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這怎麼行啊?”
“就是,所以今天我們去牙醫館,把那個叫杜易的外鄉人拖出來教訓一下,讓他知道一點我們柳溪人的厲害!”
兩個年輕人一邊說,一邊從杜易與劉暢的身邊走過。等兩人消失在巷子外之後,杜易已是滿頭大汗,渾身被冰冷的汗液濡得濕透了。一陣風掠過,他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杜哥,你別聽這些鄉裏人的胡言亂語……”劉暢安慰道。
杜易歎了一口氣,頹喪地說:“算了,也許我到柳溪鎮來就是一個錯誤。那幢大宅,我根本就沒什麼興趣去繼承。我現在必須馬上離開柳溪鎮,那幢全權我委托給你去處理!現在我就去鎮口取車,然後離開這裏!”
“杜哥……”劉暢還想勸解,但杜易已經頭也不回地向巷子另一頭走去。
在離開前,杜易轉過頭來,對劉暢說:“這幾天謝謝你的照顧,現在還麻煩你先回牙醫館去,穩住那些村民們,我好取車連夜離開這裏。”
劉暢隻好點頭答應。
看著杜易孤獨離去的背影,劉暢悵然若失地歎了一口氣。
杜易一路精神恍惚地走到鎮口,一看到自己在鎮邊停著的轎車,心裏頓時涼了半截——轎車的四個輪胎,全被人放掉了氣,癟癟地蔫在地上。輪胎旁,還橫七豎八擺著幾顆尖利的鐵釘子。
杜易在心中狠狠地咒罵著放掉輪胎氣的人,可他根本不知道是誰幹的。他隻知道自己離不開柳溪鎮了,他感到身邊似乎有一張看不到的網,正在慢慢地收緊,而他被困在網中央,一點不能掙紮,也不能動彈,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張網是從哪個方向收過來的。
——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恐怖的。
杜易沮喪地坐在地上,點上了一根煙。月光下,他吐出一縷嫋嫋的煙霧,在夜半的寒風中,煙霧漸漸散盡,杜易也覺得更恍惚了。他半閉著眼睛,思考著這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不管怎麼,他都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他的腦海裏,仿佛有一個雜亂的線團,怎麼都找不到線團的頭在哪裏。
他的手指驀地一熱,是煙頭燒盡了。他條件反射地將煙頭扔到一邊,卻突然看到地上多了一條長長的影子。
這影子肯定不是杜易的,他是坐在地上,影子很短。而就在他自己的影子旁,突然多了一條長的影子。那是一個站著的人,從影子的比例來看,他很瘦,也不算很高,但在他的手裏,卻提著一樣又細又長的東西。
他是誰?他提著的是什麼?
杜易快速地轉過頭去,因為逆光的原因,他看到的仍然是一條削瘦的身影,但他卻忽地眼前一閃,看清了那個人手裏提著的,竟是一把尖利的長劍!
月光下,長劍的劍刃反射著逼人魂魄的寒芒。
隻是一瞬間,那條黑影已經快速欺了上來,逼到了杜易身邊的車後。他揚起手,長劍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圓弧,刃口向杜易的頸項劈了過來。
杜易幾乎是下意識地身形暴起,全身蜷縮在一起,抱著頭向一邊滾了過去。他感到頭頂一涼,然後有幾縷被斬斷的頭發在空中飄揚。而那個人手中的長劍正好劈在了轎車的引擎蓋上,濺起一團火花。
杜易翻滾之後,連忙站了起來,驚慌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瘦小的人定定地站在車邊,冷冷望著杜易,突然張開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口中高聲大叫了一聲,整個身體跳了起來,騰地越過了轎車的引擎蓋,提著長劍向杜易撲了過來。杜易這才醒悟過來,撒開腳丫就跑。他一邊跑一邊高聲喊著救命!
柳溪鎮裏,這刻突然像沒有人了一般,街道上空蕩蕩的,所有的房門都關著,如一座死鎮。杜易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很清晰,追趕著他的劍客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驚慌之中,最容易激發一個人的潛能。杜易都沒想到自己居然能跑這麼快,身後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看來神秘劍客的體力速度都沒杜易快,這讓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盡管如此,杜易還是沒有放棄奔跑,又跑了幾步,他就看到一扇微微拉開一絲縫的大門。
這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看上去很是簡陋。裏麵也許有人吧!杜易思忖道。他顧不上禮貌,抬起一腳就踹開了門,大聲叫道:“這裏有人嗎?快救命啊!”
沒有人回答,隻有一片死寂。
無奈之下,杜易衝進廚房,抓起了一把菜刀,掂量了一下重量,正好很襯手。他提著菜刀又來到房門口,這時,他正好看到了那個提著長劍的神秘人,就站在門外東張西望。
月光下,杜易清楚地看到了那個人的臉,不由得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大聲叫道:“呀!怎麼是你?!”
杜易怎麼都想不到,提著長劍一路狂奔想要砍死他的神秘劍客,竟然是——龍老頭!
他不是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裏的嗎?他怎麼現在卻活蹦亂跳地站在自己麵前?為什麼他還提著尖利的長劍想要殺死自己?
龍老頭看到杜易,又看到他手中的菜刀,愣了一下。突然之間,他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驀地扔掉了手中的長劍,轉身就往鎮外跑去。
杜易與龍老頭的驚訝程度並不相上下,這一瞬之間,他也定定地站在了門中,竟忘記了追趕,眼睜睜地看著龍老頭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
對於杜易來說,這一夜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先是聽陳醫生說死的幾個人都有可能被偷走了器官,然後又有鎮上的鄉民受了蠱惑要來對他進行不利,接著又是變成植物人的病人突然複活要來殺他。
奇怪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不斷發生,杜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惹到了哪路神仙。
不是他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杜易提著菜刀,站在門邊狠狠地咒罵。
忽然間,他的腳踝突然一涼,仿佛有什麼液體滴到了腳上。杜易低頭一看,月光下,竟看到腳上有幾滴嫣紅的鮮血。
這鮮血是哪裏來的?杜易順著血液滴落的方向仔細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臉色變得一片蒼白——血是從菜刀上滴下來的。
“龍老頭明明是一看到我就轉身跑了,我並沒有拿菜刀砍他呀,這菜刀上怎麼會有鮮血?”杜易納悶地想,“也許是這家人正好今天晚上切了肉,忘記了洗刀,所以才會有血滴下來吧?可是也不對啊,如果是晚上切了肉,即使有血,那也該凝固了,不可能會肚下來的啊!”
杜易越想越不對勁,正當他疑惑不已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正在高聲呼喊著一個名字:“陳醫生,你在嗎?”
杜易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詫異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從陰影裏走出一個人來,竟然是劉暢。他看到杜易站在門裏,立刻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咦?杜哥,你怎麼在陳醫生家裏?你還沒走嗎?”
杜易問:“哦?!這是陳醫生家?”
“你不知道?”
杜易茫然地搖頭。
劉暢焦急地說:“剛才我接到楊梅打來的電話,說龍老頭在醫院裏病情有點反複,血壓變得很不穩定,要陳醫生去黑樓的病房看看。可她打陳醫生的手機卻沒人接聽,所以打到我這裏來,讓我幫忙去找找。我好不容易把那些來找麻煩的鄉民勸走後,就馬上來這裏了。”
“啊?!龍老頭病情反複了?不可能吧?”杜易驚聲叫道。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剛才我親眼看到他活蹦亂跳的,還莫名其妙揮著一把寶劍,想要砍死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就變成他的劍下孤魂了。”杜易至今還感到一陣陣後怕,背心處散發出一絲絲涼意。
“這才不可能吧……楊梅一直在黑樓裏陪護著龍老頭的,他一個植物人,怎麼會跑出來砍你?”劉暢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會看錯的!我親眼清清楚楚看到了的!”杜易斬釘截鐵地答道。
劉暢遲疑了片刻,說“……龍老頭會不會還有個孿生兄弟啊?”
杜易愣了愣。的確,龍老頭被確診身受重傷,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身邊還有楊梅陪護,他又怎麼能夠跑出來手提長劍來殺杜易呢?孿生兄弟一說,卻又實在是太過離奇了,又不是拍懸疑電影。即使是在懸疑電影裏,孿生子陰謀也是個老到掉牙的橋段,早被棄用多年了。
難道還有其他解釋?楊梅剛才打電話來說,龍老頭病情反複,要陳醫生趕快回醫院。說起來,杜易看到龍老頭的時候,大概正是楊梅打電話的時刻。難道是龍老頭在病危的時候,元神出竅,心裏惦記著自己是被杜易推下地基坑裏,魂魄思量著要來找杜易報仇?
杜易身體顫了顫,心中充滿說不出來的恐懼。
——難道我剛才看到的是龍老頭的魂魄?難道龍老頭已經死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以後的日子,不是要常常受到龍老頭的侵擾?
這真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也許,隻有回到醫院裏的黑樓,才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陳醫生在屋裏嗎?”劉暢問。
杜易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剛才為了躲避龍老頭的追殺,看到這間屋正好沒關門,才躲進來的。”
劉暢與杜易一起進了屋,草草看了一下,卻並沒看見陳醫生在屋裏。
“也許他已經去醫院了吧……除了醫院,我實在想不出來,在柳溪鎮的半夜,他還能去哪裏?”劉暢喃喃說道。
也許真是這樣吧。大概陳醫生是個敬業的醫生,回到家後怕病榻上的龍老頭有什麼事,就主動去醫院看看。楊梅打電話的時候,或許陳醫生正好在去醫院的路上,所以沒接電話。
劉暢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到醫院黑樓的值班室,卻沒有人接聽。
“走吧,咱們到醫院去一趟,看一看就知道了。”劉暢拉著杜易,匆匆出了陳醫生的家,快步向鎮醫院走去。
黑夜裏的黑樓,顯得更加孤獨寂寥。在進醫院大門的時候,周迪家的幾個壯漢本來想攔住他們的,可當他們發現來的是發現周迪屍體的兩個人,還以為他們是黑樓太平間的管理人員,所以不敢阻攔,直接放他們進了醫院。
在進醫院的時候,杜易向那個胳膊上有刺青的壯漢問了一句:“剛才你們看到陳醫生進醫院了嗎?”
