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馬之後,任紫貴抬手肅客,領著他從右首邊門而入。幾名戈什哈眼看任師爺對——個連身上藍布長衫都快要洗得發白的少年如此敬重,心裏都暗暗納罕不止。進入邊門,是一條長廊,通向二門,門前站著兩名戈什哈,看到任紫貴,一齊立正行禮。任紫貴連頭也沒點一下,領著林子清直往裏行,經過簽押房,再折入一條“之”字朱欄的長廊。廓外花木扶疏,廊簷下掛著幾隻鳥籠,使人覺得有鳥語花香之感。
任紫貴邊走邊道:“督帥此刻大概在書房中了,老哥哥帶你到書房裏去。”
林子清低聲問道:“老哥哥,在下直到此時,還不知道督帥姓氏名諱呢!”任紫貴低聲道:“督帥姓傅,和福邸同宗,印諱敏泰。”接著說道:“督帥是在書房裏批閱公事,這是機要所在,但也可免去許多官場禮數。平日很難得在這裏見客,這是沒把你老弟當外人看。”林子清道:“這是督帥厚愛。”
說話之間,已經走到書房前麵,但見一片花圃前麵,一排五橡精舍,畫棟雕梁,十分富麗。此刻湘簾低垂,靜得不聞一點聲音。四扇雕花落地長門,左右也站著兩名戈什哈。
任紫貴走近門前,腳下一停,低聲道:“老弟請稍待,老哥哥向督帥報個信。”說到這裏,身子不由的直了直,然後輕咳一聲,朝裏躬躬身道:“屬下任紫費陪同林子清晉見督帥。”
話聲方落,隻見一名青衣長隨疾趨而出,朝兩人打了個揖,說道:“大人有請。”
任紫貴連忙一抬手道:“林老弟請。”林子清道:“在下初來,還是老哥請先。”任紫貴微微一笑道:“督帥為人很隨和,老弟不用太拘束。”說完,領著林子清朝裏行去。
進門,是一間擺設精致、十分寬敞的大客室,裏首是一道雕花月洞門,才是書房。
這時正有一個濃眉鷂目、麵貌白哲的老者,緩步從門中走出,此人不用說,就是傅都統無疑!他身上雖然隻穿了—襲便服,但隻要看他那副大模大樣的神氣,確有幾分逼人的威儀。
任紫貴謊忙躬躬身,指著林子清道:“稟大人,這位就是林子清壯士。”林子清跟著作了個長揖,道:“草民林子清見過督帥大人。”
博都統一雙鷂目,朝林子清上下打量了一眼,白哲的臉上飛綻起一絲笑容,點點頭,拍手道:“林壯士不可多禮,請坐。”隨著話聲,己踱到上首一張錦披靠椅上坐了下來。
林子清欠身道:“大人麵前,草民怎敢……”傅都統沒待他說下去,就道:“林壯士不用客氣,這是老夫書房,老夫也不喜俗禮,隻管請坐。”任紫貴在旁道:“是啊,督帥大人最是隨和,林壯士請坐了好說話。”林子清謝了坐,才在傅都統下首的一張椅子坐下。
傅都統治目道:“紫貴,你也坐下來。”任紫貴應了聲“是”,就在林子清下首落座。長隨替兩人送上細瓷茗碗,立即垂手退去。
傅都統目光一拾,伸手模著他兩撇胡子,含笑道:“老夫昨晚接到福邱來函,才知林壯士已經到了熱河,據送信的張保說:林壯士此次是來看在熱河開設鏢局的一位令世叔來的?”林子清忙道:“是的。”
傅都統又道:“林壯士令世叔,是哪一家鏢局?”林子清欠身道:“回督帥,草民世叔,在熱河開設鎮遠漂局。”博都統“哦”了一聲道:“你說的是虎鞭龍爪林長慶。”
他回過頭去,朝任紫貴道:“林老鏢頭好像替咱們衙門裏當過差。”任紫貴連忙欠身道:
“是,是,鎮遠鏢局護送過兩次貢品,是林老鏢頭親自去吉林接過來的。”
傅都統從鼻孔裏輕輕“哦”了一聲,又轉過臉來,朝林子清道:“老夫對林老鏢頭還有些印象,他是林壯士一族的?”林子清道:“不,他和先父隻是道義之交。”傅都統道:“你打算在他鏢局裏做事?”
