跨單刀,看去雄糾糾,氣昂昂。
五匹馬走成一路,自然地使人猜想那個蓄著八字胡的紫臉老者,準是哪-個大衙門裏出來的師爺。
方如蘋一眼看到馬上的紫臉老者,不覺口齒微微動了一下!
紫臉老者一馬當先,到得德豐裕綢緞莊門前,便自停馬。
他這一停了馬,後麵四匹馬的漢子,立時也一躍下馬,其中兩名漢子慌忙趨上前來,一名漢子替紫臉老者攏住了馬頭,另一個立即伸手去扶。紫臉老者這才緩緩跨下馬來,極明顯,德豐裕綢緞莊來了大主顧。一刹那間,緞綢莊裏的夥計、帳房,全都迎了出來,像眾星拱月一般,把紫臉老者迎了進去。
淩君毅、方如蘋已對紫臉老者注意上了,他們隔著一條大街,憑窗眺望,德豐裕店堂中的動靜,自然看得十分清楚。
綢緞莊裏的帳房先生把紫臉老者讓進店堂,好不殷勤,連聲說著:“請坐。”
紫臉老者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在一張紫擅八仙桌的上首,坐了下來。隻見一名夥計恭敬地端上香茗,另一名夥計立即捧上白銅水煙袋。紫臉老者取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就回過頭來,跟帳房先生說了幾句。
帳房先生彎著腰,連連陪笑應“是”,接著轉過身向夥計們一陣吩咐。幾名夥計立時著了忙,紛紛從陳列櫥中,每人棒出幾匹綾羅綢緞,送到紫臉老者麵前。紫臉老者仔細挑選了一番,才朝帳房先生指指其中幾匹,頷首示可……
夥計們就把幾匹選剩下的,一齊送上櫃去。紫臉老者又朝帳房先生說了幾句,意思好像還要別的綢緞。帳房先生連連哈腰,親自指揮夥計,打開櫃門取出五匹天青杭紡,由夥計捧出店門,交與勁裝漢子,先行在馬上捆好。
方如蘋看到夥計捧出五匹天青杭紡,口中幾乎“啊”出聲來。
在這同時,他們右首桌上,憑窗喝茶的那位瓜皮帽老頭,掏出幾枚銅錢,往桌上一放,背起朱漆小箱,匆匆下樓而去。
方如蘋看他走得匆忙,立即低聲問道:“大哥,你說這人是誰?”
淩君毅目光迅速向四周一掃,才低聲道:“他就是送‘珍珠令’來頭盤小辮的老頭,隻是他今天戴了-頂瓜皮帽。”
方如蘋“啊”了一聲道:“他匆匆下樓,那是送東西去了?”
淩君毅道:“五匹天青杭紡,捆在門口馬上,這再顯眼也沒有了,他自然得把東西送去。”
這幾句話的功夫,那瓜皮帽老頭已經穿過大街,徑直向德豐綢緞莊裏走去。隻見一名夥計迎著他招呼,這自然含有不讓他亂闖之意。”
瓜皮帽老頭朝夥計連連陪笑,一麵背著身子指指紫臉老者,低聲說了幾句話,意思好像是說:“我是替那位送東西的。”
這回夥計向他歉然點頭,抬抬手,說著:“你老請。”
瓜皮帽老頭捧著朱漆小箱,跨進店堂,就朝紫臉老者哈腰請安。紫臉老者隻略微頷首,目光一抬,向他問了一句甚麼。
瓜皮帽老頭堆著一臉掐笑,巴結地走上前去,然後把朱漆小箱往桌上一放,隨身取出一個鎖匙,打開銅鎖,開啟箱蓋,伸手從箱內取出幾串珍珠項鏈,鳳欽,珠花,裴翠手鐲和幾個小巧精致的錦盒,一件件恭敬地放到紫臉老者麵前,一麵不佐地陪笑說著話。
那顆“珍珠令”,敢情就裝在錦盒之中。紫臉老者隨手挑了七八件,其中就有兩件是用錦盒裝的,然後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交給瓜皮帽老頭。瓜皮帽老頭滿心歡喜地接過銀票,收起來漆木箱,千思萬謝地退了出來,匆匆朝街上走去。這時德豐裕的夥計們,已把另外幾匹上等綢緞包紮妥當,送了出來,交給勁裝漢子,裝上馬背。
方如蘋急急說道:“大哥,我們快走。”
兩人會了茶錢,匆匆下樓,小夥計立時替兩人牽過馬匹。
方如蘋賞了他一串製錢,翻身上馬,當先朝街上馳去。
淩君毅原先隻當她要追瓜皮帽老頭,因為紫臉老者給了瓜皮帽老頭一張銀票,看看是哪家銀號的,就不難查出紫臉老者的來曆,但此刻他發現自己的猜想,根本不對,方如蘋追的並不是瓜皮帽老頭,她壓根兒不是追人。
北門外,是一條石板路,看情形,本來就不是官道大路,行旅不多,兩匹馬一口氣奔馳出四五裏路。方如蘋就舍了石板路,折人一條小徑。這時已是黃昏時候,夕陽銜山,群鳥投林,遠處山麓間,煙樹蒼茫,升起縷縷炊煙。
淩君毅心頭覺得奇怪,他耐心再好,此刻也有些忍耐不住,一夾馬腹,催馬衝了上去,趕上方如蘋馬頭,何渲:“兄弟,你究竟要到哪裏去呀?”方如蘋回頭朝他神秘一笑,說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淩君毅道:“那是什麼人?”方如蘋咭地笑道:
“見了他,我自會給大哥引見。”淩君毅道:“這人和咱們此行有關麼?”方如蘋一麵不住地催馬,-麵答道:“大哥不用多問,到時自會知道。”她還是不肯說,那是故意放刁。
淩君毅皺皺眉鋒,不再多言。兩人坐下馬匹,是四川唐門千挑百選的駿馬,腳程極快,不大工夫已經奔行了一二十裏路程。這一帶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長鬆修竹,景物如畫!淩君毅突然心頭一動,想起金老爺子曾和自己提起過的“龍眠山莊”就在桐城西北。此處莫非就是龍眠山莊了?前麵的方如蘋到了一座山腳下,忽然一帶馬頭,奔馳之勢,立時緩了下來,她輕輕躍下馬背,牽著馬匹,朝一處濃密的樹林中走去。
淩君毅跟著下馬,問道:“到了麼?”方如蘋道:“還沒有,我們先把馬匹藏好了再說。”
淩君毅道:“咱們可是要去龍眠山莊?”方如蘋驚奇地道:“大哥如何知道的?”
淩君毅道:“我隻是猜想罷了,這裏是龍眠山,除了龍眠山莊,還到哪裏去?”
“嗯。”方如蘋口中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隻是牽著馬匹,往林中走去。
這是一片濃密的鬆林,兩人把馬匹拴好,淩君毅凝重他說道:
“兄弟,龍眠山莊的人,雖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但據說莊主潛龍祝文華,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精擅機關消息和毒藥暗器,你不可任性胡來。”方如蘋道:“大哥隻管放心.我們又不去招惹他們。”
淩君毅追問道:“那你究竟要去找誰?”方如蘋道:“大哥跟我來就是了。”她還是不肯明說。
淩君毅道:“好吧!”當下仍由方如蘋領先,翻上小山,但見層巒拱峙,碧林千樹,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路,直達一座莊院,看來相距還有一裏來路。此時天色已黑,遠遠望去,隻能看到莊院黑壓壓的一片,似是覆蓋甚廣,那自然就是“龍眠山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