刺青壯漢搖頭,說:“不可能進來的。有我們在,一個醫生都別想進醫院!”
“那你們看到一個老頭從醫院裏出去嗎?他很瘦,有點矮。”
壯漢還是搖頭,說:“沒看到,醫院就這一個門,應該沒有人出去過。”
聽了這話,杜易的心裏一陣陣抓緊。看來龍老頭並沒有出過醫院,那在鎮口襲擊自己的人到底是誰?
進了黑樓,走廊的燈很暗,鎮流器嗚嗚直響,空氣裏充斥著一股來蘇水的淡淡氣息,這讓杜易感到很不舒服。沿著蕭肅的走廊,杜易與劉暢來到了護士值班室的門口。杜易踮起腳,從木門上方的玻璃窗望進去,然後失望地說:“裏麵沒人。”
“也許在病房裏給龍老頭換藥吧?”劉暢說。
他們又來到龍老頭所在的病房,推開門,龍老頭呼吸勻稱地躺在床上,兩眼緊閉,後腦還插著幾根管子,一動不動——他還在昏迷,絕對不可能跑到外麵去追殺杜易!
楊梅去哪裏了?她怎麼可以把龍老頭一個人留在病房裏不聞不問?
龍老頭的吊瓶馬上就快輸完了,劉暢陰沉著臉為龍老頭換了隻輸液瓶。作為一個醫生,劉暢的心裏很不舒服,一個護士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正是楊梅。
“你去哪裏了?”杜易問道。
楊梅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已經快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了,剛才在另一間病房躺了會。我怕龍老頭輸的液體完了,所以鬧了鬧鍾,一到時間就馬上醒來換吊瓶。”她一邊說,一邊走到了龍老頭的病床邊。當她看到吊瓶已經換過了,連忙驚訝地問:“誰幫我換的?真是謝謝了。”
劉暢還是言歸正傳:“楊梅,陳醫生回醫院了嗎?”
楊梅搖搖頭,說:“我也在找他,他手機關了,找不到人,我才打電話讓你去幫忙找的。難道他沒在家裏嗎?真是怪了,他會去哪裏?”
劉暢聳聳肩膀,說:“誰知道他去哪裏了。陳醫生這個人,一直都怪怪的。對了,你說龍老頭病情有變化,現在他怎麼樣了?”
楊梅調皮地吐吐舌頭,說:“現在沒什麼事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明明看到他的血壓不穩定,所以去給陳醫生打電話。誰知道電話打完,我回到病房,他又恢複正常了。我還後悔給你打電話呢,怕耽誤你時間,讓你白走一趟。”
劉暢苦笑著說:“我已經白走一趟了。”
杜易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插了一句:“楊護士,今天晚上龍老頭沒出去過吧?”
楊梅驚奇地答道:“出去?這怎麼可能?龍老頭病得這麼嚴重,哪能出得去?”
“呃……那就當我沒問過好了。”杜易悻悻地說道,默然垂下頭,鬱悶地左右張望。
楊梅笑語嫣然地說:“劉醫生,杜先生,這會兒你們到醫院來了,也好,幫我照看一下龍老頭好不好?我去睡一會兒。對了,龍老太病情穩定了,陳醫生說她老在醫院裏照顧丈夫,會影響心情,再次引起血壓不穩定,所以讓她先回家休息了。我一會兒就在龍老太原來輸液的那張病床上休息,你們有什麼事可以去那裏找我。”
兩人當然點頭答應了。
楊梅走出病房的時候,細心地輕輕關上了門。這是護士的習慣,雖然龍老頭已經變成了植物人,但楊梅還是像對待其他病人一樣,在關門的時候,擔心聲音大了會吵醒病人。
就在楊梅關上門的一刹那,杜易的眼睛忽然一亮,緩緩走到了門邊。在門邊的另一張病床下,擺著一雙膠鞋,鞋底全是灰撲撲的泥土。
杜易手裏拎著膠鞋,嘴唇蠕了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劉暢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杜哥,你就別疑神疑鬼了。這雙沾著泥的鞋,並不能說明龍老頭就是襲擊你的那個神秘劍客。說不定你當時隻是一時眼花,而這雙鞋是龍老頭在跌進地基前就穿著的,沾上泥土也不足為奇。”
也許真是這樣吧。再說楊梅一直呆在醫院的黑樓裏,每隔一個小時左右就會來給龍老頭換吊瓶,醫院大門還有比保安還盡責的周迪家壯漢家屬,龍老頭又怎麼可能偷偷離開醫院來刺殺杜易呢?別忘了,龍老頭是個植物人啊!
既然襲擊他的不是龍老頭,那又會是誰呢?杜易真真切切看到了襲擊者與龍老頭長得一模一樣,他絕對不相信是自己眼花了。難道這個世界上還真有個與龍老頭長得一樣的人嗎?
杜易覺得頭有點疼,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龍老頭旁邊一張病床床沿上,麵無表情地望著吊瓶裏的藥水一滴一滴淌下來,緩慢流入龍老頭的身體裏。
天知道龍老頭還要躺多久才可以醒過來。
而這一切,都是杜易一手造成的。雖然劉暢幫他隱瞞了下來,但杜易卻騙不了自己的良心。他感到深深的內疚,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氣。
“杜哥,你還是睡一會吧……睡著了,就什麼都忘記了。”劉暢勸說道。
杜易搖頭,說:“我心裏太亂了,實在是睡不著……”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就看到劉暢攤開掌心,善解人意地遞過來一顆藥丸。
清晨的時候,杜易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鬧醒。他睡眼惺忪地走到走廊,看到走廊上全是人。大人小孩男的女的。
“怎麼這麼多人啊?”杜易一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劉暢,就好奇地問道。
劉暢解釋道:“哦,今天調查周迪死因的市裏警察又到醫院來了,他們沒找到周迪案件的線索,反倒發現了周家親戚在醫院裏鬧事。他們把幾個壯漢都抓起來拘留了,理由是擾亂公共秩序。今天醫院重新開放,沒想到門診部與住院部被周家親戚搞得特別髒亂,今天讓醫院的勤雜工徹底做個大掃除,臨時的門診被安排到了黑樓裏。”
他剛一說完,就看到走廊人群中,擠出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察,正是一開始時,對案件一籌莫展的兩個鄰鎮警察。
兩個警察中,年齡大一點的一個,走到了劉暢麵前,問道:“你們今天見著陳醫生了嗎?”
劉暢與杜易同時搖頭。
“怎麼回事,上班時間過這麼久了,怎麼他還沒來上班?”年齡小一點的警察沒好氣地說道,“難道凶手真的就是他?他這會兒畏罪潛逃了?”
“別瞎說,陳醫生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劉暢正色道。
老一點的警察連忙打了個圓場,說:“劉醫師,我們也是想找陳醫生了解一點情況。這樣好了,大概陳醫生現在還在家裏休息,劉醫師你帶我們去一下陳醫生的家裏吧。如果不介意,我們也希望杜先生可以一起去。”
杜易臉上露出難色,猶豫地說:“要是我們走了,誰來照顧龍老頭啊?今天病人這麼多,楊梅肯定抽不出太多的時間來護理。”
“嗬嗬,這事交給我吧,你們就安心地去辦事。”一個渾厚的聲音從人群裏冒了出來。說話的是那個想從杜易手裏買下舊宅的王黎,大概他是剛從招待所過來,昨天晚上也沒休息好吧,兩隻眼睛還顯得有些紅腫。看來為了得到那塊地,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討好杜易,什麼招式都使出來了。
好吧,看來隻有這樣了。
再次來到陳醫生的家門外,杜易心中又有了與昨天晚上到來時不同的感覺。昨天晚上,他是為了躲避追殺,才躲進了沒關門的屋裏。而這次來,則是與兩個警察一起到這裏來。杜易的心中已經平穩了很多,再也沒有那種生死逃亡的感覺。
劉暢先在門外叫了幾聲陳醫生的名字,卻沒有人回答。
輕輕推了推門,木門應聲而開。劉暢小心翼翼地踏了進去,兩個警察與杜易跟在了後麵進了屋。屋裏隻有幾件很簡單的舊家具,連衣櫃也是用塑料布做成的簡易衣櫃。劉暢解釋,陳醫生是從外鄉聘請來的醫生,這間平房也是醫院暫借給他居住的,而陳醫生一向節儉,所以屋裏的家具才這麼簡陋。
年老的警察先了先頭,走到了布料做成的衣櫃前,伸出手來,捏住了衣櫃上的拉鏈。
長長的一聲“刷——”,拉練由上至下被拉開了。
“啪”的一聲響,一隻手從衣櫃裏落了出來,無力地拍在了年老警察的胸口上。隻是一瞬間,一具已經呈死灰色的赤裸屍體從衣櫃裏斜落出來,正好倒在了年老警察的腳下。
“噢——我的天!”在一旁的年輕警察率先發出一聲尖叫,而年老警察也像是觸電一般,高高躍起,登登登向後退出好幾大步。
劉暢與杜易則都是一臉驚恐——他們已經認出來了,這具屍體正是陳醫生!
而杜易也在第一時間,回想起曾經在那把菜刀上發現的血跡。
兩個警察大驚失色,在他們的鄉村警察生涯裏,或許從來沒真正看到過謀殺現場,他們的表現也並不像是兩個真正的警察。他們的惶恐不安也傳染地了杜易與劉暢,四個人幾乎是同時,轉身逃出了陳醫生的家。
是的,恐懼是會傳染的。
年老的警察還是最先恢複了理智,他先讓年輕警察在門口守著,不準任何人進去破壞現場,他則打電話通知了還在醫院裏調查的城裏來的刑警們。
過了一會兒,幾個城裏的刑警趕到現場後,法醫在聽說了劉暢也曾經是名醫生後,就讓劉暢進屋協助現場勘測。當然,他隻知道劉暢是個醫生,卻並不知道他是名牙科醫生。
當劉暢跟著警察走進房間的時候,杜易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悄然跟在了劉暢身後,也走進了陳醫生的家裏。城裏來的警察不知道杜易是什麼來路的人,隻以為和劉暢一樣,也是醫院的醫生,所以也沒做阻攔。
杜易與劉暢一樣,最關心的就是——陳醫生是怎麼死的?他又為什麼會死?
