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清“哦”了一聲,緩緩站起,說道:“還是到前麵去,吃得舒服些,至少比房間裏一個人喝悶酒,要熱鬧得多了。”
那使女婿然一笑道:“爺說得是。”躬躬身,悄然退出。
林子清隨手放下茶碗,舉步跨出房門,隻見天井右首三間廂房中,燈火熒熒,一名青衣女手托銀盤,轉過回廊,奉簾進去。不用說,那廂房中的客人,正在用膳。林子清想到這第三進是東升客棧的“貴賓房”,若非昨天任紫貴親來把自己接去,三天店帳,由都統衙門支付,這裏的帳房,絕不會把自己引到“貴賓房”來。
同時右廂那位客人,也許是過路的女眷,他不好多看,就一路朝外行去。東升樓是熱河城裏首屈士指的大酒樓,這時華燈初上,樓上樓下五間大廳,差不多已有八九成座頭。
林子清舉步登樓,一名夥計就迎著笑;重:“客官一位麼?請隨小的來。”說著就槍在前麵引路。這時酒客們亂哄哄的,要找座頭,確實不容易。
夥計把林子清領到靠街的一張桌子,拉開板凳,堆笑道:“客官就在這裏坐吧,這時客人多,大家隻好委屈些了。”
桌上原已有兩個商賈模樣的人,正在一麵喝酒,一麵談著生意。他們沒瞧林子清,林子清也沒去理會他們,自顧自的在橫頭坐下。
就在他落座之際,目光一動,發現右首一張桌上,品字形坐著三人。那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婦人,看去約有六旬開外,一個是二八年華的少婦,看她們衣著,像是中等人家的婆媳。
另外一個老蒼頭,麵色蠟黃,雖然和他主人同桌,神色極為拘謹。林子清驟睹三人,幾乎要叫出聲來!那不是娘、牡丹、丁嶠嗎?他們縱然化了裝,林子清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娘也到熱河了?
夥計在旁伺候著道:“客官要些什麼酒菜?”
林子清隨口道:“你去要廚房配幾個拿手的下酒菜,燙一壺酒來就是了。”
這是老客人的口氣,夥計唯唯應“是”,退了下去。
林子清端起荼盅,在咀邊輕輕嗓著,一麵就以“傳音入密”
朝老人說道:“娘,你們也全部都到了?”
這老婦人正是鐵氏夫人,突然聽到淩君毅的聲音,不覺微微一怔,很決的朝左右一瞥,就已發現了林子清。
她正在低頭吃飯,自然不用顧慮旁人看到她嘴唇在動,一麵也以“傳音入密”說道:
“毅兒,你找到戚承昌了麼?你動身的那天,方姑娘突然不別而行,大概也是到熱河來的。為娘和溫莊主、祝莊主分作三撥趕來,就是怕她出了亂子,一路上就是沒找到她的下落。”
林子清聽得心頭猛然一凜,辜鴻生說的在路上遇到幾撥萎民,不用說就是娘和溫莊主、祝莊主三撥人了!差幸這件事戚承昌交給了自己偵辦,否則準出紕漏不可!最可慮的還是方如蘋,她跟自己學會了簡單的易容術,三撥人縱然對麵遇上了,也未必認得出來。她是個任性的姑娘,天真未鑿,沒有心機,想到就做,一個人起來熱河,不可能是找自己來的。萬一她魯莽行事,不但會破壞自己的計劃,而且也會惹出麻煩來。一時雙眉微攏,心頭暗暗焦急,一麵仍然手托茶碗,暗中以“傳音入密”把自己誤打誤撞,在古北口救了傅格非,誰知這貴介公子竟是喬裝出遊的格格,如何把自己竭力推薦給傅都統,如何派在行官侍衛營當差,約略說了一遍。
鐵氏夫人沉吟了下道:“毅兒,你不覺得得來的太容易麼,會不會是人家故意安排的樊籠,讓你自投羅網?”
林子清道:“娘但請放心,這個不大可能,孩兒也不會輕易上他們的當。”
鐵夫人道:“這裏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凡事自以小心為宜。”
牡丹就坐在鐵夫人旁邊,自然很快就發現鐵夫人有些異樣,忍不住低低的問道:
“婆婆可是覺得飯太硬了麼?”
