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聲】“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

【男聲】“——我來背你噻!”

——雪融村地區流傳之民歌“龍船調”歌詞節選

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當時,我帶著兩個學生,一男一女,男的叫龍飛,女的叫安畫,來到川渝鄂交界的一處鄉村,進行田野調查。

對了,我得介紹一下自己。我叫秦旭,大學教師,在N大帶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民間風俗的沿襲與變遷。而這次我帶龍飛與安畫去西南鄉村,要進行的田野調查,則與民歌有關。

大家一定聽過一首叫“龍船調”的民歌吧?女聲唱,“——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推我嘛?”男聲接,“——我來推你噻!”但可能大家不太清楚,這首歌主要流傳於湖北利川,早在上個世界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全球最優美的25首民歌之一。

而在與利川交界的川渝地區,則有一部分當地人,將這段歌詞唱為,“——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我來背你噻!”

推與背,僅有一字之差,但其中卻蘊含著多層意義的差別。

所謂龍船調,原是利川群眾逢年過節劃采蓮船時常唱的一首民歌,描繪的是一個活潑俏麗的少婦回娘家時,途徑渡口,請艄公擺渡過河的一副生動畫麵。艄公用粗竹竿撐船,一個“推”字,便將艄公的撐船動作描述得淋漓盡致。

而把“推”改為“背”,整個故事都變了。

可以設想一下,一個活潑俏麗的少婦,走到渡口,無法過河,於是大聲問:“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然後,一個小夥子跑出來,自告奮勇道:“我來背你噻!”在這副畫麵裏,少婦與艄公不再是雇主與雇工之間的關係,而衍生出了另外一層意義——那就是男與女之間有可能產生的一種關聯。

我帶著學生來到的這處鄉村,村子附近流行的龍船調,歌詞裏唱的便是“背”,而不是“推”。至於我為什麼要如此強調這一點,是因為這個字將在接下來的故事裏,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

再回到我講的這個故事裏來吧。

介紹一下我的兩個學生。男學生龍飛,長得非常帥氣,個頭算不上高,但眉清目秀,頭發蓄到了肩膀上。不過,他缺乏一點陽剛之氣,乍一看,甚至還略有一些陰柔的氣質。女學生安畫則完全不同,她留著短發,頭發一根根豎立在腦袋上,做事也風風火火,今天能辦完的事,決不會留到明天。

他們與我來到這個叫雪融的小村落時,也曾問過我,這次的田野調查究竟要側重於何種細化的研究目標。我含糊其辭地告訴他們,這次我們要調查的,就是民歌在不同地區的千差萬別,以及人們對當地民歌抱著什麼樣的態度。

聽了我的回答,龍飛立刻吐了吐舌頭,好奇地問:“人們又會對當地民歌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呢?當然是喜歡啊!”

安畫則打斷他的問話,自顧自地大聲說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所說的‘當地人當然會喜歡當地的民歌’這個論點,必須通過一番細致的田野調查才能得出結論。”

“什麼樣的田野調查?”龍飛問。

我插嘴答道:“安畫說得很對,我們就從這兒流傳的民歌展開田野調查。在來之前,你們都學過那首‘龍船調’,歌詞是‘背’,而不是‘推’的那個版本。”

說到這裏,我們正好走到了一處河灘,在我們麵前,是一條卷著白浪的小河,河灘上遍布形態各異的巨石。河不寬,但水流湍急,一艘小船橫在岸邊,正等待著過河的客人。看得出,這是個小渡口,河對岸,就是融雪村。

我笑了笑,對安畫說:“好了,你就在這兒放聲唱那首‘哪個來背我嘛’版本的‘龍船調’吧!”

“現在就唱嗎?”安畫問。

我點點頭,又轉過頭對龍飛說:“等到安畫唱到‘哪個來背我嘛’的時候,你來接下一句,就是‘我來背你噻’這一句。”

“在這兒唱?”龍飛變得有點忐忑,他不安地四處張望。當他看到在渡口有幾個鄉民正準備上船,不禁問,“真要在這兒唱?這樣不太好吧?多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太好?又有什麼不好意思?”安畫瞪了龍飛一眼,道,“我們是來做田野調查的!調查不是請客,也不是吃飯,得用心來做的!”

說完後,安畫便毫無顧忌地挺起胸膛,大聲唱起了“龍船調”。

“正月裏來是新年喲\/妹娃子去拜年哪\/金哪銀兒梭銀哪銀兒梭\/陽雀叫哇咿呀喂子喲\/那個咿呀喂子喲……”

安畫的音質很棒,高亢有力,又略帶一點中性氣質,一開喉,便吸引了渡口便正準備上船的村民的注意力。他們回過頭,全都驚訝地望著正在唱歌的安畫。而我留意到,村民的神情似乎有點不太對勁,臉上除了驚訝之外,竟還掛著一絲疑慮,以及一絲恐懼。

