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麗的日本(3 / 3)

以研究波提切利聞名於世、對古今東西美術博學多識的矢代幸雄博士,將“日本美術的特質”之一,歸結為“雪月花時最思友”這句詩語。見到雪的美麗,見到月的美麗,亦即親眼看到四時之美時,獲得邂逅美的幸福時,則思友愈切,願與之共享此樂。就是說,美的感動,強烈誘發懷人之思。這一“友人”亦可廣義地理解為“人類”。還有,表現“月、雪、花”四季變化之美的語言,在日本,表現山川草木、森羅萬象,以及自然界的一切,包括人的感情在內的美的語言,皆屬於傳統。而且,日本的茶道,也以“雪月花時最思友”為其根本的精神,茶會也就是“感時之會”,於好時節召集好朋友相會一處。——因之,我的小說《千羽鶴》被理解為日本茶道的精神與形態美,是錯誤的。那是我對如今世上俗惡之茶道保有懷疑與警惕,甚至加以否定的作品。

春日櫻花夏杜鵑,朗朗秋月雪冬寒。

道元這首歌,也是吟詠四季之美的歌。自古以來的日本人將春夏秋冬中最喜愛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隨意列出四種來,尋常、老套、平凡,可以說再沒有比這更不像和歌的和歌了。可是再舉一首另一位古人類似的一首歌,即僧良寬(一七五八—一八三一)的辭世歌:

安留遺品在俗世,春花秋葉山杜鵑。

這首歌和道元的歌一樣,與其說是將尋常事物用尋常語言毫不經意地說出,不如說是隨心所欲,於連綴重疊之中,傳達出日本的真髓。何況是良寬的辭世歌。

煙靄迷離知春永,竟日與子弄手球。

風清月朗融融夜,徹曙共舞惜殘年。

不是與世兩分離,隻因獨愛逍遙遊。

這些和歌與作者的生活,居於草庵之中,身裹粗衣,徘徊於野道,與兒童嬉戲,與農夫交談,對於宗教與文學的深意,不適用難懂的語言,而是以“親切淺顯”的無垢的言行表達出來。良寬的詩歌與書風,超脫江戶後期,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日本近世之俗習,達到古代高雅之境。即使在現代,書與詩歌備受人們喜愛的良寬,此人的辭世,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稱作遺物的東西,他也不想留下任何東西。自己死後,大自然依舊美麗,或許這就是自己留給這個世界的遺物吧?這首歌,非但飽含著日本自古以來的精神要素,同時也能窺知良寬的宗教之思想。

久久盼君君不至,今日相見何所思。

良寬還有一首表達愛情的歌,我也很喜歡。六十八歲老衰的良寬,同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尼貞心相遇,陶醉於美好的愛戀之中。這首歌,既可作為邂逅永恒女性的喜慶之詩;亦可看作久等不至、如今飄然而來的歡樂之歌。“今日相見何所思”,充滿率直的真情。

良寬死於七十四歲。他生在與我的小說《雪國》同一個雪國越後,那地方麵臨自西伯利亞越過日本海吹來的寒風,亦即“裏日本”的北國,今日的新潟縣。他一生都是在雪國度過的。他日漸老衰,知死期將臨,而心性澄澈,一派明淨。可以想象,這位詩僧“臨終的眼”,似乎依然映照著辭世歌中所表達的雪國自然之美。

我寫過一篇題為《臨終的眼》的隨筆。文中“臨終的眼”這個詞兒,是從芥川龍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自殺的遺書中摘引來的。這是全篇文章裏最能打動我的心的一個詞語。使得“所謂活力”“動物性力量”,“次第消失”。

我如今居住在冰一般透明的、有著病態神經的世界。(中略)但問題是,我何時能斷然自殺呢?大自然在我眼裏,比尋常更加美麗。既熱愛自然之美,又一心企圖自殺,你一定在嘲笑我的這一矛盾心理吧?不過,自然之美,隻會映照在我的臨終者的眼睛裏。

一九二七年,芥川三十五歲時自殺了。我在《臨終的眼》這篇文章裏說過:

“不論如何厭離現世,自殺都不是理智的姿態。即便德行很高,自殺者也遠離於大聖之域。”

對於芥川和戰後的太宰治(一九〇九—一九四八)等人的自殺,我既不讚美,亦無共感。但還有一位英年早逝的朋友,日本先鋒派畫家之一,久已考慮自殺。“他平日的口頭禪就是,死是最高的藝術,死就是生。”(《臨終的眼》)我推測,這個人生在佛教寺院、畢業於佛教學校,他對死的看法,不同於西方人對死亡的看法。“但凡有頭腦之人,誰也不想自殺。”由此,我胸中想起一事,即那位一休禪師(一三九四—一四八一)曾兩次企圖自殺。

這裏,我將一休冠以“那位”二字,是因為他作為童話中的頓智和尚,在孩子中很有名。他那無礙奔放的非同尋常的故事廣為流傳。“童兒登膝摸胡須,一休手中鳥啄食。”看起來,他是一個極為無心無思、平易近人的和尚,實際上他是一位嚴謹峻厲、善於思考的禪僧。相傳為天皇之聖胤的一休,六歲入寺,初現少年詩人之端倪,同時又為宗教和人生的根本問題而苦惱——“若有神,則救我;若無神,則沉我於湖底,肥魚腹。”他曾試圖以身投湖而被製止。後來,因為一休所在的大德寺一個和尚自殺,牽連數人投獄,一休深感其責,“肩頭沉重”,入山絕食,決心一死。

一休將那本詩集親自命名為《狂雲集》,並以“狂雲”為號。《狂雲集》及其續集中,作為日本中世的漢詩,尤其是禪僧之詩中,可以見到那些無與類比、令人膽戰心驚的戀愛詩,甚至有表達閨房秘事的豔詩。一休食魚,飲酒,近女色,超越禪宗戒律與禁製,將自己從中解放出來,由此而同當時宗教的形骸相逆反,於當時因戰亂所崩壞的世道人心中,矢誌確立人的實際存在、生命本然的複活。

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本山。一休的墨跡懸掛於茶室而被人們所寶愛。我也收藏著一休兩幅墨跡,其中一幅寫著這樣一行字:“入佛界易,入魔界難。”我被這句話所打動,自己也經常提筆書寫下來。這句話的寓意可做多種解釋,要想進一步深入探討,則境界無限。“入佛界易”之後再加以“入魔界難”幾個字的一休禪師,永遠活在我心中。那些終極探求真、善、美的藝術家裏,也有“入魔界難”的感慨、恐懼與祈求的心願,或顯露於表麵,或深藏於內裏,此乃命運之必然。失去“魔界”,則沒有“佛界”。而且入魔界更加困難,意誌薄弱的人根本做不到。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這是廣為人知的禪語。若將佛教宗派分為他力本願與自力本願,自力的禪宗也會有如此激烈嚴峻的語言。他力本願真宗的親鸞(一一七三—一二六二)所說的“善人往生,況惡人乎?”和一休的“佛界”“魔界”既有通達之心,亦有相異之途。這位親鸞還說過“弟子無一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弟子無一人”,抑或也是藝術嚴烈之命運吧。

禪宗沒有偶像崇拜。禪寺雖然也有佛像,但修行場所、坐禪思索之堂則沒有佛像、佛畫,不備經文,瞑目,長時間坐著,無言,不動,隨之進入無念無想之境。滅“我”成“無”。這個“無”字,不是西洋風格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來往的空,是無涯無邊無盡藏的心靈的宇宙。禪也有師指導,與師問答而受啟發,習學禪的古典,這是當然的;但思索之主,始終是自己,開悟也必須憑借自己之力而實現。而且,直觀強於論理,內在的覺醒與悟道比學習其他更為重要。真理“不立文字”,在於言外。以求維摩居士“默如雷”之極致。中國禪宗的始祖達摩大師所言“麵壁九年”,是一直麵對洞窟的岩壁而坐,沉默思考,最後達到開悟。禪之坐禪,即來自這位達摩的坐禪傳說。