林子清道:“今年五月間,他曾捎信給草民,要草民到熱河來,但前天草民找到吉祥街去,鏢局已經收歇了,據說林鏢頭在兩個月前逝世,舉家遷回原籍去了。”傅都統摸摸他的八字胡子,問道:“福邱格格特地要張保趕來,向老夫極力推薦林壯士,就是因為林壯士一身所學,終老江湖,未免可惜。如今鎮遠鏢局既已收歇,林壯士不妨在老夫衙門中暫住,容老夫查查,哪裏有較好的缺,自會給林壯士安排。”
“福邱格格”這幾個字鑽進林子清的耳朵,不覺一怔!他聽他們口中一再提到“福邸”,根本不知“福邱”是誰?格格是滿語公主或郡主之稱,傅格非他……不錯,他姓傅,名字中故意用一個“格”字,明明就是格格了!林子清的臉有些紅了!一時竟然答不上話去。任紫貴看他沒有向督帥致謝,心頭暗暗替他著急。
傅都統卻望著林子清微微一笑道:“老夫曾聽張保說,格格還寫了一封親筆函要林壯士來找老夫,若是換一個熱中名利的人,不待老夫去請,早就來找老夫了。隻此一點,足見林壯士敝履功名,更是難得!”
人家已經說出來了,林子清不得不把傅格非的信拿出來,他顯得有些尷尬,囁嚅說道:“草民是因那位世叔既已逝世,此地舉目無親,不想再作淹留,故而不曾晉遏督帥投書。”說著雙手呈上書信。他雖然猜到傅格非可能就是傅都統口中的福邸格格,但在沒有確實以前,他不敢說傅格非,也不敢提格格二字。這話說得很技巧。
博都統接過書信,嗬嗬笑道:“這是諸諸亮薦龐統,不是老夫問你,還不肯拿出來呢!”滿人大員中,許多人都熟讀《三國演義》,就自詡為有經世之才了。林子清連說“不敢”。
傅都統已經抽出一張信箋,隻看了一眼,就朝任紫貴蕪爾笑道:“昨晚張保送來的那封信,說得雖然懇切,老夫認得那是華師爺的筆跡,這才是格格的親筆函。她小的時候時常爬在老夫背上當馬騎,這筆字,老夫一眼就看得出來。”他以格格把他當馬騎為榮,那正顯示出他是福邸的老人。隨著話聲,隨手把信箋朝任紫貴麵前遞去,接著說道:
“紫貴,你替老夫想想看,把林老弟安插到哪裏最恰當?這是格格交下來的,你可替老夫多用點心。”他忽然改口了,“林壯士”變成“林老弟”。這是因為傅格非的信上稱呼“敝友林兄子清”,口氣對林子清十分客氣,他自然要拉近關係。
任紫貴恭敬地雙手接過信箋,口中連聲應“是”,看過信箋,一手撚著幾根蒼須,沉吟了下,才欠身道:“屬下有個主意,不知督帥意下如何?”
傅都統道:“你說來老夫聽聽。”任紫貴道:“咱們衙門裏不但沒有空缺,就是有,也職位較卑,委屈了林壯士……”
傅都統微曬道:“熱河城裏,還有高過咱們這裏的職位麼?”任紫貴陪笑道:“這是督帥一人的爵位高,就是行宮裏的統帶,也不過掛了副都統銜。下屬之意,如把林壯士調到行宮侍衛營去,第一,那不是地方機關,見官大一級,職位清高,在宮裏當差,名聲也好聽。第二,除了每年皇上避暑和木蘭秋狩,平日很少有事,豈不強過在咱們衙門裏當差?而且督帥對福邸格格,也有了交待。”
傅都統連連點點頭,笑道:“這主意不錯,老夫倒是沒有想到。”接著問道:“行宮有缺?”任紫貴道:“東西兩營,各有三個隊,每隊各有大領班一人,二領班一人,每隊三班,各有領班一人……”
傅都統一揮手道:“你去查查,有沒有大領班、二領班出缺的?就要戚統帶派一個給林老弟,說是福邸交代的好了。”任紫貴慌忙湊著道:“大人今晚不是要替林壯士接風麼,下屬之意,順便著人去把戚統帶請來,督帥當麵交待,不是更好麼?”
