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年,中學同學會的時候,一位在醫學院讀書的同學,捂嘴偷笑著對我們說:“許偉才那家夥真奇怪,明明選了牙醫方向,偏偏還整天都泡在解剖室裏和骨骼標本待在一塊。你們說,牙醫有必要這麼鑽研解剖學和人體骨骼嗎?”
那次同學會的時候,許偉才沒來,據說當時他被醫學院的老師送進了精神病院裏,原因不詳,就連這位同在醫學院學習的同學也不明就裏。
後來,許偉才經過一番治療後,還是回到醫學院繼續學習,也順利拿到了畢業證。不過,因為曾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那段檔案記錄,沒有醫院願意接收他,所以許偉才隻好找家裏借錢開了一家牙醫診所。他的牙醫診所收費比醫院便宜,技術也不比醫院差,幾年之後,沒想到他竟成了我們這幫同學中最有錢的一個人。
所以,今年的同學會,自然由他埋單,誰讓他是有錢人呢?
同學會的時候,許偉才牽著一個漂亮女孩,一起來到會場。本來大家都說好,同學會時不帶家屬的,但既然是他埋單,所以我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同樣的道理,我們更不能在那個叫阿乙的女孩麵前,哪壺不開提哪壺提到許偉才曾經接受過精神治療的事。
那天阿乙穿著一襲白色曳地長裙,宛如貴婦一般,和許偉才在舞池裏共舞時,會場裏的燈光換成旋轉射燈,當射燈射到阿乙身上時,我才發現她那襲曳地長裙反射出暗白色的光芒,隱隱有些透明,藏在裙下的肌膚顯得異常慘白。
“我靠,怎麼看上去像女鬼一樣?”鄭輝在我身後,突然發出一聲低歎,但旋即又說了一句,“也別說,這女人還真漂亮的!”
讀書時,鄭輝是我們班裏的班長,成績特別好,但和大多數中學成績特別好的人一樣,大學畢業後就發展平平,現在隻不過在一家國營出版社裏做一份可有可無的編輯工作。
聽了他的話,我笑嘻嘻地回過頭,對他說:“千萬不要背後說別人壞話,當心有報應哦。”
果然,同學會結束之後,三更半夜我忽然接到鄭輝打來的午夜凶鈴。他氣急敗壞又聲音含糊地對我叫道:“如書,為什麼你總是說好不準說壞準?現在我牙疼了,疼得厲害!”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然後說:“今天許偉才不是送給每位同學一張優惠卡嗎?到他那兒看牙齒,打七折。”
“哼,是熟人打七折,不熟的人打五折吧?”鄭輝發出一聲悶哼後,掛斷了電話。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鄭輝的聲音,從同學會那天晚上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鄭輝打電話來的時候一定沒注意到,平時這時候給我打電話,我的手機鐵定關機,而今天去居然一直讓手機開著,是有原因的。
果然,淩晨三點,我接到阿乙打來的電話。她是在同學會上分發的通訊錄上,看到了我的手機號碼。我一直開著手機,正是在等待著她打來電話。
電話接通後,她對我說:“如書,好久不見。”
我也答道:“是啊,我也想不到,居然能在自己的中學同學會上見到你。而且你還是和許偉才一起來的……”
“你還恨我嗎?”她幽幽地問。
然後,我們的對話陷入無可救藥的沉默之中。
三年前,阿乙曾經是我的女友,但在和我交往了一年之後,忽然於某個夜晚不辭而別,直到這次同學會上,我才重新又一次見到了她。
我很想問問當初她為什麼會突然離開我,但想了想,還是算了,過去的事還有什麼重新探討的意義?活在當下才最重要。所以我撇撇嘴,扯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後,故作吊兒郎當的語氣對著話筒說:“什麼時候出來一起坐坐敘敘舊?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咖啡館,咖啡館樓上還有鍾點房。”
我以為會聽到阿乙的怒罵,沒想到她靜默片刻後,卻說:“好啊,明天上午怎麼樣?”
我愣了愣,答道:“不行,我明天得去給一個朋友上墳,以後再約吧。”
我們的對話再次陷入沉默,我想掛斷電話,又覺得不是很禮貌,隻好沒話找話地問她:“許偉才呢?他睡了?”
“嗯。他抱著被子睡得正香呢。”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想起張豐鑫曾經在上次同學會時說過,許偉才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有一次竟然躲在解剖室裏摟著骨架標本睡著了,還猜測許偉才之所以會被老師送到精神病院去,大概與他對骨架及人體標本擁有的特殊愛好有關。
對了,張豐鑫就是與許偉才在同一所醫學院裏讀書的同學。明天我要去上墳祭拜的人,也是他。
張豐鑫死於上次同學會後的第二天。
他被亂刀砍死在家裏,一顆顆牙齒被榔頭敲了下來,胡亂塞在嘴裏,嘴唇又被針線縫合在一起,讓他的腦袋看上去像一個沙包一般。
警察來找過我們,得知張豐鑫曾在同學會上說過許偉才的壞話,而他死後牙齒被敲掉,嘴唇又被針線縫上,似乎意味著讓他閉嘴封口的意思,所以把許偉才當做了頭號嫌疑人。不過,許偉才有很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張豐鑫死的時候,他正在自己的牙醫診所裏給病人補牙,那天生意特別好,他足足忙到午夜才結束工作。診所裏的病人、護士都能替他證明。
警方一直都沒能破獲這個案子,隻好當做懸案掛在一邊。而我們這幫同學則以其他方式紀念他。昨天同學會聚餐時,我們為張豐鑫擺了一副空碗筷,還拍下視頻刻好光盤,委托我第二天到墳邊燒給他。
上墳的過程乏善可陳,我簡簡單單焚燒了紙錢和那張記錄同學會的光盤之後,便匆匆下了公墓墳山。在山下等待公交車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公交車站附近的一處農貿市場裏傳來一陣喧嘩聲,我瞥了一眼,似乎是有個江湖遊醫正在販賣來曆不明的藥丸。
但就在我朝農貿市場瞥那一眼的時候,竟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許偉才。
許偉才穿著一件麵料精致的淡黃色休閑西裝,這令他在這城鄉結合處的農貿市場裏格外顯眼。雖然他側對著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買藥的遊醫,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見到他後,我不由得一愣。這家夥到公墓墳山下的農貿市場來幹什麼?今天鄭輝那小子說不定會去他的牙醫診所看牙齒,這豈不是會撲個空?