她們扮作婆媳,自然要叫婆婆,其實她們也真是婆媳。她第一次叫婆婆的時候,還羞得兩頰微紅,這幾天叫慣了,也習以為常。
鐵夫人臉帶慈祥,和她低低的說了兩句。
牡丹忍不住低回粉頸,斜睨了林子清一眼,但很快就別過臉去。
林子清接著又以“傳音入密”,和娘說出辜鴻生也到了熱河,向戚承昌告密,以及自己奉派偵辦此案,娘得趕快和溫莊主、祝莊主兩撥人聯係,如果找到方如蘋,最好盡快離開熱河,以免妨礙了自已的行動,否則也不可再住客棧,最好住到民家去。
鐵夫人道:“既然這樣,咱們明天就搬到城外去,為娘還沒和溫莊主、祝莊主取得聯係,不知他們落腳之處。但這不要緊,娘隻要留下暗記,他們就會找去的。”
林子清道:“如此就好。”說到這裏,正好店夥送來酒菜。
鐵夫人、牡丹已經用畢飯菜,站起身來,老蒼頭丁嶠掏出碎銀,付過了帳,緊隨兩人身後走去。壯丹回眸看了林子清一眼,相偕下樓而去。
林子清目送娘等三人走後,獨自用過酒菜,就會帳下樓。
這時客棧胡同狹小的街道上,夜市十分熱鬧,行人熙攘。
林子清出了東升酒樓,就朝街底隆記客棧走去。隆記客棧隻有兩間門麵,又在客棧胡同盡頭。隻是一家三流客店,在這裏落腳仍人,自然並不高級。客棧胡同少說也有七八家客棧,辜鴻生偏偏要選在這家客店落腳,在他隻是為了不使人注意他而已。
林子清走到門麵,客店中的夥計立刻迎了上來,哈腰打躬的道:“大爺要房間,小店上房雅潔,最是清靜不過……”
林子清道:“在下是找一個朋友來的。”
店夥聽說不是住店來的,臉上笑容已經收了一半,但因林子清衣衫體麵,倒也不敢怠慢,問道:“大爺要找誰?”
林子清道:“你們上房,可有一位姓辜的大爺?”
店夥聽說是找上房辜爺的,收起了一半的笑容,重又堆上:連連陪笑道:“有,有,大爺原來是辜爺的朋友,請,請,小的替你老領路。”邊說邊往裏走。
進入二進上房,店夥三腳兩步的奔到房門口,舉手敲了兩下,叫道:“辜爺,你老有一位朋友來看你了。”
“是誰?”房門呀然開啟,辜鴻生上眼瞧到林子清,不覺怔的一怔,連忙拱手道:
“是二……”
林子清立即跨上一步,含笑道:“兄弟林子清,辜兄想不到吧?”說話之時,暗暗向他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在客店之中,不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辜鴻生多年老江湖,自然一點就透,接著嗬嗬笑道:“真想不到會是林兄,快請裏麵坐,哈哈,這叫做他鄉遇故知。”
一下握住林子清的右手,一陣搖動,一麵側身讓客,一麵朝店夥吩咐道:“夥計,快去沏一壺上好香茗來。”
店夥連聲應“是”,退了出去。
辜鴻生隨手淹上房門,拱手作揖道:“卑職不知二領班大駕蒞臨,有失迎迓,還望恕罪。”
林子清一擺手,傲然一笑道:“辜兄這是什麼所在?咱們還是兄弟相稱的好。”
辜鴻生道:“不敢……是……是……林兄請坐。”
林子清也不客氣,和他相對落座。店夥已經沏了一壺香茗送上,立即退去。
辜鴻生取過茶壺,替林子清斟了一盅茶,送到林子清麵前,巴結的道:“林兄請用茶。”“謝謝!”林子清隻說了兩個字就接著一端下巴,徐徐說道:“辜兄的報告,兄弟已經看過了。”
辜鴻生的那份報告,是給威統帶的,他說出報告已經看過,這就表示他是戚統帶麵前的紅人。
辜鴻生早就聽戚祿說過,這位新任的二領班,是福邸派下來的,來頭不小,連忙誠恐誠惶地欠身應“是”,接著請示道:“不知林兄有何指示?”
林子清淡然一笑,忽然壓低聲音說道:“統帶把這件案子,交給兄弟來辦,兄弟有幾件事,特來向辜兄請教。”
“請教不敢。”辜鴻生道:“林兄有什麼事,兄弟知道的,自當向林兄麵報。”
林子清笑了笑道:“辜兄,咱們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兄弟要請教的是辜兄在統帶麵前,曾說在路上遇上幾撥百花幫的莠民,不知辜兄在何處遇上的?共有幾撥?是些什麼人?”
辜鴻生道:“兄弟在出關的第二天中午,在金溝屯附近,遇上一老一少和兩個妨娘,那老少二人,兄弟並不認識,但那兩個姑娘,兄弟卻還認識。”
林子清問道:“她們是什麼人?”
辜鴻生道:“林兄看過兄弟邸報。自然記得,榮敬宗、淩君毅從青龍潭救出二男三女,兄弟遇上的這兩個姑娘,就是從青龍潭救出來的,好像一個姓唐,一個性祝。”
林子清心中一動,暗道:“他說的一老一少,那是祝文華和唐少卿了。”一麵微曬道:“那也未必是到熱河來的了,哦!他們可曾看到辜兄麼?”