與此同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村民抬起腿,大步流星地向我們走了過來。

安畫則唱完“那個咿呀喂子喲”這句歌詞後,略作停頓,吸了一口氣,然後準備用湖北當地話唱出下一句歌詞——“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而龍飛雖然有些膽怯,但也跟著吸了一口氣,準備等安畫唱完這句歌詞,就來接下一句——“我來背你噻”。

但他倆都沒注意到,我已經摸出了DV攝錄機,正錄製著他們唱歌的情形。

可就在安畫唱出“妹娃子要過河欸——”,還沒問誰來背她,那個五大三粗的村民已經快步走到我們麵前,突然之間揚起手,在他的手裏,竟然握著一塊結結實實的磚頭。

然後,他的手臂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的一聲,磚頭落了下來,正好砸在龍飛的肩膀上。

“啊——”龍飛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安畫也被這突發事件嚇了一跳,歌聲戛然而止,驚恐地望著那個五大三粗的村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則用DV機記錄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一個鏡頭也沒有漏掉。

“你、你、你——你要幹什麼?”安畫反應過來之後,一個箭步衝到大漢麵前,伸出手猛地一推,她力氣真大,竟把那五大三粗的大漢一把推倒在地上。

而龍飛,卻像女孩一般,臉上迷蒙著淚水,“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那大漢在地上翻了一轉,爬了起來,狂笑一聲後,怒道:“你問我要幹什麼?我剛才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我端著DV,饒有興趣地問:“你說什麼?你說你救了他們?”

大漢點點頭,說道:“在河邊,千萬不要唱‘龍船調’!否則,會惹來水鬼的!”

鄉野傳說是個很有趣的東西。

這類通過群眾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往往具有一定的靈異色彩。比如北京375路公共汽車靈異事件、1995年重慶僵屍事件、1998年空軍某部大漠追殺UFO事件(在此不贅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網上搜索一下)。這類事件都有著共同的特點,沒有官方記載,但許多人都信以為真,甚至在一定時間段內造成大麵積恐慌。

作為社會科學研究者,鄉野傳說與現實生活的相互影響,便成為了我的重點研究對象。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種傳說與現實的互相影響,其實具有很強的戰略意義。舉個簡單的例子,兩軍交戰的時候,一方潛入對方腹地,散布別有用心的謠言,而這種謠言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起到作用,我的研究成果就能夠提供比較翔實的數據支持。

所以,從很多年以前,我就開始致力於研究“人為幹預的鄉野傳說,能否改變民間習俗”這個看似古怪的論題。

在我帶著龍飛和安畫來到融雪村的這個時間段,再朝前推五年,其實我已經獨自一個人來過這個小村莊。當時,我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外套,戴著草帽,胡茬也沒刮,還戴了副墨鏡,看上去就像個流浪漢一般,來到融雪村外的這處渡口。

融雪村離“龍船調”的發源地利川很近,所以在渡口這兒,我也聽到了有人正歡快地唱著“龍船調”。活潑的女孩嬌笑著大叫:“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在一旁水田裏插種秧子的小夥子便頭也不抬地大聲呼應:“我來背你噻!”然後小夥兒姑娘一起笑個沒停。

不僅小夥姑娘會唱“龍船調”,在河邊,我還常常能看到小孩子也在唱這首有趣的民歌。

而我要留意的,正是那些唱“龍船調”的小孩子。

小孩唱民歌,通常是當做童謠來唱著玩,而據我分析,童謠正是鄉野傳說一個極為重要的傳播方式。比如1995年重慶僵屍事件的謠言,便是由小學生群體進行傳播的。

所以,我躺在河灘上,當我聽到有小女孩唱到“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然後停頓,等待著小男孩接下一句“我來背你噻”的時候,我就立刻一躍而起,手裏拿著一塊石頭,朝男孩扔去。

當男孩女孩質問我幹什麼的時候,我便鄭重其事地說:“你們知不知道,剛才我是救了你們的性命!在河邊,千萬不要唱‘龍船調’,否則會惹來水鬼的!”

接下來,我就要告訴小孩子們一些我自己編造的謊言了。

我告訴他們,在鄰縣一個叫東溪的村子裏,有個女孩在河邊唱“龍船調”,唱到哪個來背她的時候,立刻就跑來了一個男孩,一邊唱他來背噻,一邊把女孩背在了後背上。然後,那個女孩不知從哪兒摸了一柄刀出來,割斷了男孩的頸子。男孩氣絕身亡,倒在河裏,血飛快地流出來,當附近村民跑過來的時候,男孩身上的血已經一點兒不剩了,那女孩則嚇得呆立在河岸邊,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剛才手裏拿把刀也莫名其妙不知所蹤了。

我還會告訴小孩們,後來東溪村的瞎眼扶乩老人才告訴大夥兒,女孩在河邊唱“龍船調”的時候,惹來的河裏的水鬼,水鬼整天都忙著拉人下水找替身呢,所以順勢上了女孩的身,吸引男孩來背女孩。而當女孩被背起來的時候,水鬼就會把自己的手幻化為一柄刀,割斷男孩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