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平章雙眼半合半睜,唇角暗暗抿出一絲笑意,懶懶地道:“不然你想怎麼辦?”
蕭平旌揪著自己的下巴,想了片刻,道:“這樣的事情,誰都知道官麵上一定會查。可天子禦使出京,固然聲勢逼人,威儀十足,但畢竟人生地不熟的,最終未必能夠找出真相。”
蕭平章瞥了他一眼,“你能想到的,父王難道想不到?無論陛下在京城怎麼安排,我北境都會另派人手自行調查的。”
“關鍵就是應該派誰去啊!”蕭平旌好容易將話引到此處,急忙接過話音,“這暗訪講究的就是一個暗字。大哥您就不用說了,身上有傷,又太引人注目,肯定去不成。父王手下雖然精兵良將如雲,可論單打獨鬥,隨機應變,誰又比得上我?”
蕭平章看上去神色有些鬆動,但想了想仍然搖頭,“你一向心性不定,父王不會允準的。”
“父王還不是什麼都聽你的!”蕭平旌靠在榻旁,拉著兄長的胳膊哀求,“你就讓我去嘛。我雖然不如大哥這麼穩重,但好歹也上過戰場,走過江湖。不管大同府有什麼黑幕,我肯定能給他撕開了!”
蕭平章捂著胸口咳了幾聲,就著弟弟遞來的茶盞喝了兩口水,語調有些猶豫,“你自小就聰慧過人,在琅琊閣也學了些常人難及的本事,我自然知道你去最合適。不過要想讓父王允準,你得先答應我兩個條件。”
蕭平旌趕緊點頭,“大哥盡管吩咐。”
蕭平章神色嚴肅,眸中卻有溫情,“你學藝琅琊,世上能傷你的人並不多。但孤身暗訪,說不準會遇到什麼樣的事。大哥希望你不要忘了,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可你自己的安危,一定要排在第一位。”
蕭平旌心頭一熱,握住兄長的手,默默頷首。
蕭平章笑了一下,接著道:“其二,我大梁治國,法度為先。有些機謀巧變可以用,但絕不能失了分寸。隻要你查出內幕,拿到佐證,相信朝廷自有公道。切莫因一時義憤,私刑處置。”
他的語調認真,蕭平旌的神色也隨之鄭重了起來,端正了坐姿應道:“兄長所命,平旌明白。”
蕭平章正想再多叮囑兩句,外門房門輕響,東青捧了碗仍帶著熱氣的湯藥進來,林奚步履輕盈地跟在身後。
蕭平旌一看見她,急忙站起身,臉上快速堆起了笑容。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林奚主治兄長的傷情,自己卻把人得罪著實在不是個事兒,這幾天找著各種機會,已經道了兩次歉,可惜結果總是讓他覺得無力。
平心而論,林奚倒也沒怎麼甩他臉色。他去道歉,人家就說沒有關係,他熱情問候,人家也點頭回應,他送琅琊閣的靈藥討好,人家客氣地說不需要。
但蕭平旌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林奚不是特別想理會他。
就比如現在,他笑得臉上快要生出一朵花來,林奚卻如同沒有看見,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又在榻前向蕭平章微行一禮,便坐下開始探脈複診。
蕭平旌不敢在此時驚擾,眼巴巴地等了許久,隻等到了簡單的兩個字:“還好。”
將病人的手放回被中,林奚示意東青將藥碗端過來,看著傷者飲下,便不再停留,起身告退離開了。
蕭平旌沒有撈著說話的機會,有些沮喪地向兄長抱怨道:“你看這丫頭實在小氣,我不過當時嚇著了,說了幾句沒過腦子的話,她到現在還計較呢!”
蕭平章漱了口,笑道:“林姑娘不像是愛計較的人,也許是因為你話太多,人家有些煩你罷了。”
長林世子這句話,當然隻是在跟自己弟弟開玩笑,但此時的林奚,倒的的確確是有些心煩。
兩人之間的久遠羈絆,她自小就知道,師父這幾日在想些什麼,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蕭平章脫離凶險後的第一晚,黎騫之便假裝隨意地問過她對於初見蕭平旌的印象,接下來的幾天又連續找機會問了好幾次,問得林奚十分無奈。
母親臨終之時,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她說:“嫁給從軍之人,送他出征,日日驚惶的滋味,娘最清楚。王府富貴終如煙雲,娘隻希望你將來……能有一個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的人……”
林奚一直都記得母親的這句話,也一直都以此為由,要求師父不可透露她的身份。但無論嘴上說什麼,她自己心裏明白,所謂母命難違,不過是一個借口,她其實並不介意將來的夫君要上戰場,堅持躲避的真正原因,隻是她根本不想出嫁,更加不想嫁入森森王府。
自小跟隨師父學醫識藥,從救治第一個病人,到後來有能力坐鎮醫堂,林奚向來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不是相夫教子,不是一世安穩,更不是尊榮富貴和他人的豔羨。她的所有快樂和滿足,全都來自於對醫術的精研與執著。她想要見識更多的未解疑症,想要走遍天下,嚐識百草。
侯門一入尚且深深如海,更何況七珠王府那般門楣。林奚不能想象自己嫁入深宅,如同其他女子一樣,一生都隻是夫君背後的影子。
與心底這份抗拒相比,長林二公子這個人品性如何,是否討人喜歡,對於此時的她來說,根本就隻是細枝末節而已。
回到單獨供她居住的小院,林奚甩開了胸中的煩悶,靜下心來,按照傷者最新的病情調改藥方,不知不覺間天色轉暗。
黎騫之辭別老友歸來,看上去心情甚好,認真地陪著女徒研討了蕭平章的方子,其間既沒有提起長林二公子,也未曾像前幾日那般,旁敲側擊勸說她袒露身份,讓林奚稍稍放鬆了一些。
晚間一同用膳時,老堂主挑揀女徒喜歡的話題,跟她聊了好一陣子醫理,到最後才輾轉提起了大同府。
“這次甘州危局,起源就在後方沉船的那段河道上。因為這場劫難,咱們扶風堂也折損了五位大夫,為師一直很擔心大同府的分號支撐不住。”他看著林奚在燈下沉靜的麵容,用商量的口吻道,“若論辦事細心沉穩,我帶的這些徒兒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眼下世子爺的傷勢已經穩住,為師想讓你走一趟大同,料理善後如何?”
堂內大夫沉船遇難,林奚自然十分關切。黎騫之提此建議她倒沒有想得太多,起身行了一禮,應道:“林奚聽從師父的安排。”
黎騫之麵上露出笑意,按了按手讓她坐下,又道:“這件事疑點重重,長林王爺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調查,若是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你務必全力相助。”
林奚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王府派員,地方上豈敢不小心接待,何須我醫坊相助?”
黎騫之搖了搖頭,“這樣的事情,明察很難有效果,不好從北境打著旗號帶人過去。我琢磨王爺的意思,應該會先派一個人去瞧瞧吧。”
林奚一時沒有想到蕭平旌身上,思索片刻也表讚同,“此事若真的與大同州府有關,那王府要應對的就是熟悉本埠的地頭蛇,一下出現太多生麵孔,確實難免讓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