他這是趁風使帆,對林子清算是送足了人情。
都統額首道:“你這就打發人去請戚統帶來一趟好了。”
任紫貴應了聲“是”,起身往外行去。
林子清惶恐地欠欠身道:“督帥厚愛,草民但求一枝棲身,職位如果太高了,恐難服眾。”
傅都統摸著胡子,笑道:“林老弟隻管放心,別說福邸交代下來的事,就是老夫派的人,誰敢不服?此事老夫自有安排。”林子情感激地欠身道:“督帥成全之恩,草民沒齒不忘。”
傅都統笑道:“福邸多羅格格,不但是成親王的義女,而且還是東宮侍讀女官,極有可能被選為東宮王紀,老弟有格格替你說話,還怕不飛黃騰達?哈哈,老夫是福邱出來的,現在老弟也算是福那的人了,老夫不提拔自己人,還提拔誰?”現在,林子清才聽出來,他門中的“福邸”,是指的福邸王府,難怪聲勢有這般顯赫!(清製,郡王女為多羅格格。)說話之間,任紫貴已經回了進來,朝傅都統拱手道:“回督帥,下屬已要傅安去請了。”
傅都統點首道:“很好。”任紫貴回身朝林子清含笑道:“督帥大人下午照例都要批閱幾件重要公文,林壯士請到我房裏休息一陣子,今晚督帥還要給你洗塵。”
林子清站起來道:“督帥賜宴,草民實在愧不敢當。”任紫貴偕同林子清退出書房?
引到他的房間,推門而入,一麵笑道:“林老弟,這是老哥哥住的地方,就不用拘泥了,請坐。”
任紫貴的房間,一共是一明一暗兩間,收拾得相當雅潔,外麵一間,臨窗一張書案,案頭放置文房四寶和不少書籍。
林子清道:“老哥哥真是雅人。”
任紫貴笑道:“一入官場,鎮日裏案牘勞形,哪裏還雅得起來?”
他朝林子清看了一眼,道:“老哥哥真得恭喜老弟,督帥平日雖極隨和,但也很少對人這般熱絡,今天對你老弟,可真是另眼相看。”
林子清道:“這是督帥厚愛。”任紫貴接道:“老弟自然看得出來,一麵固然是福邱格格的麵子,但督帥和老弟一見投緣,也是事實。”
林子清道:“老哥哥,方才著人去請的是誰?”
任紫貴道:“那是行宮侍衛營的統帶,姓威名承昌,原是江南人氏,聽說一身武功極高。早歲投效軍營,隨征金川有功,極獲福邱賞識,督帥任禦前侍衛領班的時候,他是三等侍衛。後來積功升到這裏行宮侍衛營統帶,很會做官,知道了老弟來曆,不會把你當外人看的。”隨著話聲,站起身道:“老弟稍待,老哥哥進去一下。”
林子清道:“老哥哥請便。”任紫貴不再多說,舉步朝裏間走去。過不一會,隻見他手中捧著一件青綢長衫走出,含笑道:“老弟,這是老哥哥新製的,還沒穿過,你身材和老哥哥差不多,試試看,合不合身?”
林子清道:“老哥哥這是做什麼?”
任紫貴道:“今晚是督帥替你接風,老弟乃是主客,在你,固然是英雄本色,布衣可傲王侯。但官場勢利,督帥不是隻重衣衫的人,可是督帥的麵子,你也要顧到。”
林子清赧然道:“老哥哥設想周到,令人感激。”任紫貴得意地笑道:“咱們是兄弟,別再說感激的話,你快試試,合不合身?”
林子清拗不過他,隻好脫下身上長衫,從任紫貴手中接過青綢長衫,披在身上。
任紫貴左右前後,看了一陣,笑道:“正好,老弟這比你自己做的還合身,老哥哥就舉以奉贈。”
林子清道:“這怎麼好意思?”
任紫貴道:“又來了,咳,一件衣衫,這又算得了什麼,者弟一身所學,能蒙格格賞識,一定錯不了。隻要你肯幹,還愁沒有出頭之日?他年飛黃騰達的時候,別忘了提攜老哥哥一把就成了。”林子清道:“這怎麼會呢?飲水還要思源,兄弟真要有這麼一天,可說是老哥哥所賜。”
任紫貴道:“這個老哥哥可不敢居功,說實在,老哥哥隻能替你老弟打打邊鼓而已!”
