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清看看滿桌菜肴,說道:“傅兄何用點上這許多菜肴?”
傅格非格地笑道:“小弟得和林兄訂交,這是小弟有生以來唯一值得慶賀之事,小弟還嫌這些菜太少了呢!”林子清感動地道:“傅兄把在下說得太好了。”
傅格非已經有了幾分酒意,臉上一片緋紅,雙目斜眠,問道:“古人謂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小弟把林兄視作知己,不知林兄是否也把小弟當作知己?”林子清道:
“傅兄把在下視作知己,在下自然也視傅兄為知己了。”
傅格非雙目乍睜,說道:“這是真心話?”林子清道:“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在下說的自然是真心話了。”
傅格非舉起酒杯,朝林子清道:“來,林兄,咱們幹杯。”一口喝了下去。林子清又和他對幹了一杯。
傅格非道:“林兄,小弟今晚真是高興極了!”他一手取起酒杯,忽然“噫”了一聲,回頭道:“青兒斟酒呀!”青兒一手執壺,遲疑了下,說道:“公子,你平日不善飲酒,喝得已經差不多了。”傅格非道:“誰說我醉了?你快斟酒,我還要和林兄再喝三杯。”
林子清也看得出來,傅格非確實已有幾分酒意,忙道:“傅兄原諒,在下也不勝酒力了,前人有兩句話:怡然恰好微醺處,爛醉如泥俗了人,咱們莫作俗人。”傅格非這才點點頭道:“林兄說的也是。”
店夥送上兩碗麵來,林子清把一碗麵吃了。博格非隻挑著麵條,吃了幾口,便自停筷。
一名店夥趕忙送上熱麵巾。博格非吩咐道:“青兒,今晚菜做得還算不錯,你給我重賞夥計。莫忘了廚下司務的一份。”
青兒應了聲“是”,說道:“公子和林爺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是否要回房休息?”傅格非點頭道:“林兄明日一早還要趕路,自該早些休息了。”
青兒道:“小的領路。”林子清道:“傅兄貴介尚未用飯,還是要夥計帶路就好。”
其實不用他說,兩名夥計,早已掌燈在邊上伺候,聞言連忙陪笑道:“是,是,管家隻管請用飯,二位公子,請隨小的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客店夥計何等勢利,話聲一落,立即一前一後提燈照路,引著兩人往後進而來。到得上房,打開房門,點起燈盞,才欠著身讓兩人入內。一名夥計立即沏了兩壺茶送上。
傅格非興致雖好,但酒量不大,此刻經風一吹,他自己也感到確實有些醉了,一手扶門,說道:“林兄還沒有醉,小弟倒確是不勝酒力了,真是遺憾得很,小弟失陪了。”
林子清道:“傅兄請休息吧?”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晨。林子清起床之後,披著衣服,開出門去,隻見一名店夥手中拿著一封信,站在門口伺候。一見林子清出來,立即走上一步,陪笑道:“林爺起來了,傅公子吩咐小的,在這裏等候,有一封信,務必親手交給你老。”說著雙手呈上書信。
林子清接過書信,隻見信封上寫著:“麵呈:林兄親啟。”字樣,不覺問道:“傅公子呢?”店夥道:“傅公子說有急事,天還未亮,就已經走了。”
林子清心中暗自覺得奇怪,昨晚他並末向自己提起,何以走的這般匆促?一麵點頭道:“好。”店夥陪笑道:“傅公子留下了一頭牲口,備林爺乘坐,就在店外伺候。”
林子清又點了點頭。
店夥巴結的道:“林爺如果沒有什麼吩咐,小的給林爺去打臉水。”
林子清又點點頭,就回身進房,隨手撕開封口,抽出一張信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筆娟秀的字體,寫道:“書奉子清吾兄賜鑒:萍水訂交,快慰生平,兄實小弟一生中唯一知己,惟弟因事,五鼓即行,未忍擾兄清夢,仁立門前,依依者久之。今日一別,末墊何時,方得與兄把晤也。兄去熱河,如鏢局中未能得展長才,弟與當地都統,誼屬世交,特備介函一通,兄不妨一試。留劣馬一匹,金五十兩,非敢言贈,聊壯行色耳。
臨書依依,不勝別緒離愁,奈何?諸維珍攝,小弟傅格非頓首拜上。”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別情婉約。
林子清看完這封信,暗暗忖道:“他和熱河都統,誼屬世交,他莫非是旗人?”