“沒有。”辜鴻生接著道:“兄弟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打過尖。上馬走了。
兄弟伯被他們認出,因此不好跟著上路,就在金溝屯歇腳,到了傍晚時光,兄弟又發現了一批人。”
林子清哦道:“那是什麼人?”
辜鴻生道:“那是兩個瘦老頭帶著一個少女,三人坐的是騾車,也在金溝屯過夜。
那丫頭,兄弟認識,叫做溫婉君,是嶺南溫家的人,擅使迷藥,兄弟就是被這丫頭的迷藥迷倒才被擒的。”
林子清道:“辜兄後來還遇到什麼人麼?”
辜鴻生道:“沒有了,因為兄弟第二天就趕到熱河了。”
林子清微微一笑道:“辜兄隻在路上看到幾個姑娘,怎知她們是到熱河來的?再說幾個年輕姑娘,也做不出什麼事來。”
辜鴻生肯定的道:“是的,她們是到熱河來的,兄弟雖然隻遇上這兩撥人,但兄弟猜想,這幾個姑娘來了,淩君毅一定也來了。那姓淩的是反手如來的徒弟,武功高強,是個十分紮手的人物。”
林子清道:“百花幫和黑龍會有粱子,那是屬於江湖尋仇,但他們沒有到熱河來的理由。”
辜鴻生看了林子清一眼,欲言又止,但終於說道:“林兄也許不清楚,他們到熱河來的目的,可能是找統帶尋仇來的。”
林子清驚奇地道:“這些江湖莠民,居然敢找統帶尋仇。
啊,他們和統帶有什麼仇呢?”
辜鴻生道:“林老哥有所不知,當年的黑龍會、原是反清複明的叛亂組織,曾有一批大內高手,在黑龍會附近通害。那時戚統帶已是大內三等侍衛,奉命查辦此案,勸兄弟等人歸降朝廷,因而破了黑龍會,後來朝廷正式任命戚統帶為黑龍會監督,兄弟也升了管帶。”
林子清心中暗道:“原來當年出賣黑龍會,也有你一份,這就該殺了。”但他卻故意裝作聽得微微一楞,抱拳道:“原來辜兄早在二十年前,就跟統帶了,兄弟失敬得很。”
“豈敢?”辜鴻生臉上飛過一絲得意之色,謙遜了一句,接道:“林兄試想那百花幫太上,既是鐵老會主的女兒,破了黑龍會,豈肯放過威統帶?”
林子清輕哼聲道:“難道他們還敢在熱河造反?”
這一趟在他來說,原是例行公事,戚承昌既然派他偵辦“莠民”,他自然得先和辜鴻生取得聯係,而且也要辜鴻生證明他今晚的行蹤。但他和辜鴻生這—席談話,卻獲得了兩件寶貴的資料:
第一,辜鴻生是當年幾個喪心病狂、領先投降清廷、出賣黑龍會的內奸之一,大概榮敬宗也不知內情,才會放了他。
第二,是辜鴻生隻在金溝屯遇上祝文華、溫一峰兩撥人,對他們的行蹤,並不詳細。
兩人談了一回,林子清就站起身道:“時間不早,兄弟也該告辭了,為了避免對方注意,我就位在東升客棧後進。這件案子,統帶交下兄弟和辜兄兩人負責,辜兄如果發現什麼情況,隨時和兄弟密取聯係。”
“這還用說?”辜鴻生跟著站起,一臉誠恐地道:“林兄是統帶身邊的人,也是兄弟的上司,兄弟一切唯林兄之命是遵。”
林子情走到門口,辜鴻生還要相送。
林子清道:“辜兄留步,咱們別露了形跡。”說完,隨手替他帶上了房門,揚長出門而去。
回轉客棧,初更已過,林子清熄去燈火,迅快地脫下長袍,抹去臉上易容藥物,轉身一個箭步,掠近後窗,輕輕推開窗戶,穿窗而出,把窗門掩上。然後站身掠起,施展“天龍馭風身法”,宛如一縷輕煙,穿房越脊,一路朝北飛掠。不大工夫,“避暑山莊”
嵯峨宮牆,業已在望!