兩人談了一回,任紫貴起身道:“時間差不多了,別讓督帥久候。”當下仍由任紫貴領著林子清,循著長廊,進入西花廳。
這是一座寬廣的敞軒,畫棟雕梁,金碧輝煌,極為富麗,左右兩邊壁間,各有一道雕花圓洞門,垂著紫絨簾幕。
兩人剛一跨進花廳,早有一名長隨上來打揖道:“大人己在裏麵,請任老爺陪同林爺入內。”任紫貴慌忙領著林子清直趨左首圓洞內,早有兩名青衣使女一左一右撩起簾幕。
任紫貴低聲道:“老弟,這回該你先了。”
林子清急步而入,作了個長揖道:“督帥久候了。”
傅都統含笑道:“老夫也剛到,你們請坐。”林子清、任紫貴在他下首落座。
傅都統朝任紫責問道:“紫貴,你要傅安去請戚統帶,有沒有告訴他這裏來便餐?”
任紫貴道:“下屬說了。”
傅都統道:“那他應該來了。”
話聲甫發,隻聽門外響起長隨的聲音說道:“票督帥,戚統帶到。”
傅都統抬頭道:“有請。”簾幕掀處,但見一個中等身材的老人,穿戴著官服,急步趨入,朝傅都統打下扡去,說道:“卑職叩見督帥。”
此人年約五旬,貌相清矍,雙顴高聳,一眼就知是個心機深沉的人。他,正是當日絕塵山莊的莊主戚承昌,真正身份是兼熱河副都統銜,行宮侍衛營統帶。
傅都統隻略微欠了欠身,藹然笑道:“承昌,這是花廳,一切俗禮,都可免了,快請坐下。”
戚承昌“喳”了—聲,直起身來。
傅都統回頭道:“紫貴,你沒告訴他,今晚隻是便餐。”
戚承昌沒待任紫貴開口,恭聲道:“回督帥,紫貴兄打發傅安傳諭,說是便餐,卑職問過傅安,聽說是督帥替福邸來的人接風,卑職不敢失禮,才公服赴宴。”
傅都統莞爾笑道:“這就是你自作聰明處,老夫說了便餐,就是家常便飯,何須如此費事?快寬寬衣,老夫再給你們介紹不遲。”
戚承昌又應了聲“是”,雙手捧下頂戴,寬了外套,早有一名長隨替他接了過去。
傅都統才伸手一指戚承昌,朝林子清說道:“林老弟,老夫替你們引見,這位就是離宮侍衛營戚統帶。”接著又朝戚承昌道:“這位林老弟,叫林子清,是福邱交待下來的人。”
林子清、任紫貴在戚承昌進來的時候,早已站了起來,此時經傅都統一說,林子清立即抱拳道:“在下林子清,見過統帶。”
戚承昌連忙還禮道:“原來是林兄,兄弟久仰。”
傅都統抬抬手道:“你們都坐下來。”三人告了坐,才依次坐下。
傅都統從他袍袖中,取出兩封信,隨手朝戚承昌遞去,說道:“承昌,這兩封信,一封是福邸專程派張保送來的,一封是格格親筆,你拿去看。”
戚承昌雙手接過,依言抽出信箋,神色恭敬地閱讀了一遍,然後依然折好信箋,雙手送還,欠著身道:“林兄既是福邱交下來的人,督帥如有腹案要卑職辦的,但請指示。”
傅都統藹然一笑道:“你果然猜對了,老夫覺得林老弟是福邱推薦的人,職位太低了,格格的麵上不好看,還是安插到你侍衛營裏去,較為適宜。”
戚承昌道:“督帥吩咐,卑職敢不遵命?隻是怕委屈了林兄……”
傅都統一手摸著八字胡子道:“你看看侍衛營裏,有沒有二領班的缺,先要他見習見習,以後有機會,你再提他一把。”
—開口,就要二領班,這下可把戚承昌難住了,但口中不得不唯唯應“是”。
任紫貴趁機陪笑道:“侍衛營兩營六個隊,一共隻有六個二領班,也許戚統帶有困難,下屬之意,何如調一個二領班到都統衙門來當差,不知督帥意下如何?”
傅都統頷首道:“這可以,咱們第三營有個副統帶缺,你隨便調個二領班來就是了,算起來,二領班調副統帶,還是調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