再看信封內,果然折著另一個封信,上麵寫著:“麵陳傅都統親啟”。這口氣不太客氣,再看信封並末封口。林子清愈覺驚疑,順手取出信箋,隻見上麵寫了寥寥幾字,那是:“茲介敝友林兄子清前來,務希妥為照料,感同身受。”下蓋了一顆小小朱鈴,仔細一看,果然是兩個滿字。這封信,和他寫給自己的一比,一封文字之中,流露出無限友情,一封字行之間,卻似上司對下屬的口氣!傅格非,他會是誰呢?正好店夥送來臉水,林子清依然把信箋折好,收入懷中,盟洗完畢,吃過早點,就朝外行去。
店帳不用說,傅格非早已會過了,店外,果見一名夥計,牽著那匹青鬃馬,在那裏伺候。看到林子清,立即哈著腰道:“林爺請上馬。”鞍頭果然掛著一個沉甸甸的紫色小包裹,正是昨晚那個為首的蒙麵強盜打開來過的五十兩赤金,難怪店夥一直牽著馬在伺候。林子清雖覺受之有愧,但也隻好受了。當下隨手取下一錠碎銀,賞給店夥,就跨上馬鞍,策馬而去。
承德府,舊稱熱河,瀕熱河西岸,為一秀麗的山城。
清康熙四十二年,建“避暑山莊”於此,亦稱熱河行宮,建築雄麗,極湖山亭台之勝。
承德雖是一個山城,卻是府會所在,不,皇帝老兒避暑和木蘭秋狩的地方。市容繁華,縱然比不上京都,也不輸各地省會。尤其這裏是漢、滿、蒙、回、藏各族的人都有,在街上熙攘往來,服飾語言各殊,卻能相處融洽,各做各的買賣,互不相幹,也沒有半點歧視。這座城,就像五種民族的大雜院,這種情形,更非內地各省所能看到。
整座承德府城,要算西門大街上最為熱鬧,商肆相比,茶樓,酒館,三步五步,就有一家,這是因為這裏是出古北口第一個大城市,往來的商賈旅客,都要在此歇腳打尖,市麵自然就越來越繁榮了。
西門大街上,有一個小橫街,叫做探花坊。據說從前出過一個探花,街口還豎立著一座石牌坊,但如今大家都不叫它探花坊;改稱客棧胡同了。那是因為這條小橫街上都是客棧,如果有不知道路的人,問某某客棧在哪裏,人家就會指指小橫街說:“客棧就在那胡同裏。”於是客棧胡同就這樣出了名。客棧胡同,客棧少說也有八九家之多,其中以東升棧的規模最大,七間門麵,有幾進深,不但房間好,招待好,前麵一座金碧輝煌的東升廳酒菜更好。就算不是住店的客人,也要上這裏來小酌一番。如果說全城是西門最熱鬧,那麼客棧胡同,是西門最熱鬧的所在了。客棧胡同八九家客棧,據說要東升棧客滿了,才輪得到其他客棧,但其他的幾家,也天天客滿。同行自然也嫉妒它,但東升客棧的老板,長袖善舞,來頭不小,不但在熱河地麵上吃得開,在官場中也兜得轉。
諸如熱河都統衙門,道台衙門和行宮侍衛營,都有交情,據說連京城裏,都有紮硬後台。
照說,這樣一位財勢煊赫的人物,應該是熱河城裏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人了,但說來奇怪、連東升客棧的人,除了隻知道他們老板姓乾,旁的就一無所知。
乾老板好像是神秘人物,當然也很少有人能夠看到他。於是有人猜測,東升客棧是京裏某一權相開的,所謂乾老板,隻是他家裏的一名家奴而已。這當然是猜測而已,誰也不能證實。
這天的午牌時光,東升客棧門前來了一位紫臉漢子,看他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身上穿一件藍布長衫,已經洗得快發白了,但他騎的一匹青鬃馬,卻是相當神駿,一望而知是一個江湖人。
門口的小廝接過馬匹,一名店夥就迎了上來,含笑道:“客官要住店,還是打尖休息?”紫臉漢子道:“住店。”
店夥連連拾手道:“客官請進。”紫臉漢子跨進店堂,那店夥又道:“客官要上房,還是要普通房間?”紫臉漢子道:“上房。”
店夥聽說他要住上房,臉上笑意更深,躬身應“是”,一麵陪笑說道:“客官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紫臉漢子怫然道:“住店還要報姓名來曆麼?”店夥連忙陪笑道:
“客官莫要誤會,這是官府昨晚出的告示,凡是授店的往來旅客,都得填寫姓名來處,每逢秋狩時候,都是如此,老客人都知道,客官大概還是第一次到熱河來吧?”
