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人目中神光一閃,說道:“那麼公子何以不肯食用呢?”
淩君毅道:“在下和老丈在甬道中相遇,姓名未通,敵友未分,故而不敢叨擾。”
青袍人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個姓名未通,敵友末分。老朽榮敬宗,和公於應該是友非敵,這樣夠了吧?”
淩君毅道:“榮老丈現在可以告訴在下,把在下引來,究竟有何見教?”榮敬宗微微搖頭道:“尚非其時,公子先請用些酒菜,老朽自會慢慢的奉告。”
淩君毅道:“為什麼老丈一定要在下食用了酒萊,才肯說呢?”榮敬宗道:“公子尚有一件艱巨的任務,要你去完成,不用些酒菜麵點,身體如何支持得住。”
淩君毅奇道:“老丈說在下還有一件事要去辦麼?”
榮敬宗道:“正是,正是,公子快些請吧!”淩君毅心中陡覺疑竇叢生,但他既然說要等自己吃過酒菜才肯相告,再問也不會問出什麼來的了,何況自己確也感到饑餓。
這就站起身道:“好,在下就叨擾了。”走到石榻上坐下,舉起筷子,獨自吃喝起來。
榮敬宗陪著他在矮桌對麵坐下,淩君毅本已腹中饑餓,這一放懷吃喝,不大工夫便已把四盤佳看,一盤炒麵,吃得一掃而光。但一壺美酒,卻隻小飲了兩盅,就不再喝。
榮敬宗看他吃畢,微微一笑,舉手擊了三掌。
隻見那青衣少女立即推門走入,收過碗盤,退了出去,接著又端上兩盤香茗,放到石幾之上,低聲說到:“公於請用茶。”
榮敬宗道:“老夫和公子有要事密談。你可守在外室,未得老夫之命,不準任何人進來。”
青衣少女答應一聲,轉身退出,石門也碰然闔起。
榮敬宗從幾上取起兩盤香茗,移放到石榻中間的矮桌之上,一麵說道:“公於請到榻上坐。”淩君毅知道他必有重要話說,依言走了過去,和他在榻上對麵坐下。
榮敬宗道:“公於腰間這顆珠子,可否讓老朽一觀?”
淩君毅道:“自然可以。”隨手解下“驪龍珠”遞了過去。
榮敬宗反複諦視了一陣,忽然目光有淚,顫聲問道:“這是黑龍會的‘珍珠令’,不知淩公子從哪裏得來的?”
淩君毅看得心頭愈是驚疑不止,說道:“此珠是在下家傳之物,並非是黑龍會之物。”榮敬宗目光一凝,問道:“公子可知此珠的名稱麼?”
淩君毅道:“驪龍辟毒珠。”
榮敬宗道:“辟毒珠,顧名思義,可以辟毒的。”
淩君毅道:“不錯。”榮敬宗忽然站起身,從幾上取起黑色小瓶,又取了一隻空瓶,又取了一隻空碗,說道:“隻不知公子此珠,是否能解得瓶中之毒?”
隨道話聲,一手打開瓶塞,從瓶中傾出一股墨黑的黑水,朝碗中倒去。
淩君毅目光一注,說道:“毒汁!”
榮敬宗也末征求淩君毅的同意,舉起“驪龍辟毒珠”,迅快的朝“毒汁”中浸去。
但聽碗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登時冒起一陣輕煙,不用說,碗中毒汁經“辟毒珠”一沾,自然由濃而淡,由淡而無,變成一碗清水!榮敬宗雙手捧著那碗由‘毒汁’變成的清水,神情激動,雙目之中老淚奪眶而出,口中喃喃說道:“果然是‘驪龍珠’,果然是‘珍珠令’……”突然放下瓷碗,捧著“領龍珠”,雙膝一屈,撲的跪倒地上,仰臉說道:“會主英靈有知,屬下這二十年忍辱偷生,總算等到了出頭之日了。”說到這裏,不禁老淚縱橫,唏噓不止。
淩君毅看在眼裏,心頭愈覺疑竇重重,難道自己家傳的“驪龍珠”會和黑龍會有關?
正在諒疑之際,隻見榮敬宗忽然老淚一收,倏地站起身來,一手遞還“驪龍珠”,目中寒光如電,直注在淩君毅的臉上,神色嚴肅,冷冷說道:“你叫淩君毅?”淩君毅接過“驪龍珠”,應聲道:“不錯,在下正是淩君毅。”
榮敬宗點點頭,沉聲道:“很好,老朽已經等了你甘年,現在你唯一的生機,就是拔出劍來,和老朽放手一搏。”右手一抬,鏗然劍鳴,手中已多了一柄烏黑無光的短劍。
他這等忽友忽敵的舉動,當真是恍榴迷離,令人莫知所措!淩君毅愕然道:“老丈和在下有仇?”