毫無疑問,陳醫生是被謀殺的。他絕對不可能是自殺,沒有人會把自己關在一隻塑料布做成的簡易衣櫃裏自殺。
陳醫生的死因幾乎是一目了然,在他的頸項上有幾處明顯的淤青,一看就知道是被掐死的。而考慮到前天夜裏還在醫院裏發現了周迪的屍體,兩件事的發現時間,挨得是如此之近,從警方的角度看,是必須要考慮能否並案處理。而判斷是否並案的依據,就是看兩起凶案的犯罪手法是否有近似的地方。
周迪屍體的胸口上,有一個血淋淋的大洞,他的心髒被摘走了。那陳醫生也會不會也遭到了同樣的對待呢?
答案是否定的。陳醫生的屍體是赤裸的,他的胸口上沒有傷痕,渾身也沒有血跡。在得知了結果後,城裏來的警察很是沮喪。不能並案處理,就意味著他們在柳溪鎮的工作量會加倍,這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警察們結束了現場勘測後,杜易找到了一直在發號司令的警察,也許是隊長吧。
杜易告訴了隊長昨天夜裏他被人拿長劍追殺的事,起初隊長還產生了興趣,以為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但當他聽到杜易說懷疑是一個躺在醫院黑樓裏的植物人所為時,他的臉上頓時變了顏色,沒好氣地將嘴裏的煙頭彈得遠遠的,齒縫間迸出三個字:“亂彈琴!”
杜易連忙解釋:“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的車輪胎被人放了氣,我懷疑就是那個劍客幹的!他想殺了我,就得先讓我沒法離開柳溪鎮。要是你們不相信,可以去鎮口看一下,我的車就停在那裏,輪胎真的被人用鐵釘子戳破了。”
隊長冷笑了一聲,指了指來自鄰鎮的那一老一少的警察,說:“我們是刑警,隻管刑事案件。你的車輪胎被人放了氣,這是治安事件,你就去找他們解決吧。”
雖然杜易心中很是不滿,但卻無計可施。他無奈地望了一眼劉暢,劉暢也隻好報以無可奈何的苦笑——也許在劉暢的心裏,也一直認為杜易隻是看花了眼。一個植物人怎麼可能提著長劍去追殺他?
與警察們一起退出陳醫生住的屋子,已經是接近中午吃飯的時候了。杜易對刑警隊長說:“隊長,我的車被損壞了,可我現在有急事要回城裏去。請問我能不能搭乘你們的警車回去?”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他再也不想去管什麼老宅,什麼植物人,什麼凶殺案!他隻想回到親愛的大學,去做一名大學教師。他從來沒這麼強烈地感覺到,校園是如此的美好,即使他最心愛的女人,就死在校園裏他的眼前。
可惜,隊長隻是冷冷朝他瞟了一眼,然後說:“不行!現在這個案子還沒結束,你作為一個外來的陌生人,並且昨天晚上還在案件現場出現過,不可避免地有一定嫌疑。你絕對不能離開柳溪鎮,而且還要隨時準備接受我們的傳訊!”
杜易憤怒地撓著頭皮,可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他不知道自己是惹到了哪路神仙,現在居然還成了犯罪嫌疑人,這實在是讓他感到不能接受。
在法醫的要求下,陳醫生的屍體被送到了柳溪鎮醫院的黑樓太平間裏。
看著警察們漸漸遠去,杜易心裏很難受。劉暢安慰著他,說:“杜哥,別想那麼多了。你又怎麼會是凶手呢?那些警察都是吃幹飯的,案子沒見他們破多少,但好人卻冤枉了很多。剛才他們也對我說了,我昨天晚上也在現場出現過,所以我也成了嫌疑人之一,不準我離開柳溪鎮——這不是活脫脫的指鹿為馬嗎?”
“唉……”杜易情不自禁歎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劉暢腰間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對杜易說:“是王黎打來的。今天他在醫院裏呆了一上午,估計可能是他現在餓了,想來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劉暢抽出手機,湊到耳朵邊,大聲問道:“王黎啊,什麼事……啊?!什麼?龍老頭醒了?”
龍老頭醒了?這算是一個好消息,還是一個壞消息呢?
植物人蘇醒了,對於龍老頭本人來說,肯定是個好消息。做植物人是多麼一件痛苦的事,像株植物一樣存在著,卻不知道世事變幻。會呼吸,卻不會思考。指甲和頭發都會變長,但肌肉卻會逐漸萎縮,苟延殘喘,生不如死。
但是對於杜易來說,卻不是什麼好事了。龍老頭醒來後,肯定會指證他是被杜易推下地基裏的。賠錢事小,被楊梅知道杜易以前所說的見義勇為全是假話,那才會讓杜易大跌顏麵。不知為何,杜易總覺得楊梅給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就像他第一次從蘇葉遞給他的筆記本裏發現電話號碼時一樣的感覺,杜易看到楊梅後總會覺得心裏撲通撲通亂跳。
難道我這是愛上楊梅了?不可能!絕不可能!杜易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自從蘇葉死了後,我已經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回到醫院的黑樓,走廊上的病人還是那麼多。楊梅和王黎站在走廊上,一看到杜易與劉暢,趕緊就迎了上來。
“現在龍老頭怎麼樣了?”杜易關切地問道。
“蘇醒了……但是很虛弱,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失去記憶了,連自己是誰都說不出來。”楊梅道。
一聽這話,杜易原本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既然醒了,那就太好了。把龍老頭交給龍老太,我和劉暢就終於可以不再管這事了。”
“唉……”楊梅突然歎了一口氣,說:“剛才我們醫院的人去通知龍老太,沒想到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怎麼了?”
“龍老太根本就沒在家裏,問了一下鎮裏的人,他們說看到昨天夜裏龍老太回了家,就收拾起屋裏的東西,一個人趁著夜色離開了柳溪鎮。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裏了,也不知道她們還有什麼親戚。”楊梅說道。
“怎麼會這樣呢?她會去哪裏啊?”劉暢也是一臉的驚訝。
“有鎮上居民在猜測,一定是龍老太看到龍老頭成了植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蘇醒。她害怕龍老頭成為她一輩子的累贅與負擔,所以一回到家,就收拾屋裏所有細軟,把龍老頭拋在了醫院,一個人出走了。”
的確,這是一個很有道理的分析。正所謂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也沒有什麼好指責龍老太的,從他們住的那間低矮的屋子就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活很貧窮,貧賤夫妻百事哀,就連龍老頭住院的費用,都是杜易先拿出來墊付的。龍老太也不知道龍老頭會蘇醒得這麼快,所以杜易也完全理解龍老太的做法。
可是,龍老太不出現,照顧龍老頭的任務又得落到杜易的頭上。雖然在別人眼裏看來,龍老頭與杜易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杜易卻心知肚明,龍老頭落到這一步,全是拜自己所賜。而在潛意識裏,他或許更想在楊梅的麵前,偽裝成一個正直青年的模樣吧。
杜易忐忑地踏進病房,龍老頭正虛弱地躺在床上,四肢無力,但卻兩眼圓睜,青筋畢露。他一看到有人進來,就小聲含糊地問:“你們是誰?”
杜易試探地問:“龍老先生,您不認識我嗎?”
龍老頭搖搖頭。
“那你知道你是怎麼住進醫院的嗎?”
龍老頭還是搖頭。
“那你知道羅家老宅嗎?”
龍老頭的眼中突然爆出一道精光,脖子上的青筋變得更明顯了。他嘶啞著聲音,大聲叫了起來:“有鬼啊!有鬼!大宅的地下有邪靈!邪靈已經放出來了,我們誰都逃不掉!”
監護儀突然發出一陣尖利的報警聲,楊梅走過來看了一眼,大驚失色地叫道:“不好了,他的情緒太激動,血壓上升。你們就別再說讓他激動的話了!現在你們全都出去,我叫醫生來。”
出了病房,杜易對劉暢說:“龍老頭必須得有人照顧,白天醫院有護士,晚上的護理就成問題了,這小醫院也沒太多的護士。龍老太失蹤了,看來我還是得在晚上到這裏來照顧陪護。”
王黎馬上接過話來,說:“杜先生,這事我也能幫上忙的,你一個人值守通宵,身體哪能受得了。這樣好啦,晚上吃過晚飯,我也過來。上半夜我來照顧龍老頭,下半夜你來換我的班。”
杜易感激地握住王黎的手,說:“真是太感謝你了。王哥,你是想買那塊老宅的地吧?宅子我也懶得去估價了,等這事結束後,你看著辦就是了。”
王黎頓時興奮莫名,他搓著手,說:“杜先生,這怎麼好意思?價錢方麵你放心,我絕對不讓你吃虧。既然這樣,杜先生,我能不能早一點找人運走老宅的磚塊?”
“當然可以,你現在就可以找人了。”杜易點頭道。
王黎像是吃了興奮劑一般,立刻摸出手機,打起電話邀約人手。
“杜哥,晚上還要辛苦,現在正是吃飯時候,吃完飯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反正我們都不能離開柳溪鎮,時間還長著呢。”劉暢勸說道。
龍老頭醒了,不再會變成植物人,而他正好失去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因此杜易的心情非常好。他點點頭,劉暢的這個建議很不錯,兩人並肩走出了醫院的黑樓。
是夜,月黑風高,宜殺人,亦宜照顧病人。
杜易晚上很早就吃了飯,然後吃了一顆劉暢給的藥丸,先睡了一覺。給鬧鍾定了時間,接近午夜的時候,杜易就醒了過來,洗了一把臉就向柳溪鎮醫院趕去。
在黑樓裏,他看到兩眼熬得通紅的王黎,很不好意思地說:“王哥,你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了。”
王黎聲音洪亮地答道:“好啊,我先回招待所了。不過,我還得先去老宅那邊看看去。明天白天工人就要過來了,我去估量一下工程量有多大,好安排時間。”
“嗬嗬,王哥,你可真敬業啊。”杜易笑道。
王黎離開後,杜易坐到了龍老頭一旁的陪護床上。龍老頭正呼吸均勻地打著鼾,胸口一起一伏,看上去很是平靜。一天的藥水已經輸完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龍老頭是睡著了,可陪護的人必須整夜睜大眼睛守在一旁。
人生,就是這樣不公平。
杜易是吃過藥後睡的覺,在藥勁還沒完全過去的時候就被鬧鍾鬧醒了。有過這種經驗體會的人都知道,這樣會很難受的。睡意洶湧而來,自己卻還得強撐著不能閉眼,這完全稱得上是一種酷刑。
杜易為了保持情醒,先是翻了一下王黎留下的雜誌。本來杜易以為像王黎這樣的包工頭,看的大多都是什麼《茶餘飯後》、《經典故事》之類的大眾讀物,沒想到竟然發現兩本《咬文嚼字》和《國家地理》雜誌。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來王黎讀書的品位,竟和杜易差不多一個類型。
不過,雜誌還是太薄了,大概兩個小時之後,杜易已經翻完了雜誌。為了打發時間,他甚至把雜誌封底的廣告也看了個遍。
人在無聊的時候,是最容易滋生困意的,即使是對一個神經衰弱的患者,也是如此。所以說,醫生常常建議患失眠症的病人在睡覺的時候數羊,也數羊就是一件天底下最無聊的事。
果然,杜易一扔開雜誌,兩隻眼皮就開始打起了架,四肢也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無比。他好想躺在床上,平攤四肢,徹底地睡上一覺。
“不行,不能睡!龍老頭還沒有徹底脫離危險。要是他一會突然血壓上升,而我又不知道,那會釀成大禍的!”