問則言不問則不言,達摩大師心中自有主張。(一休)

一休另有一首道歌:

若問心靈為何物,恰似畫中鬆風聲。

這也是東方繪畫的精神。東方畫的空間、餘白、省筆,也成為此種水墨畫的中心。“能畫一枝風有聲”(金冬心)是也。

道元禪師也有“君不見,竹聲悟道,桃花明心”這句話。日本的花道、插花的名家池坊專應(一五三二—一五五四),在他的口傳中有“僅以小水尺樹,現江山數程之勝機(趣旨),於暫時頃刻間,催發千變萬化之佳興,堪稱仙家之妙術也”。日本的庭園,也象征廣大的自然。西洋庭園的建造講究均衡,兩相比較,日本的庭園大都建造得很不均衡。不均衡比均衡多,或許象征廣大的緣故吧。當然,此種不均衡是以日本人纖細微妙的感性而保持平衡。日本的造園複雜、多趣、綿密,因而也就更加困難,再沒有比此種造園法更難的了。所謂“枯山水”,就是緊緊將岩石和石子堆積組合的造園法。通過“石頭的組合”,在那裏建立從未有過的山、河,還有翻卷著巨浪的大海洋。這種極端的凝縮,就成了日本的盆栽、盆石。“山水”這個詞兒,包括山與水,也就是自然之景色、山水畫,也就是風景畫、庭園等意思,直到“古樸優雅”“寂寞寒酸”等意思。可是,“和敬清寂”的茶道所崇尚的“侘寂”“閑寂”,不用說,自然隱藏著豐富的心靈。極為狹小和簡素的茶室,反而滿儲著無邊的廣闊與無限的優麗。

利休也說過,要使一朵花比百朵花更加豔麗,滿開的花不可做插花。今天的日本茶道,茶室的壁龕裏大都是一朵花,而且多數是蓓蕾。冬季有冬季的花,例如,名為“白玉”“侘助”的山茶花。於眾多品種的山茶中挑選小朵、色白者,隻限於一枝蓓蕾。無色之白,最為清麗,同時具有最多之色。而且,這枝蓓蕾一定要含露,並用幾滴水潤濕花瓣。五月,將牡丹花置於青瓷花瓶,作為茶室裝點最顯豪華。此牡丹花依然是一枝白色蓓蕾,而且也應含露才行。不僅花瓣淋水,還要預先將插花用的瓷瓶用水濡濕。這種例子也不少見。

日本的插花瓷瓶中,品位最高、價錢最貴的古伊賀(約十五六世紀)濡於水中則如美人蘇醒,豔麗生色。伊賀瓷用強火燒製,其焚物(燃料)的草灰和炊煙降落下來,沾在花瓶上,流離下來,隨著熱度的減弱,凝結為釉藥。並非由陶工手製,而是出於窯中自然之技藝,方生出五彩之繽紛,堪稱“窯變”。伊賀瓷的澀滯、粗獷和強勁,一旦含有水汽,則光豔照人,與花露相呼吸。預先將茶碗置於水中,使之濡潤,成為做茶道的一項規矩。池坊專應所說的“山野水邊天然姿”(口傳),當作自我流派的新的花道之精神。破器枯枝亦可有“花”。於此,有花則有悟。“古人皆插花而悟道。”因禪宗的影響,日本人的審美之心方見覺醒。這也是生活在長久內亂的荒廢之中的日本人心靈的展現。

日本最古的和歌物語集以及包括眾多短篇小說的《伊勢物語》(成書於十世紀)之中,有一段在原行平插花招客的故事:

好事者養花於甕中,其花中有豔冶之藤花。花蔓長

及三尺六寸也。

所謂花朵長垂之藤,何等妖豔,甚至令人難以置信。我有時感覺到此種藤花是平安文化的象征。藤花,按日本人的說法,代表女性的優雅,垂首盛開,搖曳於微風之中,輕柔謹嚴,婉轉動人。其婀娜之姿,隱現於初夏綠色之中,楚楚可憐。其花蔓長達三尺六寸,真是奇豔無比啊。日本善於吸收唐代文化,並加以日本風格的消融吸收,於千年之前確立了日本的美,這也像妖豔的藤花囅然盛開,堪稱異樣的奇跡。和歌方麵,最初的敕撰和歌集《古今集》(九〇五),小說方麵《伊勢物語》、紫式部(生卒年不詳,一般推定為九七八—一〇一四)的《源氏物語》、清少納言(生卒年不詳,或推定為九六六年生,最後存世的資料為一〇一七年)的《枕草子》等,是日本古典文學至高無上的名作,創造了日本美的傳統,與其說影響,不如說統治了以後八百年間的文學。尤其是《源氏物語》,貫通古今,為日本最負權威的小說,直到現在,未有其他小說與之相比。十世紀的時候,就能寫出如此具有近代風的長篇小說,作為世界之奇跡,為海外所廣泛知曉。少年時代的我,讀起古文來似懂非懂,我所閱讀的眾多平安文學中,《源氏物語》深深滲入我的內心。繼《源氏物語》之後,日本小說創作,悉皆向往這部名著,競相模仿、改編,此種風氣延續數百年之久。和歌不用說了,從美術工藝到造園,《源氏物語》成為最深最廣的美的食糧。

紫式部和清少納言,還有和泉式部(九七九—?)、赤染衛門(約九五七—一〇四一)等著名歌人,都是在宮中供職的女性。平安文化一般都出自她們之手,是女性的文化。《源氏物語》和《枕草子》的時代,是此種文化最興盛的時期,也就是從爛熟的頂峰向頹廢傾倒的時代,雖然蕩漾著榮華絕頂的哀愁,但由此使人看到了日本王朝文化燦爛的盛時。

不久,王朝衰弱,政權由公卿移向武士,鐮倉時代(一一九二—一三三三)開始。武家政治一直延續到明治元年(一八六八),約七百年。然而,天皇製和王朝文化並未湮滅,鐮倉初期的敕撰和歌集《新古今集》(一二〇五),進一步推進平安時代的《古今集》技巧作歌法,雖然具有玩弄語言之弊端,但重妖豔、幽玄、餘情,增添感覺的幻想,同於近代的象征詩。西行法師(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就是這兩個時代,即平安與鐮倉相連接時代的代表歌人。

床上相思見君難,明知是夢何必醒。

夢中屢見情郎麵,醒後無法看一眼。

這是《古今集》中小野小町的歌,既是夢中之歌,又是率直的現實之歎。接著,經過《古今集》之後,進一步變成了微妙的寫生:

群雀聲聲鳴竹梢,斜陽盡在秋色裏。

庭院秋風侵身涼,夕照東牆影自消。

鐮倉末永福門院(一二七一—一三四二)的禦歌,是日本纖細的哀愁的象征,我感到與自己十分親近。

吟出“春日櫻花夏杜鵑,朗朗秋月雪冬寒”的道元禪師,以及寫出《伴我冬月》之歌的明惠上人,大致都是《新古今集》時代的人。明惠與西行以和歌贈答,也經常談論和歌。

西行法師常來交談,曰:凡讀我歌者,會覺得與尋常迥然各異。櫻花、杜鵑、月、雪等,雖然寄興於萬物,但所有這些都是虛妄的,遮蔽了眼睛,充滿著兩耳。所讀出的語句盡皆非真言乎?詠花並不認為是真花,詠月則不認為是實際之月。隻是如此地隨緣隨興,且詠且歌。猶如彩虹,懸留於虛空,五彩繽紛。又像陽光燦爛,照亮虛空。然而,虛空本不明耀,且為無色之物。我於此虛空之心靈上雖飾以種種色彩,但未留下蹤跡。此歌乃如來真形體也。

(摘自弟子洗海《明惠傳》)

日本或東洋“虛空”以及“無”,於此也都說得很好。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就是“虛無”。西洋流的所謂“虛無主義”這個詞兒並不準確。心靈的根本迥然各異。道元的四季歌,雖然也以《本來之麵目》為題,但一邊歌頌四季之美,一邊強烈表達了禪宗的法理。

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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