榮敬宗被他問得似是難以啟齒,勃然作色道:“你不必多問,先勝了老朽手中此劍,再說不遲。”
淩君毅遲疑地問道:“老丈把在下引來此地,就是為了要和在下動手嗎?”
榮敬宗道:“多言無益,你亮劍吧!”淩君毅道:“如此說,咱們非動手不可了?”
榮敬宗道:“不錯,你想生離此室,就得和老朽放手一搏。”
淩君毅緩緩從腰間抽出巨闕劍,橫劍當胸,說道:“那麼老丈請出手。”榮敬宗似已不耐,冷然道:“你小心了!”喝聲出口,手中短劍一振,突然閃起一道烏黑的劍影,橫削過來。
淩君毅但覺對方這輕描淡寫的一劍,就有一股逼人劍風,隨劍劃出,勢道已然十分淩厲,心頭暗暗一驚,付道:“此人劍上造詣之深,果然非同小可。”
心念閃電一動,短劍一起,劍尖疾落,斜封出去。
榮敬宗劍勢未竭,短劍連揮,接連攻出三招。這三劍,劍光繚繞,從劍上湧出來的濃重劍氣,居然從三麵飛卷過來,勢道之強,無與倫比。
淩君毅一上手就被逼落下風,幾乎施展不開手腳,迫得連退了三步,才算避讓開去。
他終究少年氣盛,一上來就被人家迫得連連後退,心頭自然不服,口中大喝一聲,巨闕劍突然交到左手,縱刺橫削,展開了少林鎮山絕學“達摩劍法”,隻是他是用左手使出,劍法也和少林“達摩劍法”反其道而行,惟其是反手使出,就更見奇奧多變。
榮敬宗微微一怔,訝然道:“你是反手如來的門下?”
淩君毅道:“老丈果然有些眼力。”兩人在說話之間,劍勢仍然如電悶雷奔,各極其能,絲毫不見鬆懈。小小一間石室之中,劍氣彌漫,寒鎬飛旋,當真是凶險百出。轉眼工夫,已經惡鬥了五十餘招。
榮敬宗武功博雜,劍勢也愈來愈奇,每一招都是江湖各門各派的劍術英華,本來互不連貫的招法,但在他手中施展出來,卻渾成自然,變化奇奧,威力異常驚人。任你淩君毅一套“達摩劍法”,雖以反手使出,但到了此時,猶如和各門各派層出不窮的劍法較量,漸漸就有難以支應之感。尤其對手內功深厚,劍上滿布真氣,幾乎一劍重過一劍,壓力之強,有如波濤洶湧,層層推來。
淩君毅的劍勢,受到鉗製,幾乎被迫得施展不開。激戰之中,隻聽榮敬宗大聲喝道:
“淩君毅,難道你除了反手如來教你的一套‘達摩反手劍’,就沒學過家傳的武功?”
這話聽得淩君毅心頭驀然一動,暗暗付道:“家傳的武功?他指的那是‘飛龍三劍’了。”心念閃電一動,哪還猶豫?口中一聲情感,人隨聲起劍化一道青虹,飛躍起兩丈來高。左手短劍,突然交到右手,手腕輕輕一抖,登時飛灑開一蓬劍雨,青芒四射,劍影繽紛,朝榮敬宗當頭罩落。
榮敬宗目光如炬,右手短劍連揮,接連使出“昆侖劍法”中的“玉笏朝天”“武當劍法”中的“三花聚頂”“達摩劍法”中的“八部天龍”。這三招劍法,名雖三招,但他使得一氣嗬成,前麵兩招是專門護頂的招術,後一招卻是防護全身的突圍招法。但聽一陣急驟如雨的“鏘”“鏘”劍鳴!榮敬宗手上一柄短劍,已被淩君毅巨煙劍寸寸削斷!
但他也在此時,脫出了劍光之外,丟去劍柄,口中嗬嗬一笑,說道:“淩公子請住手。”
淩君毅聞言停手,隻見榮敬宗一臉俱是歡喜之色,雙手連拱,含淚說道:“果然是‘神龍出雲’,果然是淩世兄,請恕老朽剛才多多冒犯之處。”
淩君毅聽得心頭大感驚奇,問道:“老丈怎知在下使的是‘神龍出雲’?”