“沒事,睡吧。王黎在病房裏呆了這麼久,龍老頭也沒出什麼事。睡吧,就睡一會兒,別睡太沉了。不是還有監護儀嗎?血壓變化,監護儀會報警的。你就睡吧。”
在杜易的腦海裏,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終於,杜易雙手張開,呈一個大字,躺在了陪護床上。在閉上眼睛之前的一秒,他提醒自己,千萬別睡太沉了。在閉上眼睛之後的一秒,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恍惚中,他開始做夢。他夢到自己漸漸浮上了空中,他向下望去,看到了躺在陪護床上的自己,還看到了同樣躺著熟睡的龍老頭。病房裏驀地出現一團紫色的霧,有風嘶嘶地從窗戶裏灌了進來,紫霧漸漸被吹散。一片模糊之中,杜易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龍老頭突然緩慢地站了起來,像個鬼魂一般,雙腿僵硬,頸脖挺直。他麵無表情,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正前方。他站在了正在熟睡的杜易身前,枯槁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在龍老頭的手裏忽然多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柄鋒利到閃爍著奪人魂魄光芒的長劍。他冷笑著,舉起手中的劍,望了一眼打著鼾的杜易,笑容突然消失。
劍,輕盈地落下。一蓬鮮血從依然沉睡的杜易頸項中騰起。周遭一片奪目的紅。
在這一刹那,杜易醒了過來,他感到頸窩有一絲涼意。摸了摸頸子,還好,一切是個夢,頭還好好安在頸子上的。但他還是感到一陣陣後怕,他扭頭望向龍老頭躺著的病床,突然之間,他感覺心跳加速,砰砰亂跳的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迸出來。
——龍老頭正慢悠悠地伸出手來,拔去了插在鼻孔裏的氧氣管。他緩緩站了起來,兩隻眼睛驀地睜開,卻沒有一點精氣神。他轉過頭來,望向杜易,四目對接,龍老頭的眼裏寫滿了冷漠,眸子上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就像一個死人的眼睛。
他怎麼站起來了?他不是一個剛剛蘇醒的植物人嗎?他要幹什麼?
杜易恐懼地看著龍老頭。當他看到龍老頭的一雙眼睛時,不由得背心處泛起一層雞皮疙瘩——龍老頭的眼睛上,像是籠罩著一層冰一般的冷漠。一雙瞳仁,如白晝的貓眼,收縮得幾乎看不到。
龍老頭像是失去了靈魂的偶人,但更像是一具被操縱的活屍。
杜易戰戰兢兢,牙齒打著戰,聲音顫抖地問道:“龍……龍老先生,你……”他不知道下一句該怎麼說了,隻好收住話頭,定定地望著龍老頭的眼睛。
龍老頭的眼裏,還是像冰一般冷漠。他根本沒理會杜易,繼續慢慢從病床上翻身爬了起來。他的兩眼直直地望向正前方,頭轉向哪個方向,他就盯著哪個方向,頸子像是被固定了一般。
無邊的恐懼在杜易的心理逐漸滋生暗長,如海灘上舔噬沙雕城堡的潮水一般,一點一點地占據,不留一點縫隙。
龍老頭對杜易視而不見,他緩慢經過杜易身邊,就像電影裏的慢動作一般。
“他為什麼看不到我?他這是怎麼了?”杜易心裏全是無法形容的驚駭。突然之間,兩個字電光火石一般刺進他的腦海——夢遊?!
“龍老頭這是在夢遊嗎?”杜易大驚失色。他實在是想不到一個剛從植物人狀態蘇醒過來的虛弱老人,竟然可以在夢遊的時候如常人一般行走。不過說來也有道理,像《茶餘飯後》之類的地攤雜誌裏,也經常提到詭異的夢遊,一些人在夢遊的時候,可以如雜技演員一般,在危險之極的房頂上閉著眼睛到處亂竄。
夢遊是一種無法預知的怪異生理現象,旁人絕對不能隨意叫醒他,否則會讓夢遊的人立刻昏厥過去,甚至一暈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龍老頭在前一天夜裏,還是像一株植物一般,隻會呼吸不能思考的植物人,要是在他夢遊的時候,突然叫醒他,也許他真的會再次陷入永久的昏迷中。所以杜易不敢再叫龍老頭的名字,隻能眼睜睜看著龍老頭扭開病房的木門,如行屍走肉一般慢悠悠地走到了走廊上。
已經在後半夜了,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
龍老頭閉上眼睛,在走廊上行走,他就像一個幽靈,輕飄飄,又如行雲流水一般從地上拂過。
杜易擔心龍老頭在夢遊的時候遭遇意外,隻好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跟在了龍老頭的身後。
龍老頭在走廊上轉了幾個圈,忽然一閃身,消失在了一扇太平門的後麵。那是出黑樓的太平門,杜易趕緊加快了腳步,也跟著龍老頭出了樓。
後半夜的柳溪鎮,夜很黑,風很大。聽得到遠處樹葉颯颯作響,還有烏鴉在空中哀鳴的聲音。烏鴉“嘎嘎”的叫聲似乎由遠及近,正漸漸向柳溪鎮醫院所在的地方聚集,杜易不禁想起龍老頭發生意外墜進老宅地基的那個夜晚,從外鄉請來清理廢磚的年輕人曾經說過,烏鴉是喜歡嗜食腐爛屍體的鳥類。這麼多烏鴉聚集在醫院附近,難道這裏有屍體讓它們覬覦嗎?
一想到這裏,杜易就情不自禁渾身一個哆嗦。
龍老頭旁若無人地圍著黑樓轉著圈子,當他走過一個花壇的時候,突然蹲了下來,等他再站起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把花工用來修剪枝葉的大號剪刀,雖然刀柄已是鏽跡斑斑,但刃口卻異常鋒利。
杜易正在納悶龍老頭為什麼要拾起修剪枝葉的大號剪刀時,龍老頭已經站了起來,又行屍走肉般踱到了黑樓的牆邊。他站到了一扇緊鎖的鐵門之前,那是太平間,杜易曾經在上一個夜晚來過這裏,還發現了周迪的屍體。龍老頭到這裏來幹什麼?正在杜易思忖的時候,龍老頭已經抓住了鐵門的門把。“吱呀——”鐵門應聲而開,龍老頭的身形又是一閃,已然鑽進了停放屍體的太平間中。
杜易的頭頂上,傳來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聲,是覓食的烏鴉在哀嚎。幾隻餓得慌了神的烏鴉竟盤旋著落了下來,從推開一條縫的鐵門之間穿越而過,飛進了太平間中。
杜易這次是真的感覺到無邊無際的恐懼像粘稠的膠水一般將他吞沒。這實在是太詭異了,說出去都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昨天還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現在竟然在夢遊的時候,行動自如地偷偷溜進了停屍間,手裏還提著一把大號的剪刀。
太平間裏一片黑暗,就算杜易站在門口偷偷向裏麵望去,也什麼都看不到。再說他還擔心夢遊著的龍老頭的手裏,還有一把鋒利的剪刀,要是龍老頭在無知無覺的時候,刺傷了杜易或在剪下了杜易某樣凸出的玩意,不僅杜易哭都哭不出來,龍老頭也會因為沒有判斷能力而不用負上任何責任。所以杜易還是選擇了一直站在花壇之後,想看看龍老頭還要做什麼。
幾分鍾後,龍老頭渾身僵直地從太平間裏走了出來,一隻手提著剪刀,剪刀上,似乎滴著暗紅色的不明液體。他的另一隻手則捧著什麼神秘的東西。他對直向杜易躲著的那個花壇走了過來,杜易連忙向後縮了縮,躲在了一叢灌木之後,戰戰兢兢看著龍老頭。
龍老頭在杜易麵前的地方,忽然蹲了下來,伸出一雙枯瘦如柴的手,在地上使勁刨著土。隻一會,地上就被刨出一個不深也不淺的土坑。土坑挖好後,龍老頭從懷裏取出一個鐵盒子,放進了坑裏,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土覆上。
——他在土裏埋的是什麼?