“原來如此。”紫臉漢子神色釋然,接著道:“好,在下林子清,從江南來,這樣夠了吧?”店夥陪笑道:“你老好說。這是官樣文章,大家應付應付罷了,你老請隨小的來。”說完,領著林子清朝上房行去。
東升棧的上房,當真稱得上等房間,地方寬敞,窗明幾淨,陳設雅潔,榻上被褥全新。
店夥陪笑道:“這房間客官還滿意麼?”
林子清點點頭,舉步跨了進去。
店夥立即沏了一壺香茗送來,一麵伺候著道:“客官還有什麼吩咐麼?”
林子清一麵喝了口茶,搖頭道:“沒有了。”店夥退出,隨手帶上了房門。
林子清在榻上躺了一會,然後開門出去,緩步走入東升樓,點過酒菜,吃了午餐,才向櫃上問了吉祥街的走法,飄然出門而去。
吉祥街已經快要接近小南門,地方比較清靜,除了一家書肆和一家雜貨鋪之外,整條街上就沒有第三家鋪於。林子清原是打聽好了來的,自然並不意外,他在街上故意裝作來回找尋模樣,最後才緩步跨進書肆,朝店中一位掌櫃模樣的老者拱拱手道:“老丈請了。”
那老者正在門口一張藤椅上吸著旱煙,抬眼望望林子清,才含笑道:“相公要買什麼書?”林子清道:“在下不是買書來的,在下想請問老丈一聲,這條街上,有一家鎮遠鏢局,不知搬到哪裏去了?”
那老丈又望了他一眼,說道:“客官大概剛到熱河來的吧?鎮遠鏢局已經收歇了。”
林子清微感錯愕地道:“鎮遠鏢局已經收歇??”
那老者道:“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老鏢頭林長慶過世之後,傈局就收歇了。”
虎鞭龍爪林長慶,在北五省算得是一位響當當的人物,鎮遠鏢局的龍虎旗遠走關外,三十年來,從未出過一點漏子。
林子清臉上有些失望神色,拱拱手道:“多謝老丈。”回身朝外行去。
一連兩天,林子清住在客棧裏,閑著無事,就往街上到處逛逛。
這是第三天午後,他回到客棧,一進門,就見一名夥計迎著陪笑道:“林爺,上午有一位任爺,前來找你,小的回說你老出去了,那任爺說,下午再來。”
林子清覺得奇怪,自己在熱河並無熟人,更沒有姓任的朋友,當下問道:“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店夥道:“沒有,那位任爺隻說是你老的朋友。”
林子清沉吟道:“奇怪,在下這裏並無姓任的朋友。”店夥陪笑道:“也許你老忘了,好在他說下午還會來呢。”
林子清漫應了一聲,就緩步回房。店夥替他沏了一壺熱茶送上,才行退出。林子清不知這姓任的是什麼人,他找自.己又有何事,隨手倒了一盤茶,剛在窗下坐下。
隻聽門上有人輕輕叩了兩下,房門啟處,那店夥探進頭來,含笑道:“林爺,那位任爺又來看你老了。”
林子清站起身,就聽門口店夥的聲音道:“任爺,你請。”接著就見一個身穿藍緞長袍,年紀五旬左右的人,緩步從門外走入,林子清隻覺和他素不相識,但人家既然走了進來,不得不拱手肅客。
藍袍老者不待林子清開口,就嗬嗬一笑,拱手道:“這位大概就是林大俠了?”林子清道:“在下正是林子清。”
藍袍老者笑道:“兄弟任紫貴,上午趨遏未值,敞東翁慕賢若渴,午飯甫畢,又敦促兄弟前來,這回總算遇上林大俠了。哈哈,見麵勝如聞名,得瞻芝宇,真乃快慰生平!”林子清看他滿臉堆笑,滿口恭維之言,心頭更覺納悶,慌忙抱拳道:“任老丈過獎了,上午在下有事外出,蒙枉駕見訪,未能迎逐,深以為歉。任老丈快請坐了再說。”
