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騫之見她點了頭,立時不再多說,又叮囑了幾句如何給遇難者善後的事,便起身離開,來到蕭平章休養的內院。
由於日間服藥的緣故,蕭平章斷斷續續睡了許久,此時精神還好,正在翻看東青幫他偷渡進來的軍報,一看見老堂主進門,忙塞進了枕下。
黎騫之笑了笑,也未揭破,給他診完脈,方才責備道:“養傷最忌勞神,一旦傷情反複,延綿成了痼疾,那便是得不償失。世子如此通透,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蕭平章素來是個溫潤的性子,又知他好意,低頭聽了,未駁一字。
但老堂主前腳剛走,他便忍不住又翻出軍報,細細思量。
甘南之戰的異常,守城之時他便已有所察覺,這幾日躺著靜想,思路更是越來越清晰。
眾所周知,甘州營是由世子直轄的嫡部,稱得上長林全軍精銳中的精銳。自己早已趕來坐鎮,大渝方麵也不可能不知道。統觀北境全線,甘南明顯不該是集中主力優先攻擊的地方。但皇屬軍除了虛攻過梅嶺兩日之外,總體兵力十之五六都在集中攻擊甘州城,就好像他們心裏很清楚城中已經斷了補給,戰力大損一樣。
可大梁境內後方沉船,敵國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榻邊小桌上的燈花輕輕爆了一下,發出劈啪之響。蕭平章自思緒中驚醒,突然看見父親不知何時站在門邊,忙撐著坐起來了一些,叫道:“父王。”
蕭庭生邁步進來,視線在他手中軍報上停了停,不讚同地道:“你把傷先養好最是要緊,又急著看這些東西!”
蕭平章笑了笑,道:“孩兒睡得太久,此時不困,閑著也是閑著。”
蕭庭生走到他床邊坐下,理了理被角,盡力把語調放的溫和,問道:“我聽平旌說,你到甘州之前,曾經連夜兼程,繞去了琅琊閣看他,是嗎?”
蕭平章原本已是灰白的唇角慢慢抿起,垂下了眼簾。
自昏迷中剛一醒來,他就發現原本貼身放在戰袍中的那個琅琊錦囊,已被人好端端地塞在了自己枕下,想來應該知道的事情,父親已然知曉。
見他沉默了下來,蕭庭生便將視線移開,無聲地陪他坐著,不催促,也不追問。這個孩子從小就太過完美,而世間所有的完美背後,無一不是巨大的壓力與艱辛的自我控製。身為父親,他並不希望再給長子增加一絲一毫的負擔。
默然許久後,蕭平章抬起了頭,“您自然知道,我並不僅僅隻是去看看平旌的……”說著,他從枕下拿出琅琊錦囊,握在手中,撚動了一下,“我向老閣主提了問題,而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父王看過了嗎?”
蕭庭生眸色柔和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什麼都知道,用不著看。關鍵是你……你知道這一切之後,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蕭平章的眼底微微浮起淚光。
怎麼想的呢?從琅琊閣上下來以後,他的思緒一直是那麼的混亂,想要細想,又不願細想。直到那當胸一箭幾乎要刺穿心腑之時,他才突然發現,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多糾結。
如果就此逝去,再也見不到父親,見不到平旌,見不到結縭七載殷殷盼歸的愛妻,那麼執念於過去還有什麼意義?
蕭平章半撐起身體,將手中的錦囊丟入床邊的火盆,看著火焰騰起,“以前發生的事情並不重要。父王生於那般憂難之中,最終尚能拋開自己原本的來處,隻盡當下的責任,平章為何不能?我倒覺得現在比以往……更加明白父王的心了。”
蕭庭生的胸口漾起一團暖意,“為父記得你們兄弟倆小時候,性情完全不同。平旌飛揚跳脫,天不怕地不怕的,先帝和陛下都更喜歡他。”他拍拍長子的手背,將聲音刻意提高了許多,“但是你心裏知道,那個小子算什麼,我最偏愛的,從來都是你。”
剛剛來到門口的蕭平旌扁起嘴,用側麵的額角敲了敲門框,道:“老爹,您明明聽到我過來了,還非得要說這樣的話,這麼多年,還怕我不知道您偏心啊?”
蕭庭生挑起眉,斥道:“你自己跟你大哥比一比,難道為父不應該偏心嗎?”
蕭平章笑得傷口有些作痛,忙伸手掩了掩。
蕭平旌趕過來,一麵幫他拍背,一麵朝他擠了擠眼睛,目光中帶著詢問之意,顯然是過來聽消息的。
麵對他急切的眼神,蕭平章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派平旌去大同府,父子兩個昨天就已經商量好,也分了工。老王去請扶風堂加以匡助,而自己則故意吊著弟弟,壓磨他素來的跳脫和沒耐性。
可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至少從效果上看來,這一招實在不錯。
“大哥,你跟父王說了嗎?”蕭平旌見兄長抿著嘴角不語,一時有些著急。
蕭庭生清了清嗓子,板著臉道:“好啦,你也別再鬧你大哥,他剛才替你說了許多好話,為父已經允準。隻不過這件事情不同於你以往玩鬧,既然是真心想要去做,就一定得給我做好。”
蕭平旌急忙站了起來,“父王放心。但凡是人為謀算安排的,再怎麼機巧也會有破綻。孩兒此去,絕不會讓父王失望的。”他的手指翻動了一下,一枚閃亮的箭尖不知怎麼的就出現在他指間,他凝視箭尖,眸中帶出幾分淩厲之氣,“無論這件事最後指向了誰,無論他有什麼樣的身份,為的是什麼緣故,他敢讓我大哥傷成這個樣子,就休想全身而退。”
室內突然一片安靜,蕭庭生和平章的麵上都有些觸動。
平旌的性情他們兩人比誰都清楚,素來對於所謂正事不甚熱心,能躲就躲。而這次之所以如此積極地非要親自趕往大同府,隻是因為甘州的這場生死危局,實在是踩到了他的底線。
他們父子三人共同的底線。
片刻靜寂之後,老王突然掄起一巴掌,扇在了蕭平旌的頭上,斥道:“補給斷絕危及前線,還有可能是國中有人勾結外族,此乃朝廷大事,所以才要核查清楚。讓你這小子一說,倒變成咱們長林王府的私怨了?”
蕭平旌揉著頭頂還嘴,“我才不管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呢,對我來說,這雖然是樁公事,但也絕對是私怨!就是私怨!”
蕭庭生從旁邊抓起一隻茶碗砸了過去,蕭平旌護著頭逃向門外。
床榻上,蕭平章忍痛笑道:“父王計較什麼,琅琊閣上養了這麼久,可不就得長成這樣麼。”
蕭庭生苦笑著搖了搖頭,回身又看了看長子微白的唇色,眼瞳微微一收,道:“不過這小子也沒有完全說錯,此事不管是誰做的,他都休想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