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黑魘(2 / 3)

“這不成!這不成!人雖是個動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別的動物不同,還需要活得尊貴!如果少數人的幸福,原來完全奠基於一種不義的習慣,這個習慣的繼續,不僅使多數人活得卑屈而痛苦,死得胡塗而悲慘,還有更可怕的,是這個現實將使下一代墮落的更加墮落,困難的越發困難,我們怎麼辦?如果真正的多數幸福,實決定於一個民族勞動與知識的結合,從極合理方式中將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在這個情形下,民族中的一切優秀分子,方可得到更多自由發展的機會。在爭取這個幸福過程時,我們實希望人先要活得貴尊些!我們當前便需要一種清潔運動,必將現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現代商業的駔儈氣,以及三五無出息的知識分子所提倡的變相鬼神迷信,於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勢利、依賴、狡猾、自私諸傾向完全洗涮幹淨,恢複了二十歲左右頭腦應有的純正與清明,來認識這個世界,並在人類駕馭鋼鐵征服自然才智競爭中,接受這個民族一種新的命運。我們得一切重新起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愛和恨,重新信仰和懷疑……”

我似乎為自己所提出的荒謬問題愣住了。試左右回顧,身邊隻是一片明朗陽光,漂浮於泛白枯草上。更遠一點,在陽光下各種層次的綠色,正若向我包圍,越來越近。雖然一切生命無不取給於綠色,這裏卻不見一個人。

重新來檢討影響到這個民族正當發展的一切抽象原則,以及目前還在運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統治者,被它所囚縛的知識分子和普通群眾時,頃刻間便儼若陷溺到一個無邊無際的海洋裏,把方向也迷失了。隻到處見用出各式各樣材料作成滿載“理想”的船舶,數千年來永遠於同一方式中,被一種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毀,剩下些破帆與碎槳在海麵漂浮。到處見出同樣取生命於陽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簡單綠色荇藻,正唯其異常單純,便得到生命悅樂。還有那個寄生息於荇藻中的小魚小蝦,亦無不成群結伴,悠然自得,各適其性。海洋較深處,便有一群種類不同的鯊魚,狡狠敏捷,銳齒如鋸,於同類異類中有所爭逐,十分猛烈。還有一隻隻黑色鯨魚,張大嘴時,萬千細小蛤蚧和烏賊海星,即隨同巨口張合作成的潮流,消失於那個深淵無底洞口。龐大如山的魚身,轉折之際本來已極感困難,軀體各部門,尚可看見萬千有吸盤的大小魚類,用它吸盤緊緊貼住,隨同升沉於洪波巨浪中。這一切生物在海麵所產生的漩渦與波濤,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暖流所產生的變化,卷沒了我的小小身子,複把我從白浪頂上拋起。試伸手有所攀援時,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已腐朽到全不適用。但見遠外仿佛有十來個衣冠人物,正在那裏收拾海麵殘餘,紮成一個簡陋筏子,仔細看看,原來載的是一群兩千年未坑盡的腐儒,隻因為活得寂寞無聊,所以用儒家的名分,附會讖緯星象征兆,預備做一個遙遠跋涉,去找尋礦產熔鑄九鼎。這個筏子向我慢慢漂來,又慢慢遠去,終於消失到煙波浩森中不見了。

試由海麵向上望,忽然發現藍穹中一把細碎星子,閃爍著細碎光明。從冷靜星光中,我看出一種永恒,一點力量,一點意誌。詩人或哲人為這個啟示,反映於純潔心靈中即成為一切崇高理想。過去詩人受牽引迷惑,對遠景凝眸過久,失去條理如何即成為瘋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為法則,簡單法則與多數人心彙合時如何產生宗教,由迷惑、瘋狂到個人平衡過程中,又如何產生藝術。一切真實偉大藝術,都無不可見出這個發展過程和終結目的。然而這目的,說起來,和隨地可見蚊蚋集團的嗡嗡營營要求的終點,距離未免相去太遠了。

微風掠過麵前的綠:原,似乎有一陣新的波浪從我身邊推過。我攀住了一樣東西,於是浮起來。你攀住的是這個民族在憂患中受試驗時的一切活人素樸的心。年青男女人社會以前對於人生的坦白與熱誠,未戀愛以前對於愛情的靦腆與純粹。還有那個在城市、在鄉村、在一切邊陬僻壤埋沒無聞卑賤簡單工作中,低下頭來的正直公民,小學教師或農民,從習慣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犧牲的廣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適宜培養愛和恨的種子!

強烈照眼陽光下,蠶豆小麥作成的新綠,已掩蓋了遠近赭色田畝。麵對這個廣大的綠原,一端銜接於泛銀光的滇池,一端卻逐漸消失於藍與灰融合而成的珠色天際,我仿佛看到一些種子,從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種方式,在另外一時同樣一片藍天下形成的繁榮。

有個脆弱而充滿快樂情感的聲音,在高大仙人掌叢後銳聲呼喚:

“爸爸,爸爸,快回來,不要走得太遠,大家提水去!”

我知道,我的心確實走得太遠,應當回家了。

原來那個六歲大的虎虎,已從學校歸來,準備為家事服務了。

孩子們取水的溪溝邊,另外一時,每當晚飯前後,必有個善於彈琴唱歌聰明活潑的女子,帶了他到那個鬆柏成行的長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帶如焚如燒的晚雲,和鑲嵌於明淨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樂。

這個親戚走後,過不久又來了一個生活孤獨性情純厚的詩人朋友,依然每天帶了他到那裏去散步。朋友為娛樂自己並娛樂孩子,常把綠竹葉片折成的小船,裝上一點紅白野花,一點瑪瑙石子,以及一點單純憂鬱隱晦的希望,和孩子對於這個行為的癡願與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遠,必為溪中袱流或岸旁下垂樹枝作成的漩渦攪翻。在詩人和孩子心中,卻同樣以為終有一天會直達彼岸。生命願望凡從星光虹影中取決方向的,正若隨同一去不複返的時間,漸去漸遠,縱想從星光虹影中尋覓歸路,已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