我向許偉才走了過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到人群裏那個江湖遊醫大聲吆喝著:“這就是牙蟲!牙齒壞了,都是這種小蟲子在作祟!”我立刻望向那個遊醫,隻見他拈著一柄鑷子,鑷子上有一條正在蠕動的白色蟲子,那蟲子有著三角形的腦袋,白白胖胖的,看上去異常惡心。在那牙醫身旁,坐著一位張大了嘴的老頭,鑷子上的那條蟲,看上去似乎是從那個老頭嘴裏拈出來的一般。
而在牙醫腳下,還擺了一張寫有中英文對照的紙片。我瞄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那張紙片,竟然寫的是香港愛德華牙科學院的畢業證。
現在的江湖騙子,真是越來越專業了。如我這般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知道牙齒裏肯定不可能長出白白胖胖的惡心蟲子,這肯定是江湖遊醫利用障眼法搞的鬼。江湖遊醫,其實是個與魔術師差不多的職業,而且更擅長近景魔術的表演。
江湖遊醫自然不可能畢業自香港的牙科學院,我想,就連香港是不是有這麼一家愛德華牙科學院,都得打上一個重重的問號。
不過,許偉才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遊醫手中的鑷子,似乎正陷入沉思,達到了相當高的專注度。當我的手拍到他的肩膀上時,他顯然嚇了一跳,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見到是我後,他驚訝地訕笑了一聲。我問他到這兒來幹什麼,他答道,他來公墓給張豐鑫上墳,畢竟同學一場,而且他和張豐鑫除了是中學同學之外,還一起共度了四年大學時光,雖然那四年大學時光並非多麼美好。
而我這時也注意到,他手裏拎著一捧豔麗的鮮花,果然是來上墳的。
我給許偉才說,或許鄭輝今天會到他的牙醫診所看牙齒,他笑了笑,說:“沒事,診所裏還有其他醫生,就算我不在,他拿出優惠卡,也能打七折的。”
說完後,我們又寒暄幾句,他便上了公墓墳山,去為張豐鑫上墳,而我則乘上了一班回城的公交車。
坐在車上,我忽然想到,許偉才穿一件淡黃色休閑西裝,還拎一捧豔麗的鮮花來上墳,這也太不搭調了吧?不管怎麼,也應該換套素色的衣服,再換一捧素色的菊花才對呀。
難道,他的本意並不是來上墳的?
那他到公墓來幹什麼呢?總不會是來看一個耍把戲行騙的江湖遊醫吧?
我的腦海裏,驀地劃過一道閃電。莫非,許偉才是針對我,才來到了公墓墳山?
可他又有什麼理由針對我呢?而我這時才意識到,說不定是昨天淩晨三點阿乙打來的那個電話,被許偉才聽到了?隨後他又偷看了阿乙的通話記錄,看到這個電話是打給我的,於是擔心我和阿乙有所糾葛,所以跟蹤了我?
嘁,真是個沒安全感的男人。
我覺得有必要通知一下阿乙,讓她平時多做點提防。這次電話是打給我的,倒也罷了,我最多不過是嘴上討點便宜而已。萬一她有時候要給其他相好的男人打電話,被許偉才聽到了那才麻煩。別忘了,許偉才有精神病史,說不定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呢。
可是,阿乙的電話打過去,卻根本沒人接聽,大概她正在忙吧。在昨天的電話裏,我竟忘記了問她現在在哪兒工作。
公交車到了城區終點站,我下了車,裝作無意般朝後望了望,然後我看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停在不遠的地方。我記得,那輛車就是許偉才的。正如我所猜測的那樣,他在跟蹤我呢。
就在我裝作無意般朝後望的時候,幾個在人行道上打鬧的頑童從我身邊經過,其中一個小孩埋著頭亂跑亂跳,腦袋竟然正好撞在了我的下巴上。一陣劇痛傳來,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但那小孩卻恍若無事一般,自顧自繼續向前跑,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我用手捂住嘴,片刻之後移開手,竟發現手心全是血。
糟糕,我的下門牙被這個頑童撞鬆了,還流了不少血,倒黴!
我又望了望不遠處停著的那輛銀灰色轎車,心想:“好吧,就讓你跟蹤我,一直跟到你自己的牙醫診所去吧。那張七折優惠卡,現在派得上用場了。”
我後來還是沒去許偉才的牙醫診所,因為走到半路的時候,牙忽然不疼了,而且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鬆動了。口腔裏的事兒就是那麼神秘,誰知道牙齒什麼時候會疼,什麼時候會不疼。既然不疼了,我就沒必要再張開嘴讓許偉才拿電鑽給我鑽一下,萬一他下手狠一點公報私仇,說不定連我的好牙都沒法再繼續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