龍老頭轉過身,向黑樓臨時住院部的太平門走了過去。瞬間之後,他消失在了門後。
他大概是回去繼續睡覺了吧。
杜易頭頂著雜亂肮髒的蜘蛛網,從花壇後的灌木叢裏鑽了出來。他看了看那堆新土,正準備去挖開看看的時候,忽然警覺地抬起頭,向黑樓的太平門望了一眼。這一眼又讓杜易大驚失色,他看到龍老頭又走了出來,手裏還提著那把大號的剪刀。
必須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杜易扭過頭來,看到了被推開一條縫的太平間。他連忙用百米衝刺般的速度,鑽進了太平間裏。一進太平間,他就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息。但他顧不了這麼多了,隻敢躲在鐵門後,偷偷看龍老頭到底要做什麼。
龍老頭又站到了那堆新土前,扔掉了大號的剪刀,然後蹲下,在地上揀了一大把樹葉。龍老頭站起身後,把揀到的樹葉小心翼翼地撒在了新土上,想要掩蓋住那些才翻出來的新土。
做完一切,龍老頭拍了拍手,眼神卻依舊迷離茫然。他緩緩轉過了身,再次向黑樓走去,然後終於消失在了太平門之後。
停放屍體的太平間裏,濃重的血腥味讓杜易惡心得掩住了鼻子。屋裏還有幾隻撲騰著翅膀的烏鴉,扇動的翅膀將惡臭的氣味刮到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剛才龍老頭在太平間裏做了什麼?他一定是在屋裏偷走了一隻鐵盒子。那隻盒子裏裝的是什麼?杜易心裏充滿了恐懼的好奇,他摸出了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火光驚起了那幾隻烏鴉,烏鴉為了躲避光亮,驚慌失措地在屋裏亂竄亂飛,接連發出“嘎嘎”的叫聲。
點著打火機,杜易走到了太平間中央,朝靠在牆壁一隅的屍屜望了一眼。他看到一格屍屜被拉了出來,幾隻烏鴉正佇立在屍格上,冷冷地望著他。
杜易的手指忽然一熱,是打火機燃得太久了。他下意識地鬆了鬆手指,火苗頓時熄滅,屋裏陷入粘稠潮濕的黑暗中。杜易摸索著向前走去,當他感覺已經走到屍屜前的時候,他又點著了打火機。
一張死人的臉出現在杜易的麵前,這個死人他認識,昨天還和他一起喝過酒——他是柳溪鎮醫院的陳醫生!
膽子不小的烏鴉,在杜易點燃了打火機還沒走。它們蹲在陳醫生的屍體旁,勾著身子,正專心地啄著陳醫生胸膛上的肉。胸肌的味道一定很甜美!
而陳醫生,他的胸膛血肉一片模糊,身上的皮膚被劃開了一條粗糙的口子——從粗糙生硬的傷口來看,好像是被剪刀剖開的!
血肉模糊的一團中,還可以隱約看到白森森的肋骨碎片,以及同樣白森森的肌腱、神經。
“天啦!”杜易手指一顫,手裏點燃的打火機也應聲落到了地上,屋裏再次一片漆黑。杜易登登登向後連續退出好幾步,然後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龍老頭偷偷鑽進停放屍體的太平間裏,原來他是拿大號的剪刀,剖開了陳醫生屍體的胸口!他從屋裏拿出的鐵盒裏裝的是什麼?難道是陳醫生體內的某個器官?
杜易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終於一口氣提不上來,“哇”地一聲在太平間裏嘔吐了起來。
吐得是那麼厲害,他幾乎把綠色的膽汁都吐出來了。等他好不容易停止嘔吐,吐無可吐的時候,杜易喘著粗氣抬起頭。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隱約中,他看到了烏鴉前仆後繼從門縫裏湧了進來,聚集在陳醫生躺著的屍屜邊緣,動作一致地啄食著陳醫生胸膛上的美味佳肴。他一下忍不住,再次勾下了腰——他,又吐了。
杜易跌跌撞撞衝出了太平間,卻看到花壇那裏一片淩亂。他走過仔細一瞧,頓時又是心中一驚。原本埋著盒子的那堆土,被挖開了一個坑,裏麵的鐵盒子早已經不翼而飛。
是誰挖走了鐵盒子?難道鐵盒子裏裝著的就是陳醫生胸膛裏的某一個器官嗎?
杜易猛然醒悟,龍老頭在新土上覆上一層樹葉,並不是為了掩蓋那裏埋了什麼東西,而是為了做上一個標記,好提醒讓人取走。
一想到這裏,杜易的心髒一陣抽搐,又一絲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這樣說來,難道龍老頭不是在夢遊,又是借著夢遊來掩蓋真相?可真相究竟是什麼?杜易卻一點也摸不著頭緒。
這又怎麼可能?龍老頭分明才從植物人的狀態中蘇醒過來,不僅杜易親眼目睹,楊梅、劉暢、王黎都可以做證。就連死了的陳醫生也可以證明,因為龍老頭是他親手收治的,他還給龍老頭製訂了保守療法,開出了一堆輸液的藥物。
如果說夢遊的人在無知無覺的時候,挖出一具屍體的器官埋在土裏,勉強還可以合理解釋的話,那他又怎麼會把盒子埋在土裏之後,還做上標記,而且過了一會就有人來取走盒子。這實在是無法解釋。
如果龍老頭的夢遊的確是偽裝,那真可以給他送上一尊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演技獎的小金人。而杜易跟在他身後的事,也豈不是全被龍老頭知道了?龍老頭會對杜易不利嗎?聯想到杜易前晚還被人拿著鐵劍追殺,而那個殺手又酷肖龍老頭,杜易心裏不禁開始懷疑,所有的事態都是圍繞著他的一個陰謀。而這個陰謀到底是什麼,他卻無法探知。
龍老頭的夢遊到底是真是假,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回黑樓的病房裏看一看。
杜易走進黑樓,依稀聽到樓外的烏鴉群魔亂舞般嚎叫著,走廊裏的日光燈鎮流器也吱吱作響。走廊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隻有醫院特有的來蘇水氣味。
踏在走廊地板上,“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引來了空洞的回響,幾扇門在穿堂風的作用下,發出刺耳難題的摩擦聲,吱吱嘎嘎,在靜謐的夜裏顯得格外詭異。杜易的心都抓緊了,在看到太平間那可怕的一幕後,他有些不敢再去麵對龍老頭。他有些精神恍惚,隻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佇立在陳醫生胸膛上正在啄食的黢黑烏鴉。
站在病房外,杜易戰戰兢兢踮起腳,望了一眼病房裏的情景。當他看到之後,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推開了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床上隻剩一堆淩亂的被褥,而龍老頭卻不知所蹤!
或許龍老頭夢遊之後,就根本沒回黑樓。又或許,他埋了鐵盒之後,又自己挖出了鐵盒,然後繼續夢遊。如果後一種解釋成立的話,杜易又可以稍稍安一下心,這樣說來,起碼龍老頭不是在故意偽裝夢遊。
可是,龍老頭去哪裏了?他是不是要夢遊結束後,才會回到病房裏來?他的夢遊會持續多長的時間?
杜易記得自己曾經看過一個國外的資料片,講的是最詭異的夢遊經曆。印度有個中年人,曾經夢遊了三十年之後,才忽然間醒了過來。在這三十年裏,他走遍印度各邦,還結婚生子,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卻隻以為三十年發生的一切,隻是他的一個離奇夢境而已。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雖然杜易不知道印度那個中年人的夢遊經曆究竟是真是假,但他卻可以確定,夢遊的確是件在醫學上很難解釋的事,其中透著太多的神秘與詭異。
杜易是真的感覺到恐懼了。
他不敢一個人呆在黑樓裏,更不敢一個人走出黑樓去尋找龍老頭。
杜易走到護士值班室,裏麵隻有一個正呼呼大睡的胖護士,而醫生值班室裏幹脆一個人都沒有。
杜易顧不上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慌張地用醫生值班室裏的電話,給劉暢打了個電話。
“誰呀?這麼晚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啊?”電話裏,劉暢睡意朦朧地抗議道。
杜易聲音急促地叫道:“你快到醫院來!龍老頭失蹤了!”劉暢聽了之後,也是大驚失色,答應幾句話後,趕緊掛了電話,向醫院趕來。
劉暢的家離柳溪鎮醫院不遠,不到十分鍾,他已經來到了黑樓裏。他過來得實在太急,頭發都沒有梳一下,連襯衫的扣子都扣錯了兩粒。他一看到眼神渙散渾身乏力的杜易,就關切地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杜易漸漸鎮定下來,斷斷續續把剛才黑樓與太平間裏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
劉暢聽完後,第一個反應是不敢置信。他實在是不相信一個剛蘇醒的植物人可以夢遊,出去做這麼多恐怖詭異的事。但龍老頭的空床卻擺著病房裏,上麵空空如也,卻是個明顯的事實。不管真相如何,現在龍老頭失蹤,是不容質疑的。
劉暢定了定神,對杜易說:“你是不是精神太緊張,產生幻覺、看花眼了啊?”
杜易一聽,頓時麵紅脖子粗地答道:“你是在懷疑我嗎?那我們現在就去太平間裏看看陳醫生胸口有個血洞的屍體吧。等你看到屍體,就知道我不是在說夢話了!”
他氣鼓鼓地拽著劉暢,出了黑樓,繞著牆根來到了太平間的鐵門前。鐵門大大開著,杜易摸索著在門邊按下了日光燈的按鈕。
鎮流器痛苦地呻吟了幾聲,日光燈亮了。
陳醫生躺著的那格屍屜依然被拉在了鐵櫃的外麵,幾隻黢黑的烏鴉因為突然的光亮,驚得飛了起來,撲騰的翅膀,扇來一陣帶著腥味的氣流。杜易捉住劉暢的手腕,大聲說:“你不是不相信我嗎?來吧,你來看看吧!”他拖著劉暢向屍屜走了過去,因為抓得太緊,劉暢的手腕被杜易的指甲劃出幾道明顯的血痕。
來到屍屜邊,杜易指著屍屜裏,叫道:“劉暢,你看這裏,看你還相不相——”
杜易最後一個“信”字還沒說出,他的話音突然中斷了,像踩了一腳急刹車般。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屍屜裏,隻殘留著一點血跡,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息,裏麵卻什麼也沒有!陳醫生的屍體不在裏麵!他的屍體也失蹤了!
屍體到哪裏去了?難道屍體複活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屍體又怎麼會還魂?
難道是屍體被人偷走了?是誰幹的?
杜易的心中卷起驚濤駭浪,所有的思緒被棱角般的詭異現實,肢解得支離破碎。他眼光迷離地望了一眼劉暢,劉暢也和他同樣迷茫。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就在這個時候,太平間外傳來一陣含糊的高聲吵鬧聲,接著是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向黑樓跑了過來。來的人是誰?