榮敬宗笑了笑道:“飛龍三劍,乃是本會鎮會劍法,老朽怎會不識,隻是老朽已有二十年未曾見到了。”這話愈來愈奇!“飛龍三劍”,本來是淩君毅家傳的劍法,百花幫把它作為“鎮幫三劍”。如今,榮敬宗又說它是黑龍會的“鎮會劍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淩君毅愈想愈覺此中必有緣故,心中的疑問也愈來愈多,不覺蹙目道:“老丈——”
榮敬宗沒待他問話,已經連連拱手道:“公子請上坐,等到黑龍潭霧起之時,老朽就領你前去。”淩君毅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佳問道:“老丈領在下去黑龍潭作甚?”
榮敬宗驚詫的看了他一眼,問道:“難道公子來此之時,令堂沒有告訴你麼?”
淩君毅道:“老丈也認識家母麼?”
榮敬宗道:“令堂就是會主夫人,老朽自然認識了。”“會主夫人”這四個字,聽得淩君毅腦中“轟”然一震,張目道:“榮老丈你說什麼?”
榮敬宗“哦”了—聲,道:“公子幸勿誤會,老朽說的會主乃是二十年前的本會會主,並非目前這個賣主求榮的叛徒。”
淩君毅心中暗殖:“聽他口氣,自己父親竟是二十年前黑龍會的會主,但這些事情,母親從未和自己提過隻字。”想到這裏,不覺目光深注,看著榮敬宗問道:“老丈會不會認錯了人?”
榮敬宗一手摸著蒼髯,笑道:“公於身懷‘驪龍珠’,又會‘飛龍三劍’,又是姓淩,老朽怎麼認錯了人?”
淩君毅道:“但家母怎會從未和在下提過呢?”榮敬宗想了想,忽然歎息一聲道:
“這也難怪,當年令堂逃出魔掌,多少狼心狗肺的賊子,還四處追蹤,到處搜索,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茹苦含辛,生下公子,但賊焰方張,令堂強煞,總是一個婦道人家,孤掌難鳴,加之公子年事尚輕,自然不能把這段血海深仇,告訴你了。”
“血海深仇!”淩君毅身軀猛震,激動的道:“老丈,你是說先父本是黑龍會的會主,後來遭別人殺害的?”
榮敬宗臉色—黯,說道:“會主遇害,也可以說是壯烈成仁,老朽本該從會主於地下,這二十年忍辱偷生,為的就是夫人逃出之時,已經身懷六甲,總有複仇的一日,老朽如果一死殉主,這內情就永遠沒有一個知道的人了。”說到這裏,忍不住老淚漣漣,又唏噓起來。
淩君毅也淚流滿麵,撲的一聲,跪了下去,說道:“老丈用心良苦,一定是先父的患難至交,能否把此一詳情,詳細見告?”榮敬宗拭著老淚,慌忙把淩君毅扶起,說道:
“公子快快請起,這是折煞老朽了,二十年來,老朽等待的就是今天,隻是說來話長。
咱們還有一個更次的時間,老朽也隻能說個梗概,等公子取到東西,再作詳談。”
淩君毅心中暗想:“隻有一個更次的時間,他要自己去取什麼?想來定是十分重要之物了。”心中想道,卻並末開口追問。
兩人重又落座,榮敬宗端起茗碗,喝了口茶,說道:“這話該從山河蒙塵,先帝(毅宗)殉國說起。各地勤王義師,次第失敗,長公主以金枝玉葉,遁跡空門。但她老人家始終未忘國族之仇,矢誌匡複大計,數十年奔走江湖,糾合各地有誌之士。”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微微一頓,繼道:“那時有一位姓鐵的參將,兵敗之後,糾合一批誌同道合的武人,就在昆崳山成立了一個反清複明的組織黑龍會。”
淩君毅想到自己母親姓鐵,同時也想到那天太上傳自己“飛龍三劍”中兩招劍法時,畫像上那位姓鐵的老人。他雖然並未開,但心頭卻湧起了許多疑問!