說罷,連連抬手。
兩人在窗前分賓主落座。
林子清倒了一盞茶,道:“任老丈請用茶。”
任紫貴雙手接過,堆著笑道:“不敢,不敢。”林子清道:“任老丈枉顧必有見教。”
任紫貴輕咳一聲道:“兄弟在都統府忝掌文櫝,奉敝翁之命,特來向林大俠致候。”
原來他是都統衙門的師爺。
林子清肅然道:“原來任老丈是督署文案夫子,在下失敬之至。”
任紫貴大笑道:“林大俠這麼說,那就見外了。敝東翁昨晚接到福邱來函,才知林大俠已經到了熱河,今日一早,就要兄弟前來促駕。熱河雖是小地方,但林大俠到了這裏,就是敝東翁的貴賓,說什麼也不該住在客棧裏了。”林子清心裏已經有些明白,所謂福邱來函,準是傅格非寫來的無疑,一麵連忙拱手道:“任老夫子言重,在下前來熱河,原是投奔一位世叔而來,些許私事,怎敢有瀆都統大人?”
任紫貴道:“福邱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林大俠有一位世交在熱河開設鏢局,曾邀林大俠相助,因此不願在京供職,是欲全令大人和令世叔的交誼。但以林大俠一身所學,如果忍令終老江湖,實在太可惜了。函中諄諄囑咐敝東翁,務必延攬英才,兄弟來的時候,敝東翁已在花廳仁候,渴欲和林大俠一晤,林大俠此時就動身如何?”林子清躊躇的道,“在下一介武夫……”
任紫貴沒待他說完,笑道:“林大俠又來了,敞東翁是福鄖的舊屬,林大俠是福邸交下來的人,原是一家人,再說這些話,就生分了。”說到這裏,已經站了起來,笑道:
“林大俠,咱們走吧,別讓敝東翁等急了。”林子清經他一再敦促,隻得跟著站起,說道:“任老夫子這麼說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任紫貴嗬嗬一笑道:“林大俠又客氣了,哈哈,說真的,不知怎麼回事兒,咱們雖然第一次見麵,多談了也不過幾句話,兄弟就覺得跟林大俠一見如故,十分投緣。”林子清道:“這是老夫子看得起在下,以後還要老夫子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任紫貴臉有喜色,連連笑道:“咱們一見如故,今後應該互相關照才是。”說到這裏。忽然哦了一聲,又道:“林大俠這老夫子的稱呼,兄弟愧不敢當,咱們一見如故,又這麼投緣,兄弟癡長你林大俠幾歲,這樣罷,你瞧得起兄弟的話,就叫我一聲老哥哥,我稱你一聲老弟,不知林大俠意下如何?”林子清道:“者哥哥厚愛,在下敢不從命?”
任紫貴更是欣喜,一把抓住林子清的手,說道:“就憑你老弟這句話,我這老哥哥是做定了。”兩人邊說邊走,出了店門,隻見一名戈什哈站在門前,牽著馬在伺候。店中小腸一見林子清和任紫貴一齊走出,也立即替他牽來了青鬃馬。
任紫貴由戈什哈扶上馬鞍,等林於清上了馬,在馬上拱拱手道:“林老弟,老哥哥替你帶路。”說罷,揮了揮手。
戈什哈牽著馬匹先走,林子清跟在他馬後而行。他們一路沿著大街朝南行駛,走了不過盞茶工夫,便已抵達都統府。但見大門前高大的旗杆上,高懸著帥旗,階上挺立八名戈什哈,掛著綠鯊皮腰刀,看去好不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