杜易和劉暢戰戰兢兢地向太平間的鐵門走去,還不等他們來得及走到門口,鐵門已經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幾個大漢衝了進來。
這幾個人一進來,就結結實實地把杜易和劉暢按倒在地,雙手反剪。當杜易大聲喊叫的時候,對方才停住了手。日光燈下,杜易才發現,按倒他的是那個鄰鎮的年輕警察。
年輕警察顯然對自己按倒的竟然是杜易,而感到了詫異。他大聲問道:“怎麼是你們?你們怎麼會在這裏?”
而那個年老的鄰鎮警察也趕到了太平間裏。他沒有理會杜易與劉暢的解釋,徑直走到了冰棺前。當他看到冰棺的屍屜裏空無一物時,痛苦的呻吟了一聲,說道:“哎呀,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究竟是怎麼回事?”劉暢問道。
年輕警察沉吟片刻,說道:“今天我們接到群眾舉報,說陳醫生在鄉村的家屬知道了陳醫生的死訊後,決定今天晚上到醫院來搶他的屍體。”
“搶屍體?為什麼要搶屍體?”杜易驚詫地問道。
年輕警察解釋說,陳醫生出生在一個很偏遠的山村,在那裏有個很奇怪的習俗,死於謀殺,或是車禍、溺水,諸如此類非正常死亡的人,都被稱為“凶死者”。凶死者的靈魂不能進入往生輪回,除非在夜晚送到亂葬崗進行安葬,並且必須得是完屍。陳醫生的家屬知道陳醫生死於謀殺後,擔心警方要解剖檢驗陳醫生的屍體,他們認為陳醫生的屍體要是被解剖了,就落不下全屍。這樣的屍體,他們就算安葬了,也不能讓陳醫生的靈魂進入下一次輪回。為了不讓警方解剖陳醫生,家屬們決定了今天晚上來搶奪陳醫生的屍體。
“啊?哦……”劉暢聽得張目結舌,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冒了兩個字出來——“夜葬?!”
“劉醫生,你在說什麼?”年輕警察聽到這兩個字後,好奇地問道。
劉暢答道:“《夜葬》是一本小說,是一個叫莊秦的小說作家所寫的。裏麵就是記述了在夜晚安葬凶死者屍體的習俗。我一直以為這種習俗是杜撰的,沒想到這都是真的,而且陳醫生就是那裏的人。”
年輕警察很感興趣地問:“《夜葬》是一本介紹喪葬習俗的民俗科普讀物嗎?”
劉暢搖了搖頭,說:“不是,那是一本驚悚懸疑小說,寫得很恐怖的,書裏麵死了很多很多人——就和柳溪鎮現在的情況差不了多少。”
劉暢的話說完後,馬上就清楚聽到一陣輕微的“格格格格”聲,那是年輕警察的牙齒在打顫。年輕警察哭喪著臉對年老警察說:“這種事情隻算得上治安事件,城裏的刑警是顧不過來的。追屍體回來做屍檢的工作,看來最後還是要落到我們兩個人頭上。”
年老警察苦笑著說:“嗬嗬,我馬上就要退休了,清閑了一輩子,沒想到現在還遇到這樣一個大案。去追屍體回來也沒什麼不好的,就當我們倆去偏遠山村旅遊一趟吧。”
劉暢笑了一下,說:“看來《夜葬》這本書就是取材自陳醫生老家的風俗吧。從那本書裏所記述的來看,那裏的村民民風膘悍,可以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任何代價。說不定你們去那裏,會是件很危險的任務。”
話音剛落,年輕警察牙齒打顫的聲音更清晰了。
兩個警察簡單錄了口供,就先行離開。看來他們對案子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們現在怎麼辦?”劉暢試探著問杜易。杜易的嘴唇蠕了蠕,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時,劉暢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王黎打來的。
“什麼事啊,老王?”劉暢隨口問道。
“劉暢嗎?你和杜易在不在一起?你們趕快到老宅來!趕快趕快!”
“什麼事這麼急?”
“你們快來!來了就知道了!”
因為一夜無眠,劉暢一點也不想到老宅廢墟去,他有點不耐煩地對王黎明說:“到底什麼事?我們今天還很忙,有很多事要處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王黎用驚恐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緩慢地說道:“剛才,我們在廢墟裏,發現了一具屍體……”
一路上,杜易與劉暢都是忐忑不安,胸口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悶得讓人發慌。
老宅廢墟裏又發現了一具屍體?這次又是什麼人死在了廢墟裏?
龍老頭受傷的那個夜裏,杜易帶著三個鄰鎮的大漢清理廢墟時,並沒有發現那裏有什麼屍體。今天王黎卻突然說發現了屍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幾天的時間,又有人死在了那裏?
他們不敢再多想,因為會越想越覺得可怕的。
一會兒工夫,倆人就來到了廢墟的施工現場。王黎滿臉驚駭地蹲在地上抽煙,手指顫抖。原來地基上的坑口,被他用一塊平整光滑的石板遮住了,幾個施工的工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站在一旁默默發呆。看來王黎也不想讓工人知道地基下有什麼,不知道他是出於擔心工人看到地基下的墓群,心生恐懼不敢施工,還是出於擔心地基裏有什麼秘密被人發現,才用石板遮住了坑口。
在廢墟雜亂的一隅,平躺著一個人,一張長長的白布遮住了他的軀體,想必那就是在廢墟裏發現的神秘屍體吧。
王黎一看到杜易和劉暢,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立刻站了起來,用顫不成聲地語氣說道:“你們可算是來了,剛才真的嚇死我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杜易迫不及待地問道。
王黎顯然驚魂未定,臉色蒼白,額頭滴著鬥大的汗珠。他捂著胸口說:“事情是這樣的……”
今天一早,從城裏來的施工隊趕到了柳溪鎮,王黎帶著他們來到了廢墟現場。在簡單看了看堆積的磚塊後,工人們就開始了勞動。前幾天,杜易帶著鄰鎮的工人,清理了一部分現場的廢磚,但他們隻是清理了已經堆積倒塌的磚塊,而現場還有一些挺立著沒有坍塌的殘牆。工人們先用大號的鐵錘砸倒殘牆,再把大一點還粘連在一起的磚塊砸碎,接著用獨輪車把磚石推到一邊的懸崖傾倒下去。
依然挺立的殘牆並不多,但是在靠近西南角的地方,有四麵圍在一起的牆,看模樣,那個地方原來應該是一間小屋子。
“先去砸那堵牆!”王黎指著那幾堵牆發號司令道。話音一落,幾個粗壯的工人就迎了上去,看了看牆的形狀,就各自選擇合適的位置,嘴裏喊著勞動號子,掄起大錘砸起了牆。
“砰!砰!砰——砰!砰!砰——嘩啦——”一聲巨響,四麵牆同時向裏麵坍塌了進去。隻剩了一麵牆的一小截,還依然挺立著。
工人們爆發出一聲歡呼,一起向依然挺立這的那截殘牆走了過去。在他們剛靠近殘牆的時候,一個工人突然叫了起來:“你們看,這是什麼?”
王黎也被工人的呼喊吸引住了,他走了過去,定睛一看,頓時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殘牆的邊緣,有一隻枯瘦如柴的手伸了出來,手半握著拳頭,似乎在掙紮,但此刻卻一動不動,皮膚顯現出的顏色,早就失去了生命的光澤。而更可怕的是,他的手,上麵全是班駁,皮膚被剝離了很多,露出了皮膚下暗紅的肌肉。
一個大膽的工人繞過牆頭,走到小屋遺址的內部,終於看到了裏麵的情形。他一看到,立刻就勾下了腰,“哇”地一聲,把早晨吃的包子油條全都吐了出來,汙穢了一地。
牆裏的屍體,幾乎不成人型。全身已經焦黑,一雙手伸向遠方。他的臉上,班駁一片,眼珠懸吊在眼眶之外,皮膚下的血管、肌肉都已經幹枯,變成沒有生氣、無法形容的暗紅色。
空氣裏充斥淡淡的酸味。
根本無法分辨出屍體的模樣,他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他的全身都被潑了一層硫酸,皮膚下的肌肉冒起了一個又一個,細細密密的紅色血泡,看上去觸目驚心,不忍卒睹。而最可怕的是,他的頭蓋骨破碎了,骨頭下麵,擠出了白花花的腦漿,淋在頭骨上,已經凝固,引來一群嗡嗡亂叫的蒼蠅,惡心之極。
而空氣中那股淡淡的酸味,正是硫酸揮發時所散發出來的氣息。
揭開了白布,杜易看到了陌生人殘缺班駁的屍體,胃裏不禁有不可言狀的東西在翻湧。他深呼吸了幾口空氣後,問:“王黎,你報警沒有?”
王黎愣了一下,說:“我是個做生意的,求財不求氣……都不知道這具屍體是誰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死的……要是警察來了,這裏的過程就得停下來……”他擔憂地望了望地基上的那塊石板,閉上了嘴。但是傻子都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他不想報警。
“難道隨便找個地方把這具屍體埋起來嗎?”杜易隱隱有點動氣。
這時,劉暢走了過去,用手托住屍體還淌著膿液的下巴,使勁一撬,屍體的嘴被扳開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啊——怎麼會是他?”劉暢駭然一聲驚呼。
“是誰?他是誰?”
劉暢撫撫了胸口,說道:“自從我從醫院辭職出來自己開牙醫診所後,一直都認為有必要建立一個全鎮居民口腔情況的數據庫。當然,我不可能把每個人的牙齒記錄都收集到,但是我把曾經到我這裏就過醫的病人的檔案,全都整理在冊。沒事的時候,我就會看看這些記錄,所以我對哪些人在我這裏做過牙科診治,做的什麼牙醫處理,我都很熟悉。現在這個人的牙齒,曾經做過簡單的補牙,而且隻補了一半。我記得他那次到我這裏來的時候,說錢不夠,就隻補了一半。本來說他過一個星期又來的,可再也沒來了。所以我對這顆隻補了一半的牙齒特別熟悉。”
“你說了這麼多,這個人究竟是誰呀?”杜易有些憋不住了。
劉暢突然沉默了。他望了一眼杜易,又望了一眼王黎,緩緩地說:“我怕,我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你們都不會相信。”
“究竟是誰呀?別賣關子了!”杜易大叫道。
“……是龍老頭!”