隻聽榮敬宗續道:“這位姓鐵的參將,手創黑龍會,他挑選昆崳山作為根據之地,是因為此山有許多天然洞府,曲折幽深,互相貫連,隻要稍事整修,就可成為十分隱秘的所在,不虞被外人發現。”
淩君毅道:“原來這些洞穴,都是當時修建的。”榮敬宗道:“這裏雖是半出天然,半經人工修鑿,者會主差不多經營了三十年之久。”接著說道:“老會主在修鑿一條山腹石窟之時,無意中發現一座洞府,石壁上刻著幾幅使劍的人像,據說那是全真教主重陽真人所留,老會主參悟了三式劍法,就是‘飛龍三劍’。”
淩君毅問道:“這位鐵老會主的名諱,可是上中下峰?”
榮敬宗連連點頭道:“原來公子聽人說過了?”
他並未追問,續道:“老朽曾聽老會主說,壁上武功,原本不止這三招劍法,因他已屆中年,限於秉賦,已無法再求精進……哎,咱們把話說遠了。”口氣一轉,道:
“老會主在修鑿山腹甬道之時同時他發現了一處毒泉,湧出來的水,比墨還濃,中人立斃……”淩君毅失聲道:“‘毒汁’。”
榮敬宗點頭道:“不錯,咱們都叫它‘毒汁’”接著說道:“後來老會主開鑿了一條小澗,把毒泉引入一處潭中,那就是現在的黑龍潭。”淩君毅看他說了半天,仍然沒有說到自己父親之事,心頭暗暗有些焦急。
榮敬宗又喝了一口茶,道:“鐵老會主年屆不惑,膝下沒有一男半女。那年正好鬧饑荒,老會主經過山下,抱回來一個女嬰,收為義女,取名如玉,鐵老夫人也視如己出,十分疼愛。到了翌年,鐵老夫人也生了一個女公子,取名如花。一晃就是二十年,這一對姊妹花當真出落得如花如玉,老會主也一樣看待,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教著兩位姑娘的武功……”
淩君毅聽到這裏已經有些明白,這一對姐妹,有一個是自己母親,另一個該是百花幫的太上了。
隻聽榮敬宗續道:“當時長公主在江南一帶,主持匡複大計,各大門派表麵上雖並未正式加盟,但暗中無不竭力支援,鼓勵門下弟子,以江湖人的身份,參加各地反清組織。那年春天,少林方丈開謗大師,向老會主推薦了一個青年人到黑龍會來,這人姓淩名長風,是開謗大師的唯一俗家門人。”
淩君毅道:“他就是先父麼?家母告訴在下,先父諱瑞圖。”
榮敬宗道:“公子年事還輕,令堂既沒有告訴你這段往事,自然也不會把令尊的真名告訴你的。”他望望淩君毅,接著說道:“令尊那時也不過二十出頭,生得十分英俊。
老朽記得他初到黑龍會來的時候,者會主派了他—個巡主的職位,好像令尊是第二十一組的巡主,老朽是二十組的巡主,經常在一起出巡,互相支援,因此老朽和令尊的私交也最好。”
淩君毅肅然起立,恭恭敬敬的作了個長揖,說道:“原來老伯還是先父的至友,請恕小侄失禮。”
榮敬宗含笑道:“公子不可多禮,老朽隻是令尊帳下一個屬下,怎敢當得至友二字?”接著說道:“令尊少年老成,處事穩健,在會中不過三數年工夫,經由黃龍堂一名巡主,積功搖升為飛龍堂堂主,老會主倚為左右手,不但早就有意把女兒許他為妻,而且,也有意由他繼承黑龍會會主……”說到這裏,右手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潤潤喉嚨,接著說道:“那是令尊到黑龍會來的第三年,那年秋天,老會主就把義女如玉,許配令尊,結為夫婦。但就在成親酌當天晚上,如花姑娘忽然離去……”
他似是言有未盡,但卻忽然住口。
淩君毅自然聽得出來,榮敬宗述說到這裏,似乎有些含混,言外之意,如花的出走,應該和這場婚禮有關。
這也許是感情糾紛,但淩君毅身為人子,自然不便追問父母之事,隻是靜靜地聆聽。
榮敬宗接著道:“老會主年過花甲,隻此一女,如花約突然出走,老會主夫婦自然極為傷心。尤其是老夫人,思女心切,不久就一病不起。就在這時候,清廷也聽到黑龍會圖謀不軌的風聲,派出一批大內高手,前來昆崳山搜索,但本會早已得到消息,而且黑龍會總堂,深處山腹之中,這批鷹犬,自然無法找到。”淩君毅忍不住道:“黑龍會難道任由這些鷹犬找上門來,不給他們一個厲害?”
榮敬宗道:“這是老會主持重之處,那時清廷氣焰方張,各地誌士,已經犧牲了不少,為了保全實力,才力主不可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