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說:“好吧,就算是這樣。我說過,我念神學院之前,曾經是一個魔術師。魔術師這個行當,不也是上帝的創造嗎?”於是他們就當作他認罪了。
深夜,修理工靜靜地爬上了頂層的閣樓,輕輕敲了敲關押牧師的房間的窗戶。牧師推開窗子,修理工說:“我來救你。”
牧師說:“不必。”
修理工說:“我想跟你一起去走江湖,像你過去那樣,你教我變魔術。”
牧師問:“為什麼呢?”
修理工說:“警察局長請我喝酒,想套出來白天你到底跟我說了什麼。我喝多了,喜歡亂講話。我就都說了。其實白天,我沒有跟你說全部的真話。我說我愛上了朋友的妻子,但我沒告訴你,她也愛我。我喝醉了,我忘記了當時我的那個朋友就在身邊。現在,我愛的女人死了,我的朋友掐死了她,警察局長正帶著人去犯罪現場。牧師,我是有罪的。”
牧師說:“你是這鎮子上唯一一個肯承認自己有罪的人。”
修理工說:“我救你出來,你帶我走吧。”
牧師說:“可是,天就要亮了。”
天亮的時候,主教派來的人進來宣讀將牧師逐出教會的決定。看熱鬧的人擠爆了小小的鎮長辦公室。人們群情激奮,七嘴八舌地向主教大人的使者指控他——
“他變出來給寡婦的玫瑰花有毒,那個可憐的老婦人皮膚過敏發了好多天的疹子。”
“他以為隻有自己那點異端才能解釋我主耶穌的旨意。”
“他騙我們說他會行神跡,他說他會治好我瞎掉的那隻眼睛,他說那是基督的力量!”獨眼人激動地揮著雙臂,唾沫星子橫飛。
“他欺騙孩子們,說上帝創造光就像是不按開關把電燈打開,這是多可怕的毒害!”小學老師義憤填膺。
“他羞辱誠心來向上帝懺悔的人們!”小偷跳上了不遠處一張桌子,對著人群呼喊,“一個滿心悔意的賊來懺悔,他卻盜用基督的名來懲罰信徒的自尊,他還用妖術偷走了人家交出來的贓物!”
人群已然失控,警察局長對著天空的那聲鳴槍換來了一陣短暫的沉寂。“聽我說。”警察局長的聲音很有感染力,“我剛剛從犯罪現場回來,剛剛給一個可憐的女人驗完屍。她因為通奸被她的丈夫掐死了——沒錯,這是個悲劇,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但是,這個牧師他知道的,他事先知道所有的事情卻坐視他教區裏的迷途羔羊執迷不悟地錯下去,這個悲劇才會釀成,請你們,主教大人的使者把這一切都轉達給主教……”
地板開始震顫了,發出驚悚的聲響。天花板上懸掛著的燈開始失控地晃動,所有的家具都在一種奇怪頻率的震動中離開了原位,一開始有人憤恨地叫嚷:“他又開始變他的魔術了,他的那些妖術,我們不要再上當了——”大地裂開,房屋傾塌,整個鎮子在一瞬間化為瓦礫,傾軋掩埋了所有這些憤怒的人們。
我在國際出發的區域,跟那個叫做不不的小男孩道別。
“再見,不不,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一樣。”這孩子身上有種非常可愛的禮貌,“再見了。”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我們也沒有交換在巴黎的電話號碼或者郵箱,停車暫借問,就好了,這是對的。
他和他的行李車停泊在那裏,隻剩他一個人,他隻好自己和自己玩,比如將整個身體懸掛在推車上,滑行一小段距離。
他的姐姐就在不遠處,我看到了,她把登機牌交到一個男人手裏,那個男人拿著自己的手提箱跟她揮手,她有意無意地,輕輕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領。
也許在少年時代,那男人曾經英氣逼人。可是在我眼裏,無非是個衣冠整潔的普通人而已。但是我也知道,有種光輝,與我無關,與所有人無關,隻有那個姐姐看得到。這光輝足以支撐那些漫長荒蕪的年月,奔跑在每一年的高速路上,走完六個小時無聲的旅程。
那也是一種魔術。
劇本的最後一幕,少數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從瓦礫堆裏茫然地爬起來,麵麵相覷。有人說那是地震,有人說那是上帝的憤怒。大驚失色的人們在一段破碎的磚牆底下,找到了牧師,他們戰戰兢兢地跪拜,有人開始奮力想要挪開壓在牧師身上的碎片。
“你真的是上帝派來的,對不對?”人們問。
他嘴角帶著身體裏流出來的一行鮮血,說出了整出戲落幕前最後一句台詞:“原諒我,我知道我是有罪的,可是——我不過是實在沒有辦法忘記,我曾經是一個魔術師。”
這個劇團裏的台柱,扮演牧師的演員,改行做舞台劇之前,真的是一個魔術師。這個量身為他打造的戲,他已經演了整整二十年。
2012年8月4日