這話一說出來,三個人同時沉默了。
四周陷入令人恐慌的寂靜中。天空中突然出現幾隻黢黑的烏鴉,停留在樹丫上,“嘎嘎”亂叫著。烏鴉的叫聲,讓三個人的心,更亂了。
真是難以讓人置信,這怎麼會是龍老頭的屍體?
龍老頭上半夜的時候還躺在病床上,下半夜的時候還夢遊到太平間裏,做了一係列詭異的事。早晨的時候發現他失蹤了,可又怎麼會在這裏變成一具屍體,並且全身還被硫酸潑過?誰和他有這麼大的仇恨,殺了人不說,還要拿硫酸淋在屍體上?
劉暢是醫生,盡管隻是個牙醫,但他卻並不畏懼屍體,畢竟讀醫學院的時候,他也沒少解剖屍體。他勾下腰來,在屍體旁琢磨了好一會兒後,說:“他死亡的時間並不長,從血液凝固的情況來看,或許他隻死了十來個小時的時間。可惜他身體的皮膚全被毀壞了,不然我可以根據屍斑來推測他的死亡時間。”
杜易想報警,但卻被王黎阻止了。王黎說:“龍老頭死在了你的老宅廢墟裏,警察會怎麼想?他們一定會認為你與這件事脫不了幹係,這裏鐵定會停工,警方也會對這裏大肆搜索……”他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杜哥,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想再瞞你什麼了。我得到了很可靠的情報,在你這老宅的地基下,有一筆藏寶。要是警察進了場,肯定會封鎖廢墟遺址,要是他們找到了寶藏,那我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要知道,法律上有規定,凡是在地下發現的東西,都歸國家所有,哪怕是在你自家的宅基裏發現的……”
“啊?!”杜易驚道,“你怎麼知道這裏有藏寶?”
“說來你可能不信,因為機緣巧合,我得到了一張藏寶圖,圖上的地址就是柳溪鎮的羅家大宅。究竟藏的是什麼寶物,我並不知道,因為給我藏寶圖的人已經死了。”
劉暢也饒有興趣地問:“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王黎的眼神突然憂傷了起來,神氣變得很是黯淡:“那張圖是我表妹的遺物……表妹在城裏讀大學,她除了我以外,再沒有其他的親人,我們常在網上聊天……她一直告訴我,她的生活會有個轉機,她會逃離以前的貧困……有一天,她突然自殺了,沒有任何原因。她是從學校的教學樓樓頂墜下來的,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鳥,當場就死亡了。我到學校領回了她的遺物,在她的電腦裏,我用她的出生日期當密碼,破解了她加了密的電子郵箱。在電子郵箱裏,找到了這張藏寶圖。”
他拿出一張皺皺巴巴打印出來的圖紙。果然,紙上麵劃著兩張示意圖。一張是標明了柳溪鎮的位置,而另外一張標明的是羅家老宅的位置。在羅家老宅的位置上,還畫了一個圓圈,旁邊一個箭頭,指著圓圈。
“你又怎麼知道這裏一定埋的是寶藏呢?一個圓圈,什麼樣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劉暢懷疑地說道。
“不管這地下埋的是什麼,我都覺得有必要挖開來看看。表妹是我最親的親人,她死了,一點原因都沒有。我敢肯定,她的死與這張圖有關。無論地下埋的是寶藏也好,其他的什麼東西也好,哪怕是一堆墓群,我也要挖開,找出真相。我對寶藏的興趣,遠遠沒有對表妹死亡的原因大!我是當包工頭做工程的,我並不窮,甚至可以說,比你們倆都富有。我隻是想完成表妹的心願,僅此而已!而表妹也說過,她即將告別以前貧困的生活,這也在暗中說明了,這地基下,可能真的有寶藏……”王黎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頗含深意地望了一眼杜易,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王黎的話,卻讓杜易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突然語調黯然地問:“你表妹在哪裏讀書?她叫什麼名字?”
“她在城市大學讀書,”王黎頓了頓,說,“她的名字叫蘇葉!”
杜易呆住了。心裏砰砰亂跳。
杜易同意了王黎不報警的要求。除了寶藏的因素,其實在他心裏,更多的還是想要找出蘇葉死亡的真相。
杜易萬萬沒想到,王黎居然是蘇葉的表哥,這個世界真的很小。如果蘇葉沒死,那王黎遲早會成為他的大舅子,那他們見麵的機會也絕對不會是在這偏遠的柳溪鎮。
雖然王黎執意認為,老宅下麵有寶藏,原因就是蘇葉說她的生活即將被改變。但是杜易卻另有想法,他認為蘇葉說這話的原因,是因為她和杜易在一起了,杜易有能力幫她改變人生。
因為擔心劉暢不同意,王黎提出,如果真在地基下發現了寶藏,他,杜易,劉暢,三個人平分所有的寶物。這吸引力是很大的,劉暢考慮良久後,還是默許了王黎的說法。
王黎掏出錢,給每個工人發了個紅包,讓他們把龍老頭的屍體拿白布裹好後抬走,埋到鎮外的深山裏去。
工人也樂得收到意外的一筆錢財,反正事不關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到手裏的才是真金白銀,還是這玩意最可靠。工人離開廢墟現場後,三個人默默無語地站在一起,望著滿目的創痍,各懷心思。
良久,杜易說道:“等地基以上的磚石清理完畢後,王黎,你叫把工人們打發走吧。地基下的事,我們自己來處理。”
王黎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杜易突然一聲大叫:“你們看,那是什麼?”
不知不覺,日頭已經升到了頭頂上,強烈的日光下,廢墟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反射著攝人魂魄的光芒,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那正是殘牆倒塌、發現龍老頭屍體的地方。
三個人好奇地走到殘牆中間,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在地上的磚石碎塊中,擺著一地碎裂的棕色玻璃瓶皿,看上去像是醫學實驗室裏的遮光瓶。
這裏怎麼會有這樣的玻璃器皿呢?這些瓶子應該是這裏的前任主人羅鼎然留下的吧?羅老先生究竟是幹什麼的?他知道地基下有寶藏嗎?地基下到底有寶藏嗎?
杜易陷入沉思。
還沒有等到王黎辭退工人,工人們就集體提出要走。原因是,開工第一天就挖到屍體,這是一件最為不祥的事。再說他們已經得到了一個不算太薄的紅包,來柳溪鎮一趟,也算值得了。
這也正合王黎之意,於是同意了工人們的要求。但他還是多加了一句,讓工人們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則他一定不讓泄露秘密的人好看。當王黎陰鷙著一雙眼睛擰起眉毛說話的時候,如果再加上一副墨鏡,絕對凶神惡煞,就像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一般。那幾個工人誰也不敢惹王黎,趕緊一口答應。
默默看著工人離開,杜易與劉暢什麼話都沒有說。
良久,劉暢才問道:“現在,你準備幹什麼?”
杜易沉吟片刻,答道:“我現在就想好好睡一覺。”然後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的確,昨天一夜都在驚駭中度過,一夜未眠,杜易真的想睡一覺了。盡管他患有嚴重的精神衰弱,但這幾天吃了劉暢給的藥丸,他覺得睡眠已經好多了。
睡意是很容易傳染的,當杜易打哈欠的時候,劉暢也不由自主地感覺眼皮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得抬不起來。
“走吧,到我家去睡覺。”劉暢拍了拍杜易的肩膀。他又轉過頭來,問王黎:“王哥,你不去休息一下嗎?”
王黎望著地上的碎玻璃,頭也不抬地回答:“我不想睡。我還想在這廢墟看看有沒有什麼沒被我們注意到的東西。”
“好吧,隨便你。”杜易與劉暢先離開了老宅廢墟。
剛從老宅回到柳溪鎮,杜易就看到街邊緊閉著的一間房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著黑衣的老太太從裏麵走了出來。她手裏有個臉盆,一看到杜易和劉暢,就“嘩啦”一聲,把盆子裏的水倒在了杜易和劉暢的腳下。
老太太很蒼老,臉上一條條溝壑,皺紋多得像存活了多年的樹皮一般。她又像罵罵咧咧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道:“小祥並大祥,依期化紙張。魂魄升淨土,高舉滿庭芳……”她的語調時高時低,像是在念咒一般。
杜易嚇了一跳,隨即馬上嗅到老太太倒出來的水有一股濃重的腥臊氣味,像是尿!
