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隨後的一個聲音又清晰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那是從體育館的大喇叭裏發出來的,那個聲音說在押赴犯人執行槍決以前先要在斯大林大街上遊行示眾,這時蘇育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就往體育館外麵跑。她跑上台階,推開體育館那扇紅色大門,紅色大門上方是一枚五角星,那是蘇聯人在修建這座體育館時雕刻上去的,五角星顏色雖有些剝落可在陽光的映射下依舊顯得鮮紅鮮紅。
蘇育橫衝直撞拚命往前跑,一頭紮進了一個人的懷裏,抬頭一看原來是沈虹,再往四周瞧,王捍東林遠兵宋安江祝宇還有蘇培,他們幾個正站在那枚五角星下麵,往斯大林大街上張望著。蘇育被沈虹抱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快上斯大林大街,許誌被遊街了。他們幾個抬腿就往斯大林大街上跑,這時從會場裏湧出來的人也紛紛擠到了斯大林大街上。
一輛黃色軍用卡車從體育館的小側門裏緩緩開出來,卡車上麵站著五花大綁的許誌,他旁邊還有兩個人也像他一樣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汽車兩邊的人群不像是在觀看遊街,倒像是在給許誌他們送行。
林遠兵和王捍東跑在最前麵,他們跟許誌的距離越來越近,等到林遠兵撥開前麵最後一個人時,她突然從懷裏掏出了落落的一張大照片,照片下麵寫著大大的一行字:這是你的女兒!她把照片高高地衝著許誌舉了起來,她的眼淚嘩嘩地在臉上流淌著,她的身體顫抖著,但那雙舉著照片的手,卻一直用力地不停地往上舉著。許誌的頭被按著抬不起來,偶爾他拚命往上頂一頂,又馬上被按下去。王捍東伸出手來,和林遠兵一起把照片托起來,汽車駛到轉盤那兒轉彎的時候,那個按著許誌頭顱的戰士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他的手鬆開了,許誌趁機抬起頭來,他們看見了許誌的一抹笑容,他們知道他看到了照片,也看到了他們。但是他們隻能用目光和他打招呼,他們不能喊不能叫也不能揮手隻能用眼睛跟他說話。
許誌的眼睛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然後越過他們頭頂,望向了遙遠的天邊。那一刻可能除了他們,周圍任何一個麵孔對於他來說都是不存在的,街道,樹木,樹上落的雪花,天空飛過的小鳥,他統統看不見了,甚至連空氣他也呼吸不到,他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另一個時空隧道裏麵去了。
沈虹掏出手絹幫林遠兵擦去眼淚,捅了捅她和王捍東說你們小心點兒,旁邊都是人。但王捍東和林遠兵的手再也沒有落下來,他們就那樣一直高高地把照片舉過頭頂,舉給許誌。好像也在舉給他們身邊的那些人。
車子緩緩地行駛在斯大林大街上,這是十二月一個星期天的正午時分,從斯大林大街的最北邊到它的最南端,許誌走完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路程。
當汽車突然提速,遊街即將結束的那一瞬間,林遠兵和王捍東也突然跟著汽車發瘋似的奔跑起來,這時候他們身邊的人群已經離他們遠了,他們兩人嘴裏開始大聲地喊著,許誌許誌。他們像兩台發動機,馬力十足地奔馳在押送許誌的汽車後麵,後麵的人誰也攆不上他們。許誌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呼喊,眼睛閃了一下,衝他們倆點了點頭。他們倆還在奔跑,速度越來越快,離汽車的距離也越來越近,有一個時刻許誌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了林遠兵手裏的照片,然後那照片上的臉,慢慢地,慢慢地變幻成了那個漆黑的夜晚他和曉雅躺在南湖那條小木船上時,他和曉雅兩人臉上歡快的笑容。
汽車再次加速,蘇育突然倒在了馬路上,王捍東他們趕過來抱起蘇育,隻見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嘴裏喃喃地喊著,爸,爸,你為什麼要抓許誌?然後她的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一群白色的鴿子飛過藍天,沿著許誌剛剛走過的路跡,高高飛翔。天空響起一陣嘹亮的鴿哨聲,回聲悠遠。
被槍斃後的許誌,遺體被送到了醫院,解剖室的李慧娟給公安廳的人寫了個收條,之後她從許誌身上取出那顆致命的子彈,把屍體浸泡在了福爾馬林溶液裏。
趙秀芝是在醫院裏聽完一個護士跟她說她去體育館參加了一個公判大會之後突然昏迷了過去的,在她昏迷後的第五個晚上,她離開了人世。死前,她的一隻手裏握著許誌的照片,另一隻手裏緊緊攥著的是王捍東和林遠兵給她帶來的落落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