林子情悄悄躍落暗處,借著民房陰暗,避開正麵,走到較為偏僻之處,四顧無人,就以極快身法,奔到牆下,一提真氣,身子直拔而上,悄無聲息地登上宮牆。他熟記了行宮侍衛營的方向,目光迅快—瞥,此處正是通向侍衛營的一條寬闊石板路,兩邊古木參天,是最好的隱蔽所在。
隻是距離宮牆,少說也有十數丈遠,中間還隔著一道三數丈寬的“禦溝”。他無暇多想,目光一轉之際,雙腳已在牆頭上盡力一點,身如抄水紫燕,淩空斜飛而下,一下就掠過了小河。
足尖再點,身形騰空而起,隻一閃,便已撲上山麓,隱入樹林之間,迅快攀登上樹,提吸一口真氣,踏著樹梢而行。也差幸他踏著樹梢在樹林上空掠過,才發現這條石板路上,每逢轉折之處,都有侍衛營的弟兄崗哨。而且還有三個人一組的禁宮巡邏隊,沿著每—條路,巡回而過。行宮終究是皇帝住的地方,不論皇帝有沒有來,例行的防衛,還是相當嚴密。
林子情在樹梢上飛行,不慮被人發現,而且也毫無阻礙,不過盞茶工夫,便已轉過山腰,行到侍衛營一片大院子的後麵。居高臨下,目光朝四下迅快一掃,身形跟著飄飛而下,掠過一片空曠的荒地,腳尖輕點,飛身上屋。
侍衛營住的都是平房,布置極廣,前後共有三進,好在林子清白天來過,約略可以辨認。他在夜色掩蔽之下,以最快的身法,直奔戚承昌書房。
敢情承平已久,侍衛營的老爺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潛入行宮裏來,形式上雖有崗哨,實際上警覺之心已懈,因此他一路深入,幾乎如入無人之境!書房北窗,是一片數畝大的花圃,因為書房是戚承昌的治事之處,機要所在,這片花圃還圍著圍牆。
林子清就飄落在小園裏,然後側身閃近窗下,點破窗紙,凝目審視。此刻已經快近二更,書房中自然不會有人。林子清悄悄打開窗戶,縱身穿窗而入。他日能夜視,自然勿須多看,迅快地掠近戚承昌坐的那張錦披高背椅旁,目光轉動,案上不見辜鴻生的那疊“報告”,這就輕輕在椅上坐下,伸手拉開抽屜。
就在這一瞬間,耳中突聽一陣“嗒、嗒”輕響,高背椅中忽然突出三道鋼箍,一道分從左右肋下穿出,箍住胸膛,一道分從腰股間穿出,箍住了腰際,第三道卻分別箍住了腳跟。當然左右靠手上,也突出來兩雙手銬,但林子清的手在開拍屜,並沒擱在靠手上,是以未被銬住。
這一下,事出倉淬,林子清不由得猛吃一驚,抽屜拉開了,辜鴻生的那張“報告”
就在抽屜之中,但林子清已被鐵箍緊緊的箍在高背椅上,除了雙手,全身都已動彈不得!
隻要空出雙手,還能行動,林子清雖不懼無法脫身。最糟糕的是鐵箍突出之際,敢情觸動機關,椅子背後的壁上,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搖鈴之聲!黑夜之中,萬筋俱寂,這警鈴聲響,自然全營可聞。
這一來,豈不是驚動了整個侍衛營,不消多時,他們就可聞聲趕來!
林子清心頭大急,雙手用力一板,扣住胸前的鐵箍,竟然分毫不動,心知是精鋼所鑄。一時哪敢怠慢,左手一抬,迅快掣出短劍,貼在胸腹揮下,但聞“鏘”“鏘”兩聲,兩道鐵箍應劍而斷,林子清堪堪站起。
隻聽書房裏間,響起聲洪亮的大喝:“大膽叛逆,竟敢闖別行宮裏來了。”
棉簾掀處,戚承昌身穿短褂,手提一炳遊龍劍,一閃而出,直向林子清撲來。
林子清心頭大急,左手淩空一掌,迎著戚承昌拍出,右手短劍迅疾朝扣著腳踩的鐵箍揮下,又是“鏘”“鏘”兩聲,鐵箍應手砍斷。
戚承昌果然不愧是侍衛營的統帶,身手非凡,他撲來的人,及時發覺林子清這一記掌風勁急無情,威力極強,身在半空,忽然劍交左手,右掌及時迎擊而出,身形一偏,矯苦遊龍,已經閃避開去。兩股掌風,乍然一接,響起一聲蕩然輕震,林子清同時感到戚承昌這一掌,雖在淩空發掌,居然和自己平分秋色,並末稍遜!心頭也暗暗感到驚凜,這時但見火光驟亮,戚祿手摯一盞孔明燈,從裏間奔出,一道燈光,直向林子清照射過來。
戚承昌雙目精光暴射,直注著林子清,怒哼一聲,問道:“小子,你是什麼人?”
林子清朗聲說道:“你不用問找是誰。”右手緩緩朝辜鴻生的那疊“報告”上按去。
正因這份“報告”,關係著許多人,若是讓戚承昌往上呈報,必然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