劉暢苦笑一聲,輕聲對杜易耳語:“這老太太是鎮裏的神婆,叫東婆婆。一定是村民給她說,老宅的邪靈被放出來了,她這是在驅邪。她潑出來的,是童子尿,傳說中的避邪利器。”
東婆婆鼻翼抽動著,眼睛緊緊閉著,繼續念著咒:“南泉香水院,移凶化吉祥。閻王本是平等身,不受民錢端取人。陰司若要錢買命,窮者先行富貴存……”她突然“嗬”的一聲暴喝,反剪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手中像變戲法一樣,多了幾張黃表紙。她又陰惻惻地怪嘯一聲,手中的黃表紙竟突然燃了起來,綠幽幽的火光騰得老高。
杜易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東婆婆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原本嚴肅的一張臉也變得緩和起來。她衝著杜易和劉暢點了點頭,慢慢說道:“你們兩個啊,不要怕,邪靈放出來後,陰魂不散,必定想附到你們的身上。我已經警告了邪靈,天地浩然正氣,不容它為非作歹。我又勸它早日進入輪回,休在世間作惡,燒了黃表紙給它作路費,見到閻王爺手下的小鬼,也好送個紅包……”
東婆婆的話還說完,她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你這老封建,就別在這裏妖言惑眾搞迷信了!”說話的人正是那個鄰鎮的年輕警察。他穿著一身製服,走到了東婆婆身旁。
東婆婆厭惡地看了一眼年輕警察,慢騰騰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當心惹惱怒了邪靈,誰都救不了你們!”她轉過身去,走進了房門,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劉暢詫異地問年輕警察。
年輕警察笑了笑,說:“上級讓我和老張,就是那個年老的警察同事,去陳醫生的老家,勒令陳醫生的家人交出他的屍體,送到市裏去做屍檢。這次過來,我是想再問問劉醫生,關於夜葬習俗的事。我今天上午還專門托人在市裏尋找那本叫《夜葬》的小說,可怎麼也買不到,據說早就脫銷了,連盜版也賣了個精光。”年輕警察又補充了一句,“對了,我還沒給你們說我叫什麼名字,我叫區雷。”
“嗬嗬。”劉暢笑了一聲,說,“其實我現在也記不清《夜葬》裏到底講的是什麼了。真是很遺憾。”
這時,杜易突然說道:“區警官,我倒有個辦法。不知道柳溪鎮裏有沒有能夠上網的電腦?如果有的話,可以到網上去找這篇小說。我猜這篇小說在網上應該有全稿的,找到後打印出來就行了。”
劉暢趕緊說:“我的診所裏有電腦,可以上網,也有打印機。”他補充道,“我在統計鎮裏居民的牙醫紀記錄,建立數據庫的時候,就是靠這台電腦工作的。”
“嗯,好啊,真是太感謝你們了。”區雷由衷地說道。
三個人並排著向劉暢的牙醫診所走去。因為杜易住在劉暢家,在鎮裏居民的眼裏,杜易是羅鼎然的兒子,而羅老先生在他們的心目裏,是個會養鬼養蠱的神秘怪人,所以他們認為杜易也是個充滿了邪惡的怪人。正因為如此,他們也不願意到劉暢的診所裏去看病了,在診所外麵,竟然連一個等待就醫的病人都沒有。
看到這樣的情況,劉暢笑了笑。他告訴杜易,那天晚上,鎮裏居民來圍攻他家的時候,他也嚇壞了,怎麼都趕不走那些狂暴的居民。後來是楊梅趕了過來,還叫來了東婆婆。東婆婆當著眾人的麵,說她會盡快為杜易軀邪,不讓邪靈附身,那些居民才漸漸散開,各自回家。
杜易這才說道:“難怪我們今天一進鎮,東婆婆就竄了出來,朝我們潑童子尿。”
“哈哈!”區雷則笑了起來,“這麼說來,是我破壞了東婆婆的計劃,沒讓她把驅魔的儀式做完。要是以後真的邪靈附上了杜易的身,你們可千萬別怪我啊。”
“嗬嗬,不會的,不會的。這世上哪有什麼邪靈啊。”杜易樂嗬嗬地答道。區雷與他們兩人的年齡相仿,所以說起話來也沒大沒小,也沒把穿著製服的區雷當作警察來看待。
進了屋,杜易在牙醫診療室隔壁的一間屋裏,看到一台裝備還算精良的電腦。打印機、掃描儀、調製解調器,一應俱全。
隨著調製解調器發出難聽的“貓叫聲”,電腦連上了網絡。真想不到在這偏僻的鄉村小鎮上,還可以上寬帶網。劉暢笑著解釋,這是他軟磨硬泡,還加威逼利誘,才讓電信局的朋友幫他牽了線,拉進了寬帶線。在柳溪鎮上,他是唯一可以上網的人。
劉暢的QQ是自動登陸的,寬帶一連上,QQ就蹦了出來,好幾個漂亮妹妹的頭像同時閃動著。劉暢連忙關掉QQ,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大家都是年輕人,劉暢又是單身,杜易和區雷都可以理解他在QQ上泡妹妹,於是大家都一笑了之。
很快,杜易就在網上找到了《夜葬》的全文,總共有8萬字。十多分鍾後,文章就打印在了幾十張白色的打印紙上。區雷如獲至寶般,捧著打印出來的小說,歡天喜地離開了劉暢的牙醫診所。
見區雷走了,劉暢坐到了電腦旁,隨意地看著網頁。他一直沒打開QQ,估計是因為杜易在身邊,他不太方便和QQ上的漂亮妹妹聊天。杜易是個聰明人,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於是作勢打了個哈欠,說:“劉暢,我去睡一會。麻煩你再給我一粒藥丸吧,我想睡舒服一點。”
“好啊,沒問題!”劉暢找了一顆藥丸,遞給了杜易。
杜易吃了藥後,忽然聽到肚子裏“咕咕”叫了一聲,這才想起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粒米沒吃了,難怪肚子會抗議。他問:“劉暢,家裏有吃的嗎?”
劉暢一邊看著電腦屏幕,一邊說:“隻有叫小飯店送外賣了。如果你等不及,診療室放疫苗的冰箱裏,還有點剩飯剩菜,是我前幾天在小飯店裏打包回來的,應該沒有壞。”
杜易笑了起來:“好吧,我就吃點剩菜剩飯吧。我剛吃了藥,要是等飯店的外賣送過來,說不定我已經睡著了。”
他慢騰騰走進了診療室。診療室最裏麵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台嶄新的冰箱。在冰箱旁,還有個大號的冰櫃。
飯菜是放在冰箱裏的,所以杜易沒有理會冰櫃,徑直走到了冰箱前。
冰箱很新,純白的箱體,拉開冰箱門的時候,一點摩擦的聲音都沒發出。
冰箱最上麵的一格,有幾個棕色的遮光瓶,瓶裏全是藥丸,就是杜易吃後睡眠很好的那種藥丸。
再下麵一格,有幾個盤子,盤子上覆了一層保鮮膜。看來這就是剩菜了。杜易取了一個盤子,因為盤子在冰箱裏已經放了好幾天,所以保鮮膜的內層顯現出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不清裏麵究竟是什麼菜。
杜易小心翼翼地揭開保鮮膜,這才看到盤子裏有攪在一起白花花的奇怪東西,上麵覆了一層凝固在一起的油脂。他用筷子夾了一口塞進嘴裏,有點辣,但這東西一入口就化了,很香。
杜易把盤子放進微波爐,定了兩分鍾的時間。
“劉暢,這是什麼菜啊?”杜易大聲問劉暢。
“哪個菜?”
“就是放在第二格最外麵的,上麵有層保鮮膜。”
“忘了,反正有好幾個菜,你隨便吃就是了。”
“叮!”微波爐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時間到了。杜易取出盤子,滿屋生香。他盛了一碗飯,和著菜剛吃了一口,就聽著小屋裏劉暢一邊抽動著鼻翼,一邊說道:“好香啊,你一定吃的是那盤菜——紅燒豬腦!”
原來這盤菜是紅燒豬腦!
豬腦!
杜易心裏驀地一驚。看著盤子裏的紅燒豬腦,他不禁想起在老宅裏看到的龍老頭的屍體。龍老頭的頭蓋骨碎裂的地方,就擠出一層壓扁了的腦漿,白花花的,也覆蓋了一層淡淡的黃色油脂,豈不和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豬腦一模一樣?要是把龍老頭的腦漿連同油脂一起放進微波爐裏“叮”兩分鍾,會不會也滿屋生香?
杜易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也感到胃裏一陣翻湧,裏麵似乎有不可言狀的東西想要向上湧來,從喉頭裏噴薄而出。
他終於受不了了,轉過身去,衝進了廁所。“哇”的一聲,卻什麼都吐不出來——他一點東西都沒吃,又怎麼吐得出來?
他的嘴張得很大,像一個桶似的,舌頭伸出來很長很長,身體一抽一抽地向前頂,但就是吐不出東西來。劉暢聽到聲音不對勁,連忙從小屋裏走了出來,見到杜易在幹嘔,趕緊用手輕輕拍杜易的後背,想讓他盡量吐出來。劉暢畢竟當過醫生,盡管隻是個口腔科的醫生,但在他的幫忙下,杜易終於吐出來了一些又綠又黑的東西,大概是膽汁吧。
杜易的臉色緩和了一些,看上去舒服了很多。喝了一杯水,他抱歉地看了看劉暢,說:“算了,我還是不吃東西了。我去睡一會吧。”
在杜易上樓的時候,他聽到劉暢的電腦發出QQ收到消息時發出的“滴滴滴滴”的聲音,不禁苦笑了一下。這網絡的吸引力真的是不小啊。
躺在床上,杜易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他這才想起,雖然吃了藥,可看到豬腦後禁不住嘔吐,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吐出一灘綠幽幽的膽汁。一定是剛才不小心把藥丸連同膽汁一起吐了出來,大大影響了藥效。
杜易想下樓再去找劉暢要顆藥丸,卻又覺得劉暢這會兒在網上泡漂亮妹妹,要是他看到自己突然下樓,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去偷窺他上網聊天的?
算了,自己與劉暢非親非故,到柳溪鎮來,能住在他家裏,還吃了他的藥丸,已經夠領情了,何必再去麻煩他呢?還是閉上眼睛數羊吧,爭取可以靠自己的努力進入夢鄉。
杜易在床上扭來扭去,怎麼睡都覺得不舒服,想換個姿勢。可換來換去,他還是睡不著,總覺得床單上像是長了細細密密的倒刺,撓得他心裏癢癢的。他總在渴望著一樣東西,大概就是劉暢的藥丸吧?失去了藥丸,他恐怕永遠再沒有辦法入睡。
這藥丸到底是什麼?這藥丸會影響健康嗎?杜易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想好好睡上一覺,哪怕那藥丸是裹著糖衣、抹上胭脂的砒霜,哪怕是飲鴆止渴,他也想吞下一粒。
終於,他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蠱惑,慢慢站了起來,赤紅著雙眼,拉開了臥室的房門,走下了樓……
樓下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劉暢在QQ裏用語音在聊天吧?杜易暗笑了一聲,他不想讓劉暢突然間看到他,以為他是來偷聽的,於是準備弄出點聲響,讓劉暢知道他下樓了。可就在這時,他聽到劉暢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雖然劉暢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卻正好可以讓站在二樓樓梯口的杜易聽得清清楚楚。
“杜易已經睡了,你盡管說吧,不用擔心的。”
杜易心裏一驚,劉暢是在向什麼人提起自己的名字?杜易忽然發現自己一直在成為別人的話題,他卻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劉暢一定有事在瞞著自己!杜易有種身陷淤泥的感覺,身不由己、任人擺布。他開始心發慌了。
這時,一個清晰的女聲傳了過來:“可是,我還是很怕!我覺得這樣對杜易很不公平!”這個女聲聽上去太清楚了,不像是在QQ裏語音聊天,而是在與劉暢麵對麵地說話。而且這個聲音很熟悉,杜易一定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的。
劉暢又發話了:“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沒有的事!”女聲有點發飆。
“那我交代你的事做好了嗎?”劉暢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